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桃花寺

1

中午,东明大学二食堂里两个小女生正一边吃着午饭,一边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沈逸。穿白衬衫,又高又帅的那个。”圆脸女生低声提示瘦女生看前面。

“……哇,好帅啊!是我的菜。”瘦女生抬头看过去,星眼痴迷:“看我把他拿下……”

“拿你个头,学校里追他的女生少说也有五六个,个个都是女神级别的。像商学院的李微,文学院的顾依纯……”

“顾依纯,就是那个家里很有钱的校花顾依纯吗?”瘦女生顿时泄了气。

“是啊。”圆脸女生停了停又补充说:“不止校内的女生,听说校外还有个有钱的女老板追他呢,经常开保时捷来接他。”

“啊……那他最终跟谁在一起了?”

“跟谁?”身边的圆脸女生白了她一眼,“学校里谁不知道,沈逸身边一直没有女朋友。”

“为什么啊?他是刚入学的大一新生吗?”

“你才是大一新生!他都大三了。”

“那是为什么啊?”瘦女生一脸不解,突然又像猜中了一个秘密似的,小声地说:“难道他是gay?”

“你才是gay!”圆脸女生不满地说:“他可是标准的钢铁直男,他不谈恋爱,或许另有原因吧……”

“什么原因?”

“我哪知道。”圆脸女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再说话。

……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东明大学的食堂、教室、宿舍、操场……上演。因为沈逸在学校太出名了,不仅是因为他帅,也因为他大学三年一直拒绝谈恋爱。

从大一到大三,沈逸一直有很多女孩子追,而且这些女孩子很多都是校花级别的漂亮女生。

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一个也没答应,那些痴情女生写给他的情书,他甚至很多连拆都不拆,就扔到了一边。大学三年,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沈逸来自西部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父亲早逝,母亲常年抱病卧床,下面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妹妹。这些年,为了给母亲看病,沈家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大堆外债。

好在沈逸读书勤奋刻苦,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成了母亲灰暗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和希望。

当年,当沈逸接到东部名校东明大学考古系的录取通知时,母亲既高兴又发愁。

高兴的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儿子有出息,考上了好大学,将来能博个好前程。

发愁的是,家里一贫如洗,生活都快无以为继,哪里还能拿出学费来。

后来还是几个亲戚凑了点,又加上助学贷款,才勉强凑齐学费和住宿费,到学校报了到。

但学费交了,生活费却成了难题。因此,沈逸一到学校报完到,就开始想办法找家教。

那个传说中追沈逸的女老板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2

两年前的那个暑假,沈逸办好入学手续,开完新的手机卡,就到宿舍楼下的复印店打印了几张找家教的小广告,贴在食堂门口和宿舍楼下的公告栏上。

两天后的下午,沈逸正在图书馆看书,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

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想给儿子找个补习数学的家教。她看到了沈逸贴在公告栏里找家教的宣传单,他的条件和她的要求吻合,问能不能见面聊一下。她说她现在就在公告栏这边。

沈逸问清了她是在宿舍楼下的公告栏后,就从图书馆出来过来了。

宿舍楼下公告栏附近来来往往的女生倒不少,还有两个女生蹲在地上玩手机。但沈逸并没看到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女人。

沈逸只好回拨过去,他旁边不远处一个女生的电话立即响了起来。电话接通后,沈逸一边说话,一边举手示意他所在的位置。那名女生接了电话,回头朝他这边看了看,就走了过来。

“你好,是沈逸同学吧?”女生走到跟前,挂了电话,笑着说:“我是刚才打你电话要补习数学的家长。我姓苏,你可以叫我苏姐。”

沈逸这时才看清,这个苏姐虽然看上去年纪不大,乍看像个大学生,但穿着职业套装,面容精致,气质成熟,确实和在校女生不同。

沈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苏姐你好,苏姐看上去很年轻,我刚才把你当学姐了。”

苏姐开心地笑了:“我真有那么年轻吗?都三十多岁的老阿姨啦。”

苏姐告诉沈逸,她家住在城西宝贤区,儿子小学三年级,不喜欢数学,所以数学一直学得不好,考试基本没及格过。她有一家外贸公司,平日公司里的事情也多,经常忙到深夜才能回家,根本没时间过问儿子的功课。

沈逸微微蹙了蹙眉头。

他本来是想找个高中数学家教的。高中数学家教一小时120块,小学只有60块,整整少了一半。

况且,宝贤区离学校也有点远,一个城西,一个城东,他去宝贤区桃花寺玩过,坐地铁要一个多小时,来回的话,要花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这个距离,他有点接受不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委婉地拒绝眼前的这位家长。“价格你来开。”苏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大方地说,“期末考试如果能提分,每提10分,我再奖励你2000块钱,你看怎样?”

“至于路途的问题……”苏姐略一思索,说:“我以后开车来接你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沈逸已经不好意思拒绝,况且他也急缺钱,现在还不到挑三拣四的时候。他抬头看了苏姐一眼,点了点头,说:“行。”

苏姐很高兴。两人很快商定了家教的时间,每周二、四晚和周日上午,每次两个小时。至于价格,“就按高中的标准,每小时120块好了。”苏姐爽快地说。

第二天就是周四,两人约好,傍晚六点一刻他在学校东门等她,苏姐开车来接他。

第二天一早,沈逸就坐车去市里书城买了成套的小学数学课本和教师参考书,花了一天时间做了三年级数学的教案。

傍晚,吃完晚饭,看时间才不到五点半,沈逸就去校门口右边的小树林里散了会儿步。

等到六点刚过,沈逸来到校门口,发现苏姐已经在等他了。

苏姐靠在一辆暗红色的保时捷旁边,看到沈逸出来,不住地往他这边挥手。苏姐今天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风衣,显得知性又年轻。

开车比坐地铁快多了,虽然现在是下班高峰,但上了高架,他们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苏姐家小区的门口。

车子进了小区,沈逸才发现,原来这是一片别墅区,里边都是一幢幢独栋的别墅。

车子在小区里开了有一会儿,饶了几个弯,才到了苏姐家。

一进门,沈逸不由感叹,苏姐家真大啊……三百平的两层别墅,门前小院子里种满粉红和浅蓝的花,右侧还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东明市的房价沈逸来学校报到前大体了解过,不说市中心,就算全市平均房价,也已突破五万大关。更别说这种大户型的别墅了。

