蝉
[唐]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注释:
垂緌(ruí):古人结在颔下的帽缨下垂部分,蝉的头部伸出的触须,形状与其有些相似。
清露:纯净的露水。古人以为蝉是喝露水生活的,其实是刺吸植物的汁液。
流响:指连续不断的蝉鸣声。
疏:开阔、稀疏。
藉:凭借。
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唐诗鉴赏辞典》以虞世南的《蝉》为开卷之作。
虞世南,初唐著名书法家、文学家、政治家。余姚人,字伯施。隋炀帝时任起居舍人,唐兴,历秘书监、弘文馆学士等,被唐太宗誉为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五绝” 。原有诗文集三十卷,惜散佚不全。民国初期,张寿镛辑成《虞秘监集》四卷,收入《四明丛书》。
玄武门之变后,唐太宗即位,虞世南任弘文馆学士 ,虽然只是智囊一类的御用文官,却能常伴君王左右,颇受器重。虞世南为人勤奋踏实,谦恭有礼,“低调有内涵”,唐太宗非常赏识他,不仅常常带他参加重大典礼,游玩散步也总想着他。一天,李世民闲得无聊,带着一帮弘文馆学士们逛花园,赏海池景色,谈诗论画。太宗问众人最近有什么新鲜诗文,虞世南便诵读了这首《蝉》。
蝉在古代非但不是害虫,还被视作高洁的象征。古人以为它姿态优雅、叫声清远,而且饮纯净的露水维生,静可蛰伏,动能高飞,简直是昆虫中的高士、君子。
“垂緌饮清露”,生动形象地描绘出蝉的形态,又隐喻峨冠博带的官宦之人。官宦为“贵”,与读书人崇尚的“清”本有相斥。“垂緌饮清露”则将二者巧妙结合,实现了自古文人最向往的“清贵”愿望。单是“饮清露”还不够,这蝉偏偏停在梧桐树上。梧桐是什么树呢?梧桐象征高贵的品格、无上的智慧、坚贞的爱情以及中国人特有的哀愁。那是凤凰栖息的灵木 、是古琴制作的原材、是能让人“一叶知秋”的文化符号,是印证同生共死、海枯石烂誓言的爱情丰碑 。这还不是寻常梧桐,而是“疏桐”。空间的稀疏马上让人联想到时间的流逝,再想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清愁。啊!这是一只耐得住寂寞、受得住秋风、矢志不渝、坚强不屈的蝉!视觉角度的蝉栖梧桐到听觉角度的蝉鸣远播,立即让读者脑中的画面流动起来。
作者真正要说的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站得高自然看得远,才学好自然受人尊敬。“我的地位名望可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求来的。”这是大隐于朝的清流发出的明志之音。是君子,就应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虞世南很幸运,他虽然难免受到“酸葡萄”文人的质疑甚至诽谤,也难免要做些应制诗文哄哄君王,到底保有文人的尊严,同时施展政治抱负,“清贵”如他,名利双收,垂范千古。
相比之下,骆宾王就可怜多了。
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注释
西陆:指秋天。南冠(guān):指囚犯。
玄鬓:即蝉鬓。古代妇女的鬓发梳得薄如蝉翼,看上去像蝉翼的影子,故玄鬓即指蝉。
高洁:指蝉,其实是自喻。
公元前678年,刚荣升侍御史不久的骆宾王因性情耿介忤逆武皇,遭人污蔑被拿下狱。和悠然负手闲看疏桐的虞世南不同,身陷囹圄生死难测的骆宾王透过冰冷铁窗,看到的是苍劲扭曲的古槐,听到的是枷锁镣铐的磕碰,嗅到的是霉臭不堪的秽气,想到的,是世事多艰、怀才不遇、生死未卜的凄凉。很难想象,这位潦倒蓬草间的落魄男子就是七岁咏鹅的诗歌天才!明明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明明是“欲为圣朝除弊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秋风起,蝉声唱,动我心弦令我怅。蝉身如墨,我鬓成双,堪堪岁月,奈何磨折。再雄壮的双翼也禁不住暴雨冲击,再嘹亮的叫喊也穿不透飓风阻隔。心如明月,诬告层云;心若磐石,猜忌洪泻;心似玉蝉,时运秋风。百口莫辩,恨不能剖心明志!一片赤诚,惜不得明君圣主!谁能明白我呢?怕只有同样身陷困境、前景堪虞的秋蝉了吧!
这首诗还有一篇小序,堪称咏蝉佳赋: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这篇序大概是说:我被关在狱中等待审讯。监牢外有几株老槐树,每每黄昏,蝉声间作,断断续续,幽幽咽咽。我听着这虚弱、哀怨的蝉鸣,不禁想到人生失意时连草虫都会发出悲音。这蝉声令人动容,而想想蝉的品性,如先贤君子。它像君子一般高尚自持,洁身自好;蜕皮之时,又如仙女羽化,姿态轻灵神秘。它顺应命运、静待时机,韬光养晦、做足准备。它并不因为世道昏昏就闭目塞听,也不因为身单力薄就变节媚俗,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它如仙如幻,在高大的枝丫间自由栖息,饮清露,沐清风,令人心驰神往、肃然起敬。啊!我在这艰辛失意之时思绪良多,知道很难翻身平反,感觉不幸即将降临,所以心气郁结,未老先衰。我的忧虑、伤悲和寂寞或许只有这飒飒秋风中的鸣蝉能够体会,它是我的知己啊!我愿将我的心声倾诉与它,与君共勉,共克时艰。
骆宾王(约638—684),字观光,婺州义乌人,初唐著名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在四杰中他的诗作最多。他的名字和表字来源于《易经》中的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他出身寒门,七岁成诗,号称神童。他早年落魄无行,好赌博浪游,后为道王李元庆府属。曾从军西域,宦游蜀中。及任侍御吏,又因贼罪下狱,他在诗文中则力辨其冤。出狱后,为临海县丞,怏怏不得意。睿宗文明(684)时,徐敬业起兵讨武则天,他曾为其僚属,军中书檄,皆出其手。敬业失败,骆宾王下落不明,或说被杀,或说亡命,甚至说在灵隐寺为僧。其一生行迹颇为诡奇,也近于纵横家。
他尤其擅长七言歌行,《帝京篇》是初唐罕有的长篇,当时引为绝唱。他文武双全,曾久戍边城,留下许多边塞诗篇,如“晚凤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他一生忠于李唐王朝,因此极力反对武后登基。徐敬业兴兵时他写下了著名的《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这篇檄文立论严正,先声夺人。将武则天置于被告席上,列数其罪。借此宣告天下,共同起兵,起到了很大的宣传鼓动作用。据《新唐书》所载,武则天初观此文时,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句时,惊问是谁写的,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可见这篇檄文煽动力之强了。唐中宗复位后下诏征集骆宾王诗文,得数百篇。骆宾王终可扬名四海。
如果说蝉是虞世南的化身、虞世南的代言,那么蝉则是骆宾王的知己。骆宾王和秋蝉“同是天涯沦落人”。虞世南将自身想象成高洁的蝉,他发出的是振聋发聩、清歌嘹亮的蝉鸣。骆宾王则与蝉对话,把它当做唯一的倾听者,就如后世广大的读者一样。排除境遇与时空的差距,蝉代表着两位诗人高洁自况、坚韧不拔、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积极心态,永远印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了遥相呼应的两颗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