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高三复习时，我二十岁，和艳伟是前后位。他长得青涩腼腆，学习成绩不好，上课开小差。他每天拿一面小镜子偷偷摸摸向后照，边照边低声嘟噜着：“哎呀，漂亮，真漂亮！”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小镜子反射的光映在我的脸上，才知道他一直在偷偷看我。看就光明正大看呗，还通过镜子反光来偷看。被我拆穿后，他开始疯狂追求我，写信，递纸条，买水果，拿零食，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姐夫是学校的老师，有几次被他看见，把我狠狠教育了一通。他警告我说，如果我在中学里谈恋爱，他就告诉我父母。我姐姐知道了，也旁敲侧击得敲打我。因为那年我是复习生，怕再次名落孙山，所以压力很大。我一边为有人追求我而沾沾自喜，一边为前途的迷茫暗暗伤神。我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绝壁上，退一步头晕目眩，进一步粉身碎骨。姐姐说：家里只给你这一次复习的机会，考不上好大学的话，你就跟着二英去上海打工。
二英是我初中同学，在上海打工好几年了，每年都邮回家好多钱。她妈妈用她挣的钱给她弟弟盖了五间大瓦房，村里人都羡慕嫉妒。邻居们都等着，到过年时她回来把自家孩子也带出去。我姐姐说，家里也计划着让我跟二英走。
村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二英在上海做什么。她只是一个雏妓。她曾哭哭啼啼对我说，那日子没法过，她的下体都被男人用烟头烫坏了，乳头被人咬伤更是常事。她还说，她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已经住不来农村的破家，咬不动咯人的地瓜煎饼了。
我虽然是老师的小姨子，但我家连煎饼有时都吃不上。我复习时转学过来的，跟着姐夫吃饭，省出生活费，买了两件体面衣服。学校里同学都穿得破烂，倒是显得我衣着光鲜了。
我比同班同学大两岁，已经发育得很好了，又有两件新衣服穿，再加上天天出入教师宿舍，所以同学们都羡慕我。我想，艳伟就是这样被我吸引的吧？
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轻浮的女生，因为他追求我，我动心了。他给我写了两封情书，我都偷偷夹在书本里，每到晚上没人注意时就拿出来看。我看了才感觉到心灵的慰藉，才感觉到自己不是一无是处，不是孤苦无依。收到情书后，我焕发出恋爱的光彩，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脑后的马尾一甩一甩的，越发美丽。姐夫看见我的表现，心里很担忧，但他也不敢管我。因为他们还没结婚，他怕管我后我父母会生气。其实，家里除了姐姐，父母根本不管我。他们希望我不要考上大学，早早结婚生子，给家里省点钱。
复习那年过得稀里糊涂。后来想来是我太虚荣了，就因为学习成绩好一点，是老师的小姨子，学校师生都高看我一眼。我根本忘记了家庭的困难，忘记了我只有两身体面衣衫。我眼里看见的只有艳伟。虽然他又矮又胖，嘴巴上冒出细绒毛，声音粗哑难听，可我心里还是喜欢他的追求。
九三年夏天，高考前一个月，学校举行“预选”——成绩不好的不能参加高考。那时候时兴这种制度。艳伟没预选上，在我们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很难过，他偷偷给我递了一张纸条。他说：“考不上大学我不难过，但看不见你才让我发疯。”
拿到这张纸条的第二天，他趁我没在教室时离校了。看着他空空的座位，我的眼泪不争气得流下来。我扪心自问是否爱他？但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只是喜欢那种初次被人追求的感觉？
快高考时，学校全封闭教学，不许我们外出。老师看得紧，要求我们必须在教室午睡半小时后，才能回宿舍吃饭。艳伟突破重重包围，给我捎来一封信。他用漂亮的正楷写着：“我回家的这一个月真是度日如年。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我想我真的疯了。我一边希望你考上大学，过上跳农门的好日子，一边又希望你考不上，我能配上你。如果那样，我就能娶你了。你四号中午十二点，能到学校旁边的小河边见面吗？我想你了，快疯了。”
读到这封信，我心脏激动得要跳出胸膛。听课再也没了耐心。我一遍遍偷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看时间接近放学时间，快紧张死了。放学后，午睡前，有五分钟时间可以上厕所，五分钟后就关大门。我一中午都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赴约会？
但下课铃一响，我却像疯了一样去找我姐夫。姐夫刚从教学楼上走下来，我就立马冲上去，还不知羞耻地抱住他的胳膊。他顿时愣住了。他和我姐姐正在热恋中，虽然他平日把我当成小女孩对待，但看看我发育妙曼的身材，他仿佛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我看他局促不安，这才意识到在学校里抱住姐夫的胳膊多么不合适！我慌忙松开他，急慌慌地央求着：“姐夫，姐夫，帮我请一会假吧？我……要出去！”