苏姐看来是个有钱人,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有钱。

沈逸想,他什么时候也能买得起这么大的房子啊,这么大的房子又得要多少钱啊……

他正站在客厅里东张西望,胡思乱想着,苏姐端了一盆水果过来,热情地招呼说:“坐啊,来先吃点水果,东东在同学家玩,我让他赶紧回来。”说着就打起了电话。

两人一边等苏姐儿子东东,一边坐在沙发里聊天。

苏姐问沈逸家里有哪些人,都做些什么。和苏姐刚认识,沈逸不想多说自己家的情况,就简略说了父亲早逝,母亲有病卧床,家里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

苏姐听完,一边感叹沈逸不容易,一边不断地让沈逸吃水果。

苏姐说自己有一家外贸公司,做跨境服装电商,公司主要负责设计和销售,接到的订单由合作的工厂负责生产。也就是常说的OEM,贴牌生产。

聊了没一会儿,苏姐的儿子东东就回来了。

第一次做家教,一开始沈逸不免有些紧张,但很快他就融入了角色。

沈逸先是出了几道题考了下东东,大体了解了东东目前的数学水平以及存在的问题。又把今天老师布置的数学作业讲了一遍。东东的基础还是比较薄弱,讲题的时候,他听得有些吃力。沈逸想,接下来,得从一年级的基础开始帮他补了。整个过程,东东除了有点调皮,基本上还是很配合他的。苏姐也很满意。

第一天家教,沈逸主动多加了十分钟。家教结束,苏姐送沈逸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

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想到自己终于开始赚钱了,沈逸心里免不了一阵阵开心。

3

大学的一切对沈逸来说都是新鲜的,来自各地的新同学,偌大的图书馆,各式各样的社团,形形色色的活动……第一个月,他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也就在这个时候,沈逸收到他来到大学后的第一封情书。

情书是外系的一位女同学托班上的女生转交给他的。

但这并非他人生的第一封情书。事实上,从初一开始,他就不断收到女生的情书。女生给他寄情书这件事,他已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沈逸将信看完,随手就将它扔到书桌上的那只旧皮箱里。他没有打算回信。

此后,沈逸再收到女生的情书,拆开瞄一眼信的开头,或者干脆连拆都不拆,就直接扔到皮箱里,不再管它。

那些痴情的女生永远都等不到他的回信了。

但有一次,沈逸收到信后,似乎被写信人娟秀的字体吸引抑或是因为其他原因,竟鬼使神差地看完了它。

信是一个叫顾依纯的文学院女生写来的。

顾依纯和他同级,他读的是考古系,而顾依纯是文学院公认的院花。两人只在社团活动时有过几次短暂接触,没说过几句话,更谈不上有多少交往。

顾依纯的家里非常有钱,据说她的父亲还是苏城的首富。追她的男生也很多。

沈逸把信看完,然后将信叠好,重新装入信封,塞到了皮箱里一摞信的最下面。文学院的女生自然文采不差,但内容也就那样,并没有多少特别的不同。从小到大看女生的情书,他已经情书疲劳了。纵然是文学院女生斐然的文采,也很难在他心里激起多少涟漪。

更主要的是,两个分属不同阶层的人,未来又能有什么交集呢?这次他依然不打算回信。

两天后的下午,那个叫顾依纯的女生却气冲冲地找到沈逸所在的男生宿舍楼,托一个男生传话,让沈逸下来。

当时沈逸正在和室友下棋,接到男生的带话后,他不慌不忙地和室友继续对弈,直到室友几次催促,他才不情愿地起身,来到楼下。

顾依纯扎着马尾辫,双臂交叉在胸前,看上去气鼓鼓的。

“沈逸,你为什么不回我信?”顾依纯一见到沈逸,一点不客气,劈头就大声责问。

“你写信是你的自由,我回不回信是我的自由,这有什么不对吗?”沈逸毫不示弱。

“但你接到别人的信后,是不是要表个态?这是对别人的尊重!”顾依纯更气愤了。

“不回信,就是我的态度。” 沈逸冷冷地回答。

顾依纯一怔,随即用眼神狠狠剜了沈逸一眼,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就走了。

两人的第一次单独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4

沈逸在苏姐家做家教满一个月,准时拿到了他做家教的第一次报酬,3000元。

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沈逸非常兴奋,他把其中的2000元打给了妈妈,给自己留下1000元吃饭和零用。

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到了钱,沈逸对这份工作更尽心了,对苏姐更是充满了感谢。

来苏姐家做家教一个月,有件事却令他感到很奇怪,他从来没见过东东的爸爸,也就是苏姐的老公,也没听苏姐提起过他。

一次趁他和东东单独在房间的时候,他偷偷问了东东:“东东,你爸爸呢,我怎么从来没在家里见到过他?”

“你问我爸啊,”东东轻描淡写地说,“他去国外出差了,到过年才能回来呢。”

东东这么一说,沈逸倒觉得苏姐一个女人带孩子操持一个家还挺辛苦的,这让他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妈妈。他再辅导东东的时候,就更用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月。

这天是周二,按计划晚上是要辅导东东功课的。但沈逸在校门口等到快七点了,苏姐也没来接她。

他给苏姐发微信,苏姐不回,给苏姐打电话,苏姐也不接。

沈逸焦躁地在校门口来回乱走,一会儿看下微信,一会儿看下时间。等到七点一刻,苏姐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决定不再等了,打了辆车,直奔苏姐家而去。

到了苏姐家才发现,苏姐家大门紧锁,苏姐和东东都不在家。

他正要离开,苏姐家旁边院子里的一个胖老太太正好出门倒垃圾,看到沈逸在苏姐家门口张望,好奇地打量着他,“你是来找小苏的吧?”

沈逸连忙说他是东东的家教老师,今天有辅导,但不知怎么,她们一家人今天都不在家。

“原来是东东的老师啊,哎呀,小伙子,你不知道吧,东东病了,昨天早上苏姐送他去医院啦。”老太太说。

“她还请我帮着照看她家的大黄呢,我倒差点忘了,你一来,我倒想起来了,我回去拿狗食……”老太太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一边就要往回走。

沈逸赶紧拦着了她:“那老人家,你知道他们在哪家医院住院吗?”