午休时间，只有老师才能出去。学生出门，必须有老师写的假条。姐夫一听就变了脸，不高兴地问我：“出去干啥？”
我囧得无地自容。我不能给他说要出去约会，但我又不能不出去——我舍不得他等我。我能想象得出他在河边翘首以待的样子，神情该有多么焦灼？
我红着脸撒谎说：“我同学来看我。他在门口等着我——是女同学哦！”
姐夫作为一个老师，还是班主任，他怎么会看不穿我的谎言呢？他笑了，自顾自走向宿舍。我几乎哭了，边可怜巴巴跟着他，边苦苦哀求：“姐夫，好姐夫……”
他被我逗笑了，但还是板起脸说：“你的好朋友吗？来看你很好啊，你叫她来，正好该吃饭了，我多炒两个好菜。”
这不是要难为死我吗？我眼巴巴看着大门被关上，还上了锁。我突然感觉姐夫的心是铁板做的。我想哭，更想骂他，忽然想起我的杀手锏来，我低声说：“姐夫，你的把柄在我手里……”
“什么把柄？”姐夫果然中计，紧张而疑惑地看着我。我得意地看看紧锁的铁大门，再看看姐夫紧张的脸，慢悠悠道：“你不知道吗？你和马老师……”
姐夫立马涨红了脸：“你？你！”他用要挟的口气说：“别瞎说！我和马老师关系很正常，我们只是讨论教案！”
“咦，”我咋舌，“可我姐姐不会这么认为啊？”
姐夫恼羞成怒，看看铁门，不耐烦地说：“好，我给你写张请假条……”
“不，”我得寸进尺，“你亲自给看门的老师请假！”
姐夫无奈，只好恨恨地走向门口，给我请了假。铁门一开，我立马窜出校门，向小河边飞奔。我恨不得扎上翅膀，一下就飞到我们约会的地方。说实话，第一次约会真像搞地下特工行动，又紧张又刺激。
但飞奔到小河边，却令我失望万分——因为艳伟根本没来。我怕他搞恶作剧，躲在哪里吓唬我，所以我到处都找了，还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但都没人答应。我忽然怕他被水淹死了，又到小河坝那里去找。我听说，有一对学生恋人夜里在小河坝约会，女孩失足落水，男孩去救，结果双双淹死了。学校封锁了这个消息，但几年后，我们还是知道了，还在学校师生间悄悄流传。我生怕他淹死在水里，所以连河面的黑点都看了。小河就这么大，几乎一望到头，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我就慢慢失望了。
我忽然发现，东边的田坝下，英语老师的弟弟正和一个女孩约会。他们都是高三学生，只是和我不在一个班。他弟弟也是复习生，长得帅，成绩好，专门勾引女生，有玩弄女生的嫌疑。我看向他们时，他也俏皮地远远看着我。我面红耳赤地想，你别想告诉我姐夫。你是两个人被抓现行，我可是一个人哦！
我等了半个小时。因为我听见午休结束的铃声。我变得心灰意懒，失望透顶。我澎湃的心情终于变得冷静下来。我怕家里人知道我背着他们约会，不好好学习。我怕姐夫看不起我。这里很穷，穷乡僻壤，我也不想后半生在这里过日子。这样一想，我又去想艳伟这个人，忽然觉得自己并不爱他。我只是喜欢他追求我，享受被追求的乐趣。我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只是孤单太久了，在这里没有亲人和朋友，姐夫充其量算是亲戚。他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们也没有共同语言，像平行的两个世界。
我忽然对这次的约会非常失望。我想趁着大门没关，赶紧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相信爱情了，再也不相信男人了。等我长大后，我要一个人过，再也不谈恋爱了。
我刚要转身离开，艳伟就来拯救地球了。他飞快地从田埂上向小河边冲，自行车轮胎溅起河泥和脏水，也弄脏了他雪白的裤腿。快到我身边时，他一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大声惊叫着，“呼通”一声摔进小河里。看他狼狈地在河边挣扎，我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你，你是泥鳅变得吗？”我笑得喘不上气来。
他面红耳赤地从河里爬起来，哭丧着脸说：“你男人都快摔死了，你还笑得出来？有你这样的吗？”
我心中打了一个激灵，怎么也笑不出来了。看着他扔下车子，走近我，我竟感觉无路可退。我忽然不明白，我挖空心思跑来约会，为了什么？他学习不好，品行不端，样子不帅，哪样配得上我呢？我成绩好，样子美，性格也好，即使我考不上大学，在村里的男孩也尽我挑拣。我为什么要跟他约会呢？说实话，我也并不怎么喜欢他本人。他矮胖，脸盘大，脾气不好，确实没有什么吸引我的地方。我对这次约会变得意兴阑珊。
我看他紧盯着我的身子看，通红着脸靠近我。夏天穿的少，这里也很偏僻，我忽然有些害怕，身子紧紧靠在一棵小杨树上。他一边深情地说：“我天天都想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梦见你了，和现在一样。我冲上来抱着你。亲爱的，让我抱抱你。”