“医院嘛,昨天临走的时候倒跟我说了。叫什么医院来着,叫……”老太太用手指敲着自己满是花白头发的脑壳,一时竟想不起来,只好懊恼地说:“哎,瞧我这记性,老了……”

正当沈逸失望地打算离开,院子里却传来一句话:“他们去的是济慈医院,济慈医院东院。”

说话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大爷,看样子是老太太的老伴儿。原来昨天苏姐临走跟老太太交代的时候,大爷正好在场,无意中听了几耳,现在见沈逸问,就想起来了。

沈逸不再耽搁,谢过两人,出了小区,打了辆车,就直奔济慈医院东院。

到了医院门口,正打算进去,想了想,又折到旁边的便利超市里,买了一袋苹果和一盒巧克力,这才拎着进了医院。

他在住院部挨个楼层打听,终于找到了东东住院的病房。

当沈逸踏进病房的时候,苏姐正在用湿毛巾给东东敷头,一抬头,看到沈逸,愣住了。

隔壁病床的陪床大妈一看到沈逸进来,立即抱怨起来:

“你是孩子他爸吧,孩子都住院两天了,你这才过来。”大妈一边打量着沈逸,一边继续数落:“孩子他妈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你真是一点都不心疼你媳妇儿……”

两人的脸立刻就红了,沈逸本打算解释说自己是东东的家教老师,又觉不妥,好在苏姐反应快,立即打断了大妈的话:“大妈你误会了,这是孩子他舅。”

这时躺在床上的东东刚好醒了,适时地对沈逸叫了声“哥哥”。

大妈立即闭了嘴,开始狐疑地看着这两人。

苏姐脸上一阵尴尬,一把将沈逸拉到了走廊上。

“沈逸,你怎么来了?”

苏姐的声音疲惫,眼睛周围一圈黑眼圈。

“东东生的什么病?”

“发烧。烧了两天了。”苏姐顿了顿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已经退烧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不用担心。”

“东东病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姐以为沈逸因为家教取消没及时通知他而生气,连忙道歉:“沈逸,不好意思,我光忙着东东的病了,忘了提前通知你,让你白跑了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逸又好气又好笑,“你两天不睡觉,你以为你是铁人吗?这样下去,你不怕自己也会累病吗,嗯?”

苏姐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说:“没事,我习惯了……”

“你两天没休息了,晚上我来照顾东东吧。”

“那怎么行,不行的……”苏姐立即拒绝。

沈逸不再言语,转身就进了病房。沈逸把苏姐租来的折叠床打开,铺好被褥,就让苏姐休息。

苏姐拗不过,只好照办。这两天她也实在太累了,躺下没多久,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沈逸陪苏姐办好出院手续,把东东和苏姐送上车后,才独自一人坐地铁回了学校。

5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期末。

一天晚上,家教结束,苏姐开车送他回学校。刚出小区门口,苏姐助理打来电话,说一位外国客户来看样品,非要见苏姐一面。客户要赶凌晨1点的飞机,时间很紧,让苏姐赶紧回公司一趟。没办法,苏姐只能在小区门口把沈逸放下来,给钱让沈逸自己打车回去。沈逸没要苏姐的钱,也没打车。他步行到最近的地铁站,坐上了回学校的最后一班地铁。

等沈逸出了地铁站,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了。

当他快走到学校东门的时候,突然看到马路斜对面,两个年轻男人,嘴里怪叫着,正拦住一个女生动手动脚。女生一边大骂着“流氓”,一边往旁边躲。

时间晚,天又冷,路上几乎不见什么行人,加上这一带路灯又很昏暗,小混混才敢如此猖狂。

沈逸立即跨过隔离带,一边飞快穿过马路,一边大声呼喝:“什么人!干什么!”

两个小混混和女生都吓了一跳,齐齐回头来看他。

等两个小混混看清沈逸只有一个人时,扔下女生,转身骂骂咧咧就靠了过来。一人嘴里叫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坏老子好事……”,刚走了两步,却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沈逸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另一个小混混本打算去扶,被地上的小混混一拉,也摔了下来。两人在地上你拉我扯,好半天也没站起来。看来两人喝得都不少。

沈逸不等两人起来,伸手拉起吓呆了的女生,转身就往学校门口跑。一边跑还一边安慰着:“别怕,别怕,没事了。”

一直走到校门内明亮的灯光下,女生再也忍不住,一头扑到沈逸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沈逸这才发现女生竟是顾依纯。

沈逸垂手而立,一动不动,等顾依纯哭够了,他一把推开顾依纯,说:“这都几点了,你一个小女生一个人在大街上晃,你还要不要命了?”声音很大很生气。

顾依纯满指望这个英雄救美的大男生会来安慰自己几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通责备,她一委屈,哭得更厉害了。

“人家是去做家教的,回来就晚了,又不是故意要这么晚的……”顾依纯抽抽搭搭地撇着嘴说,过了会儿,又小声地说,“你如果不放心我,要不,你以后来接我吧……”然后用明亮的眼神望着沈逸。

沈逸没好气的一笑,并不答话,伸手缓缓帮顾依纯理了理刚才被小混混扯乱的衣领角,淡淡地说了句“回去吧”,就留下顾依纯,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依纯气坏了,一跺脚,追了上去:“沈逸,死沈逸……你,等等我,我害怕……”

经过今晚这件事,虽然沈逸还是不冷不热地对待顾依纯,但顾依纯感到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变化。

比如,沈逸肯通过顾依纯的微信好友申请了。虽然加完好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沈逸从来不回顾依纯的话。这微信加了就跟没加一样。

不过顾依纯却一点都不生气。老娘有的是时间让你转变,沈逸,到时候怕是你要求着给老娘我回话,哼!

果如顾依纯所料,渐渐地,沈逸肯回“嗯”“是吧”这些简短的单词了。有时候,顾依纯发很长一段话过来,问他一个问题,向他请教答案。这时候,沈逸的回话就会多起来,但也顶多五六句,绝不肯多说。不过对顾依纯来说,这些话字数虽不多,倒也蛮有用。对沈逸不肯和她多说话这件事,顾依纯也只能用他说话精炼来自嘲了。

6

临近年底,苏姐公司的生意变得非常忙,有好几次,苏姐接完沈逸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公司继续加班。

沈逸说这段时间苏姐忙的话就不用来接我了,我可以坐地铁过来。苏姐没答应,说这么远让你坐地铁来回奔波,太辛苦了。我开车来接你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沈逸没办法,只能由着她。

不知怎么的,每次坐在苏姐的车里,跟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就觉得特别的放松。苏姐的声音既温柔又好听,就像一双轻柔的手,抚在他的心头,拂去了他的烦恼和忧虑。在跟苏姐独处的时候,他就像个孩子一般,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愁苦,无忧无虑,轻松又惬意。

苏姐一直说要感谢他上次帮她在医院照顾东东,想请沈逸吃饭。但直到过年,这个承诺也没能兑现。

过完年,寒假还没结束,初七沈逸就接到了苏姐的电话,问沈逸初十有没有到校,说想请沈逸初十来她家吃饭。

沈逸本来也打算提前返校,既然如此,他收拾好东西,初九就提前回到了学校。

初十晚上,沈逸拎上两袋从老家带来的家乡特产中宁枸杞,就去了苏姐家。

到了苏姐家才发现,东东不在家,家里只有苏姐一个人。

苏姐说是东东还在乡下姥姥家过年,要过几天才会回来。

苏姐在厨房里忙着炒菜,也不让沈逸帮忙,说都忙得差不多了,让沈逸先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晚饭一会儿就好。

沈逸没去看电视,就倚在厨房门口看苏姐在灶台上忙来忙去。

苏姐今天一身居家小女人打扮,随意又懒散,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女老板、女强人的那个精干样子;平常的一头披肩发也扎成一个大马尾,看上去倒跟顾依纯的发型差不多。

见沈逸在看她,苏姐竟孩子气地说:“你别看,你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沈逸笑笑,没有搭话,依旧站在厨房门口看她做饭。

苏姐果然一会儿就把菜忙好了。两个凉菜,拍黄瓜、皮蛋豆腐,四个热菜,油焖大虾、番茄牛腩、一条清蒸鲥鱼,还有一盘绿油油的香菇小青菜。红白黄绿,一桌菜看上去颜色鲜艳,令人食欲大开,沈逸忍不住夸了一句:“想不到苏姐人漂亮,做的菜也漂亮,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能文能武啊。”

苏姐听了果然很开心,抿嘴一笑,嗔了一句:“年纪轻轻,就会说哄人的话,以后怎么得了。”

苏姐又“啪”地开了桌上的一瓶红酒,说,“难得跟弟弟你吃个饭,喝一杯吧,你还是学生,不多喝,就一杯。”说完,也不等沈逸回应,就给沈逸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两人就一边吃饭喝酒,一边闲聊天。苏姐聊自己的儿子、公司的产品、客户、员工……沈逸聊自己的大学生活、同学、母亲、妹妹……

就这样,聊着聊着,喝着喝着,沈逸发现哪里是只喝一杯,一整瓶红酒都快见底了。而苏姐也已两腮绯红,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

不知沈逸那句话触动了苏姐,苏姐突然埋下头抽泣了起来。

见苏姐哭起来,沈逸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苏姐,就从桌上的纸盒中抽了两张面纸递给她。

苏姐接过面纸,擦了擦眼泪,良久才抬起头,缓缓地说:“其实,弟弟,你不知道,东东爸爸,他根本不是在国外出差……”苏姐抽了抽鼻子,“他在外面……有了其他女人,他嫌我不够温柔,他不回家了,呜呜……”

苏姐拿起酒瓶就要给自己倒酒,酒瓶已经空了。她反手把酒瓶倒过来晃了晃,口中喃喃道:“没酒了,我再去拿……”说完就要站起来,可刚一起身,整个人就朝旁边栽了下去。

沈逸眼疾手快,一伸手托住她的手臂,说,“苏姐你喝多了,别喝了。”

苏姐口中说着“没事……我没醉”,身体却一个劲儿地直往地上倒。

沈逸赶忙双手托起她的两只手臂,想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但这个不胜酒力的女人脚下已不听使唤,没奈何,沈逸只好一沉腰横抱起她,把她往沙发上送。醉酒的人太沉了,沈逸把她放到沙发上的时候,一个站立不稳,自己也被带倒在沙发上。他刚想站起来,苏姐却一把紧紧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沈逸登时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他感到自己浑身僵硬,手脚都失去了意识,无法动弹。

苏姐柔软的胸脯抵着他的腹部,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热,浑身像着了火一般。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喘不上气。

就在他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他低头瞥了一眼她的后脑勺,那根粗大的马尾辫像一根马鞭,猛然在他心头一抽。

他喘着粗气猛地推开了苏姐。

“苏姐你喝多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说完,沈逸站起身来,逃也似的离开了苏姐家。

等到了小区门口,一阵风吹过,沈逸一激灵,才发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浑身都湿透了。

7

为了能够多挣钱,除了家教,沈逸最近还接了兼职翻译的活儿,每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考古系的作业倒不多,但要记忆和整理的知识点还是挺多的,中国古代史、中国建筑史、古文字学、田野考古学、科技考古学、分段考古、文物保护学……每门课都有很多要背诵的部分,这些知识点若不记下来,考试的时候碰到类似“请说明马家窑文化和马家浜文化的异同”这样的考题,再聪明的脑瓜也得抓瞎。

因此,如果晚上没有家教,也没有其他事,从晚上7点开始到10点闭馆,沈逸都会在图书馆看书或者翻译书稿。

一天晚上,沈逸正在看书,一盒打开的饼干突然递到他眼前。

沈逸一抬头,发现是顾依纯。

沈逸不理她,继续埋头看书。

顾依纯连忙讪笑着解释:“我今天进馆前啊,在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一盒这个凤梨味的夹心饼干,以为多好吃呢,结果不是我喜欢的口味,想扔掉又觉得浪费,刚好看到你在,我知道你是个品德高尚又乐于助人的人,你就帮我吃了呗,嘻嘻……”

沈逸听了好气又好笑,傻丫头你这点小伎俩,还想PUA我。不过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吃你这点也是应该的,不吃白不吃!