他向我扑来。我吓得“嘤咛”惊叫一声，从树前躲到树后，吓得心惊肉跳。他躲闪不急，一头撞到树身上，把半边脸撞红了。他有些恼怒地说：“给我抱抱！躲什么你？”
我又委屈又难受，心里更多的是害怕。我高一时的好朋友因为谈恋爱，被人玩弄，结果流了产，精神都不好了，还退了学。我看他色眯眯的样子，就没安好心。他嬉皮笑脸地围着树追我，一边追一边说：“一起玩玩呗。我知道你还是一个雏，这事一回生二回熟，怕什么？让我好好亲亲你！”
我一边围着树跑，一边大声说：“看那边，有人看着我们！”
“别害羞！”他说：“这会没人。我即使把你睡了，别人都不会知道。”
我几乎哭了，凭着一腔孤勇，对他指指东边，英语老师的弟弟正在那里约会。我大声说：“你看，张涛在那里。他说，走的时候和我一起回学校。”
他半信半疑地看向我手指的地方，结果笑了。因为英语老师的弟弟正抱着他的小女朋友在热烈接吻，手把人家胸前的扣子都解开了。他一边忙着亲人家的嘴，一边又把黑脑袋插到小女孩怀里。女孩身体后仰，迎合着他的亲吻和玩弄。两人情到深处，哪有时间和精力管我？
艳伟暧昧地笑着，“要不要我们也试试？”他色眯眯的眼睛看着我的胸口。我脸上火烧火燎的，顿时生气了，我大声而决绝地说：“别坏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我虽然知道英语老师的弟弟没时间理我，我还是大声喊他：“张涛，张涛。”
张涛正玩得意乱情迷，听见叫声看见了我，他吓了一大跳，慌忙拉过女孩的衣服，给她遮住羞，不满地大声骂我：“神经病啊？你要死吗？”
虽然被骂，但我心里很高兴。我对他大声喊着：“张涛，张涛，学校要关门了，你哥哥让我来叫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编故事的才华，竟然信口雌黄地瞎编。张涛果然中计了，慌里慌张安排他女朋友在他身后回学校。她女朋友羞得勾着头，转过身子赶紧扣扣子，提裤子。张涛准备要走了。
我也赶紧跑了几步，到了河沿上。我不敢得罪艳伟，我怕他报复。我也不敢看他，只是偷笑着说：“快走吧。我姐夫马上来找我了。英语老师说，他也来抓他弟弟。”
他被糊弄住了，愣愣站着，用愤恨的眼光瞪着我，不甘心地说：“再玩一会呗！你知道，我多么想你……”
“哈哈，”我大声笑着：“去骗鬼吧。姑奶奶我不信！”
我抬脚向学校跑。张涛看我跑，也害怕地从东边的麦地里向学校跑。艳伟一边低声骂我，一边追我，“等等我，你妈的！”
我有了一种得逞的快感，一边大声骂他，一边飞快地跑。终于到了大门口，在大门被关闭的最后一秒，我飞快地跑进门。值班老师一边责怪我，一边给大门上锁。我忽然良心发现，对老师说：“等一分钟，张涛也来了。”
张涛随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他一边对我投过一抹感激的眼光，一边说：“后面还有个人，等一下吧！”
他女朋友随后跑来。我一看她，她就低头红了脸。我扫了一眼她的胸，果真非常饱满挺拔。我细心地发现她的胸罩扣没系，她悄悄用手按着胸罩下边。我在心里恶作剧地笑了。
我再看大门外，艳伟在离学校二十来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大声喊着：“等着我，我给你写信！我去找你！”
“写你妈的臭逼！”我骂了一句低俗的土骂，慌忙跑向教室。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意理艳伟了。他写得信我都没拆。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高考中。
尽管高考成绩不甚理想，但我还是考取了一所大专院校。当年我们学校只考了五个学生，我是第五名。临开学前，我把艳伟的信件都打包，给他邮寄回去，然后开开心心去上大学。结果军训时候收到他的一封信。我对同学讲了他追求我的故事，结果她鼓动我，看看他写了什么。我俩把信拆开一看，连我同学都开始骂他太渣。
他在信中说：“真想不到你竟然考上大学了。如果你没考上，嫁给我多好。你不知道，你把我的信件退回来，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你那封信是我未婚妻收到的，还拆开看了。我们定的娃娃亲，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就定了。我不喜欢她，因为她长得不好看。我喜欢你。我打算跟你谈恋爱，最好把你的肚子搞大了，然后我就能顺利退亲了。可你是个坏事精，浪贱人，竟然退了我的信，让我的计划彻底破灭了。我老婆很生气，我父母罚我给我老婆下跪，赔礼道歉，还当着他们的面把信件都烧掉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坏女人……”
下面是很长的半页骂我的话，骂的不堪入耳，我读这读着，由刚开始的嘻嘻哈哈，到后来的泪如雨下。我抱着同学的肩膀说：“小梅啊，我认识了一个人渣，躲开了他的伤害。你说，我厉害不？”
我一边笑着，一边淌着眼泪。她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以后好好谈一场恋爱，权当冲冲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