沈逸不答话,毫不客气拿起饼干就吃。顾依纯看着沈逸吃饼干,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这之后,顾依纯就经常给沈逸带零食,沈逸一概来者不拒,并且吃完连个谢字都没有。顾依纯也不以为意。

和其他追求者不同,顾依纯不但可以经常和沈逸见面,还突破到共享零食的地步,但她想进一步深入,比如邀他去看电影或出去散个步,沈逸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这一度令顾依纯非常沮丧,也无计可施。

好在她是个乐观和不轻言放弃的人,她只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佳人难得。爱这件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

虽然如此,她还是感受到喜欢一个人,求而不得的焦虑和痛苦。从前,都是别人追求她。现在倒好,不知她头脑中哪根筋搭错了,反过来觍着脸,追求一个从来不给回馈的人。这个人还满是不情愿,好像她追他,倒让他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她想,这真是对她从小到大总是拒绝别人的报应啊。

8

大三上半学期,考古系要进行田野实习了,当班长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一阵欢呼雀跃。田野实习就是出去挖古墓。挖古墓哈,想想就很刺激,一时大家都很兴奋。

这次田野实习,本来是要去外地的,但前几天,何教授的一位驴友老齐,在市郊白马镇桃花山背面探险,发现了一些古陶瓷碎片,拿来请何教授鉴定。

何教授一眼就看出这些碎瓷片是明代成化官窑瓷器。他敏锐察觉到,这里有一片明代墓葬群。他立即决定,将这次田野实习地点改到桃花山。

在正式带学生发掘之前,何教授带了沈逸和另外几个同学,带上勘测设备和干粮,先期去桃花山勘察,初步圈定实习正式发掘的大致范围。

他们是周六上午九点到的桃花山。

桃花山因满山桃树而得名。桃花的花期在三月初,现在是十月,所以当下的桃花山并没有桃花可看,有的只是遍山的桃花树。倒是有些不知名的小花,因为这几天连日小雨的滋润,红红绿绿地开了满山,看上去姹紫嫣红,一片生机。

何教授和沈逸他们,两人一组,分四组同步勘探。约定中午12点在山下桃花村村口集合。

桃花山因千年古刹桃花寺而成为本地著名景点,常年游人如织。但桃花山背面并非游览区,也不对游客开放,因此并没有修凿可供游人攀登的山道,只有一条不成形的羊肠小道通往山上。到了半山腰,这唯一的小路也断了,再往上就要靠踩着林间山石向上攀爬了。

好在他们都带了登山杖、瑞士军刀、指南针这些专业的户外装备。桃花山不算高也不太陡,何教授带的这几个人,之前也和他出去爬过山,探过险,爬一座小小的桃花山自然不在话下。

沈逸和女同学张小娇一组。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张小娇娇娇小小,还是个话唠,一会儿蹲下来问这是什么花,这么好看,一会儿又指着树冠上墨绿色黄嘴的鸟,问沈逸那是什么鸟……一路话不停。

大概半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处看上去很奇怪的地方,这地方既不长树,又很平坦,似乎有人专门修整过一般。

张小娇眼尖,很快发现了这块空地边沿,一棵大树的树根下面,有几片瓷器的碎片。

两人顺着大树往下攀走,碎瓷片越来越多,脚下也逐渐呈现出一条小路的模样。

小路的右侧是一排山体,山体的侧面很整齐,看上去仿佛有人专门斧凿刀削过一般。

刚下过雨的路面潮湿泥泞,沈逸刚想回头嘱咐张小娇小心脚下,就听身后的张小娇突然“啊”的一声,“啪嗒”一下摔倒在地,倒地过程中,张小娇的右手不小心重重砸到右侧山体的岩面上,手背被坚硬的坚石划破,立即就沁出了鲜血。

沈逸立即回身把张小娇拉了起来。他转身刚想打开背包拿出创口贴帮张小娇包扎,就听两人右侧山体突然发出“嗡嗡”的山石摩擦声。一扇石门在他们面前神奇般地出现,并缓缓打开。

石门的里边黑黢黢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青烟从里边飘出来。

沈逸用手电往里照了照,兴奋地说:“这是一个崖墓!”

“你怎么知道?”

“因为墓道两边摆满了镇墓兽。”

沈逸猜测,刚才张小娇摔倒的时候,无意间触到了墓室门的启闭开关,导致了墓门开启。

沈逸拿着手电就要往里走,张小娇一把拉住了他,问:“我也要进去吗……我害怕……”

沈逸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张小娇和她负伤的手,说,“那你在门口守着吧,我进去看看。”

“那你自己小心,我在门口等你……”

不待张小娇说完,兴奋的沈逸打着手电,一脚就跨进了墓道。

墓道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亮如白昼,但给沈逸的感觉却是阴森森的。他虽然是考古系的学生,但这还是第一次进入古墓室,沈逸一看到墓道两边狰狞的镇墓兽,头皮就一阵发麻。

他尽量不看两边,微微躬身,屏气凝神,目不斜视地往前慢慢踱着走。那古怪的姿势,在身后紧张的小娇看来,就像个僵尸一样可笑,可她却又不敢笑出来。

墓道很快走完,墓道的尽头就是这个崖墓的墓室。

墓室比墓道宽了许多,四壁利用了山体天然的岩层,但斫削得光滑平整。墓室中间摆放着一口黑漆漆的石棺,棺面在手电的照射下,反射着阴森可怖的冷光,棺身上浮雕着精美的鸟兽花纹。墓室两侧,有一排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整齐码放着一摞摞瓷碗、瓷碟和其他一些日用器具。

石棺的正对过,摆放着一张高脚石供桌,供桌正中摆放着一只香炉,两侧则分别放置一只烛台,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空留光秃秃的插烛铁签,发着阴冷的青光。

供桌上还有一面半人多高石制的墓碑,上面刻着简单的墓志和墓铭,墓志文字不多,沈逸大着胆子凑近看了看,上面大致是说墓主是一位十八岁少女,名叫韩云儿,因绝食而亡……

十八岁!相当于现在大一新生的年纪。绝食而亡……有什么想不开要绝食呢,这么年轻就死了,太可惜了。

沈逸一边唏嘘感叹着,一边退回石棺边。

他围着石棺转了一圈,正准备退出墓室,突然,一股奇异的念头涌入脑中,让他,想要,打开石棺。

他被这个没来由的想法吓了一跳,理智告诉他,现在不能打开棺材,不能打开,不能打开,因为棺材一旦打开,里边的陪葬品就会快速氧化变质,丧失文物价值。

但打开石棺的念头是如此地执着,好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的理智,正在慢慢、可怕地消弭。

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他缓缓抬起双手,伸向石棺,握住棺盖,用力一推,随着“哗啦啦……”一声闷响,棺盖被推开了一个人头的缝隙。沈逸偏过头,紧张又好奇地向棺中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沈逸就“啊”的大叫一声,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1

我在桃花寺的禅房里醒来。

玄镜大师正在为我切脉。而小沙弥玄空则垂手侍立一旁,面露忧色。

眼前的一切,既清晰鲜明,又似笼着一层薄薄的迷雾,就像古铜镜里虚浮的影像,透着一种怪异的不真切感。

“没有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受惊昏厥,休息两日便好。”玄镜大师神色安详,又对小沙弥玄空吩咐道:“这两日让他多静少动,勿使人相扰。”

“是,师父。”玄空起身送玄镜大师出门。

透过半开的禅门,我看到院中的桃花开得正艳,一阵微风吹过,满室花香馥郁。

正值阳春三月,日光温暖,春意蓬勃,而我却愁肠百结,满腹心事……

2

一年前,父母双亡的我谨遵先父母的遗训,每日在家徒四壁的茅舍读书课业,以期将来博取功名,光耀门楣。

一天外出时,因为饥饿,我晕倒在离家不到三里地远的官道上。我已经连续两天粒米未进了。

是桃花寺外出医病的玄镜大师救了我,并把我安置在寺内,在寺后辟了一间禅房专门供我寝息。每日供两餐斋饭,让我不再有衣食之忧,能够安心读书。

从此我便在桃花寺里,伴着晨钟暮鼓、檀香梵音诵读,专心准备两年后的秋季乡试。

桃花寺依山而建,寺内殿楼雄伟庄严,园林曲径通幽。寺前的莲花池,每逢八月,碧叶连天,风吹莲摇,荷香满塘。而寺后的桃林苑,每到三月时节,桃花盛开,蝴蝶翻飞,又是一派春日盛景。

因此,每到春秋时节,寺内总是游人如织,香火最为旺盛。

为了感谢玄镜大师的收留,我在读书之余,主动担起知客僧的角色,协助大知客和二知客接待进寺烧香祈福的香客,带他们参观游览寺内风光。

时值八月末,暑尽秋生,气候凉爽,正是游玩的好时节。

一日下午,我把从城里来的刘员外和他的四夫人梅娘送至山门外,刚走回寺内荷塘边的一颗柳树下,忽然听到寺门口传来少女“咯咯咯”欢快的笑声。

我不禁回头朝寺门口望去。

一位身着碧罗衫、绿罗裙的小姐,正同她的一名丫鬟,跨进寺门,往莲池款款而来。

两人一路说笑,莲步而行,小姐脸上明艳的笑容,就像寺里三月盛开的桃花。

我立时呆住,忘了自己接待香客的身份。

还是那位丫鬟主动唤了我:“那位师父,你可是寺里的知客,带我们游寺可好?”

我立即趋身向前,双手合十,口诵佛号,低头说:“两位女施主,请跟我来。”说完转身离去,不敢对视小姐的眼睛。

小姐和丫鬟不再说话,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往寺内缓缓而去。

我带她们浏览了莲池、钟楼、鼓楼、万佛塔和碑林,在大雄宝殿烧了香,拜了佛祖,许了心愿。两位姑娘全程近乎一言不发,只在参观时,偶尔轻声赞叹“好香啊”“好美啊”“好庄严”,不再如来时那般嬉笑打闹。

等到参观桃林的时候,那名丫鬟才再次主动跟我说话:“这个桃林苑,为什么看不到桃花呢?”

“时节未到。当下才是八月,要到来年三月桃花才会开呢。”我耐心解释。

“好可惜啊。”丫鬟轻轻叹了口气,小姐脸上也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连忙安慰她们:“花开花落,春来秋往,自然之理,岂非人力可违。但四时之景,其实就像一位美人,夏日着翠罗裙风姿绰约,冬日着长白裘气度雍容一样,各有其美。莫怨春花落,珍惜眼前景。两位姑娘不如好好游赏这秋日的美景吧。”

小姐听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绿裙,以手掩口噗嗤一笑:“你这个小师父倒挺会宽慰人。”

那一笑,我感觉整个桃林的桃花轰的一下全都盛开了。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小姐该回去了。她们和我约定,明年三月一定来看桃花。

送走小姐后,我回到读书的禅房,去发现怎么也读不进一个字。

我呆坐在书房里,回想着小姐的一颦一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想着想着,我开始嘲笑自己。我是无立锥之地、身无分文的穷书生,她是富贵人家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我们虽处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是泾渭分明两个世界的人,永远不会有交接,更不会有什么结果。想到这里,我心酸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再想白天的事,开始专心伏案读书。

3

三个月后,已是深秋,天气渐凉,来寺内游玩的香客渐渐少了起来,我不再兼做知客,从早到晚,一心只在寺后的禅房诵读。

一天下午,玄空小和尚突然扣门而入,说有两位香客来寺内游玩,点名要我陪同游览。

我听完一笑。我对桃花寺的历史、布局、景观了然于胸,有时甚至比寺内的僧侣还要熟悉。我接待过的游寺香客,再来的时候往往会再次点名要我陪同。

到了莲花池,我才发现,两位香客原来是三个月前来过的那位小姐和丫鬟。

由于我不再兼任知客,我早已经换回了书生的打扮。当我向小姐和丫鬟低头施礼的时候,两人竟一时未能认出俗家打扮的我。

直到我抬起头,施过万福的小姐才略显惊讶地展颜一笑:“是你吗?你今天怎么不是僧服,而是俗家子弟的打扮呢?”

“回小姐,小生本就是俗家,只是暂时借寓这桃花寺读书罢了。”看小姐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又解释说,“上次只是帮忙兼做知客,我并非寺内正式出家的僧人。”

“原来如此。”小姐身边的丫鬟抢先搭话,并开始主动介绍起她和小姐来。再次见面,又知道我并非寺中和尚,丫鬟不再拘谨,比上次活泼多了。

原来小姐姓韩,名叫韩云儿,是本县县太爷韩老爷家的千金。而丫鬟名叫喜鹊。

喜鹊又问我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读书,我一一作了答。

这次游玩,小姐和丫鬟比上次开心多了,整个下午两人游兴不减,有说有笑。直到临近傍晚,我才将意犹未尽的两人送出寺门去。

韩云儿和喜鹊回去后的第三天,喜鹊突然一个人来寺里寻我。

喜鹊拎着一个食盒,说是小姐命她来的,说小姐为了感谢我的殷勤接待,特“略备薄食,聊表谢意。”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拒绝,我也不想伤了小姐的一片诚挚之心。我略一思忖,欣然收下食物,对喜鹊说:“请喜鹊姑娘代我转达对小姐的谢意,也请回去给小姐带个话,接待好小姐是我的本分,下次不必如此。”

喜鹊口中连说好,好,收起食盒,笑嘻嘻地开心而去。

喜鹊带来的食物是一大盒素点心和一大盒蜜橘。我当即把这些吃食分给了寺中僧人。

点心分完,我才发现盒底赫然躺着一方叠好的洁白罗帕。

展开罗帕,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和上次小姐来寺里游玩时身上散发出的香味一样。罗帕的中央绣着一对鸳鸯,一角绣着一个碧绿的“云”字。

捧着这方罗帕,我仿佛看见韩云儿正盈盈向我走来,脉脉看我一眼,又笑着羞涩地别过头去……我隐约期待但又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我不愚钝,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小姐的心意,但我更明了我的身份,我和小姐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

既如此,那就从开始断了念想,住了心思吧,免得日后越陷越深,末了经受失去的锥心大恸。

我决定,在小姐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把罗帕还给她,免得让她会错意,误了她的终身。

但奇怪的是,此后喜鹊和小姐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没见小姐再来寺里烧过香。

我想,小姐可能也想通了吧。这样也好,省得下次见面,我为难,小姐也难堪。

秋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每日心无旁骛,用心读书,不再胡思乱想,也几乎忘了韩云儿。

4

转眼到了来年春天。一天,城里文瀚书坊的李掌柜托人带信给我,说店里新到了几本时文集,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正要去市区散散心,接到信,我立刻动身进城。

我出发去文瀚书坊的时候,天色尚早,而等我离开文瀚书坊的时候,时辰已经接近傍晚。

出了文瀚书坊,经过琉璃街的时候,我看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乱哄哄议论着什么。

我拨开人群朝里一看,地上躺着一位年纪约三十多岁的妇人,已经昏迷不醒。

我仔细打量这个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正打算离开,无意间瞥了一眼妇人脚上的红绣鞋,我才猛然想了起来,这个妇人竟是刘员外的四夫人梅娘。

梅娘曾经和刘员外来过桃花寺,当时还是我接待的他们,我印象深刻,当时她穿的就是这样一双红绣鞋。

我连忙过去蹲下来扶起梅娘,使劲掐她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苏醒过来。

我雇了辆车,想把她送回去,她却连连摇手推辞,说她能自己走回去。

可她刚走了两步,又一下子摔倒在地昏了过去。她似乎太虚弱了。

我不再犹豫,把她抱上车,就命车夫往刘员外家送。车夫却摇了摇头,说梅娘并不住在刘府。怕大娘嫉妒,刘员外把梅娘安置在了一处外宅。

我说不管内宅外宅,现在把她送回家便是,车夫不再说什么,驾起车就往梅娘的宅子而去。

马车行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梅娘的右手腕上有红色的液体,涔涔地往下滴,右臂的袖子上印出赤色的血痕。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刚才梅娘摔倒时磕到的,可我马上发现不对,摔伤流出的血应该是鲜红色的,但梅娘手腕上流出的却是红白相间的脓血。

我把梅娘右臂的袖口小心挽了上去。

梅娘手臂上斑斑驳驳,全是伤口,有些正在流着鲜血,有些已经生脓,而有些已经结痂了,看来这些伤口根本不是今天摔倒引起的。

我又摸了下梅娘的额头,非常地烫,显然发热了。

这些脓肿的伤口如果不得到及时处理,会导致毒性蔓延全身,若侵入心肺,会有性命之虞。

我稍一思索,急令马车夫调转马头,转去桃花寺。

桃花寺如意寮寮房。

玄镜大师口念“罪过”,仔细检查了梅娘身上的伤口,确证为鞭伤。

玄镜大师让我将梅娘手臂上的伤口擦拭干净,又命玄空去找仁宝法师取来拔毒生肌散,敷好药后包扎好。

一个时辰后,梅娘醒了过来。

“梅娘,这是这么回事,你手臂上怎么这么多伤口?”我见梅娘醒了急切地问道。

梅娘面色苍白,别过脸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玄空见状生气地说:“玄镜师傅说,要不是公子送你过来,再晚一个时辰,你的命就没了,你还如此……”

我用眼神制止了玄空继续说下去。

片刻,只见梅娘轻轻地叹了口气,悠悠道出了她身上伤口的来历。

原来梅娘因为迟迟没有生育,刘员外当不过大娘的撺掇,把她迁出刘府,安置在了外宅。前段时间,乘着刘员外去杭州进货,有大半年时间不在家,大娘经常找借口来寻事,命下人拿皮鞭抽他。因此,她身上总是新伤覆旧伤,一直有伤口。这几天不知怎么的,伤势加重,独自上街买绣线的时候就晕倒了。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嘱咐她回去以后记得按时敷药,不要让伤口再恶化了。

等我把梅娘送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两名丫鬟正在梅娘家门口焦急地张望。先前回来的马车夫已经到梅娘家里报了信,所以当两名丫鬟看到我送梅娘回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流露出惊讶。

临下车时,梅娘却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绵软又细腻,灰暗中她的一双眼睛溢满柔情与忧伤。

我心如止水,既没抽回,也没回应,任由她攥着,直到丫鬟从外面掀起车帘,她才缩回手去。

我想,对梅娘来说,我可能是她此刻这世上唯一的慰藉,抓住我就像抓住了她的依靠。但我知道,我其实不是。她抓住的只是一个幻觉。

我没下车,命车夫连夜送我回了桃花寺,没过几天,就忘却了这件事。

5

天渐渐暖了起来,时节已经进入三月,桃花寺的桃花正在次第绽放,来寺里赏花的香客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韩云儿,去年小姐来时,桃花未开,只能抱憾离去。现在,桃花正艳,想必她们应该快来了吧。

她们的确很快就来了,但不是来赏花。

那天,韩云儿的贴身丫鬟喜鹊突然神色慌张闯进我的禅房,带来一个令我震惊的消息。

城南六十岁的富商刘员外,三个月前看上了韩云儿,以重金礼聘,要纳韩云儿为妾。韩云儿的父母贪财,已经答应了刘员外,月底就要送韩云儿去刘府成亲。韩云儿不从,整日以泪洗面,却又无计可施,现在只能以绝食相抗,已经三天粒米未进了。

韩府已经禁止韩云儿和喜鹊外出,喜鹊这次是偷偷找了机会,冒险翻墙逃出,抱着一线希望来找我。一见我,就跪了下来:“求公子想想办法,救救小姐吧,小姐一直是喜欢公子你的啊……”抬起头时,已是泣不成声。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的心里一时很乱,脑中一片空白。我呆立片刻,扶起喜鹊,让她先回去,容我先想想。

喜鹊抽泣着离开,临出门时回头的那一顾,脸上的无助与哀求之色,令我不忍直视。

足有一个时辰,我呆坐在禅房内一动不动。焦躁、烦闷、忧戚、绝望轮番来袭,我的心神渐渐涣散,浑身虚汗淋漓。一阵风吹过,我一哆嗦,眼前突然一黑,昏厥了过去……

6

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玄镜大师正俯首为我切脉。一旁侍立的玄空,满面戚容。

听玄镜大师说,我只是忧思过度,急火攻心一时气闭,现在已无大碍,玄空才面色稍稍和缓。

玄空告诉我,我昏倒的时候,他正好从禅房外经过。我已经昏迷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才半个时辰?!我头脑昏沉,四肢虚乏,感觉像从一场经年的大病中醒来。又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我飞越海岳星辰,往来穿梭前世今生,却记不得一丁点细节。

我想起喜鹊离去时无助的背影,想起小姐坐困闺中的忧戚面容,重新坠入忧愁之中。

但不久我就敏锐地发现,我不再像之前那样绝望了。昏迷之时,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开示我,重塑我的信念和使命。我忽然感觉周身元气充溢,一扫之前的丧颓。

我立即起身去找玄镜大师。

玄镜大师正在方丈院禅房内闭目坐禅。

我蹑足而入,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虔诚静候。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你还欢喜她吗?”

玄镜大师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我心中一惊,睁开眼来。看来下午喜鹊的匆匆来访,玄镜大师已经看出了端倪。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欢喜。”想了想,又小声地说:“只是……”

“世间所有相遇,皆是久别重逢。你和她前世缘分未尽,今生注定继续缠绵。”玄镜大师依然闭目而坐。

“可是……”

玄镜大师突然睁开了眼睛,严厉地打断了我:“纠结和犹疑只会让你失却先机,堕入更深烦扰。”

说完,玄镜大师闭上眼睛,恢复坐禅的姿势,不再和我说话。

大师已经开示,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当我离开禅房的时候,玄镜大师的声音在我身后悠悠传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去找林海居士吧。”

我心一动,立即顿悟。

7

林海是山下私塾的教书先生,是皈依三宝受持五戒的在家佛门弟子。林居士常上山来和玄镜大师请教佛法真义和修行要领,每次来都顺便到我的禅房一坐,聊聊文章经义、世俗新闻,为人豪爽仗义,且颇有智谋,与我甚为投契。

我连夜下山找到林海居士,并很快商定出营救韩云儿的计划。

但计划需要韩云儿配合才能实施,如何将营救计划告知韩云儿,令我犯了难。

今日喜鹊偷偷来见我的时候曾告诉我,韩老爷已经将韩云儿禁足,不准她迈出闺房一步,喜鹊也被禁止外出。我没有机会和韩云儿或喜鹊单独见面。

而现在这个时候,托人传信给韩云儿,又几乎肯定必遭韩家的拦截私拆。

一筹莫展之际,我突然想到一个人,或许能帮我完成传信的任务,但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答应。

我很快写好信,并把喜鹊上次带来的小姐的罗帕和信一起,装进了信封。

第二天一早,我带上信就进了城,来到梅娘家。

天气晴好,梅娘正在院子里晾衣,见到我,梅娘惊讶地轻轻叫了一声,显然没想到我会来。

梅娘比之前略微胖了些,脸色也红润很多。

一见面,我就拉起梅娘的手臂查看伤口。梅娘一愣,柔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羞怯。

除了靠近手背的地方,一条新近的鞭伤还残留一丝淡褐色的疤痕,手臂上曾经的那些伤口几乎都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白嫩柔滑的细肤。我不敢多看,放下梅娘的袖子,也悄悄放下心来。

我把来意告知了梅娘,将信递给她:“……你以刘员外如夫人的身份,去韩府劝慰即将过门的小夫人,不会有人怀疑,你可趁无人之际偷偷将这封信交给韩云儿。”

梅娘接过信,眼神中有一丝失落和怅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奴家这条命就是公子的,任凭公子差遣。明日我就去韩府,公子回去等我消息。”

我心中充满感激,起身给梅娘深深一揖。

第二天傍晚时分,梅娘贴身丫鬟小翠来桃花寺,带来了梅娘的口信,信已亲递韩云儿之手,无旁人知晓,一切顺利。

我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营救计划第一步顺利完成。

8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正在韩府前院洒扫的一名老年仆妇,看见一名云游僧人,右手立掌,左手托着斋钵,从角门踏进了院子。

这名僧人身着百衲衣,肩挎褡裢,身上似乎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味。

老妇停下手中的扫帚,用疑惑和询问的眼神看着他:“打斋的?”

僧人并不答言,只低头略施一礼,就立在一旁。

这个和尚似乎是个哑巴。仆妇摇了摇头,略一迟疑,扔下扫帚,不一会儿就从厨房拿来了两块黄黄的粗面馒头,递到僧人的斋钵中:“师父快走吧,别让我家大娘看见。”

哑巴僧人却并不离开,而是抬头望着院子上面的虚空,蹙了蹙眉头,面露忧戚之色。老妇顺着僧人的目光望过去,院子上空除了一只飞快掠过的麻雀,什么也没看见。她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了:“你个呆和尚,望什么呆呢,赶紧走吧。”

没想这个哑巴僧人却突然开了口:“老衲观贵宅上空阴煞缠绕,不日府内女眷必有凶灾。阿弥陀佛,可惜,可惜。”说完,拔腿就往外走。

老妇听了一愣,立即上前拦住了僧人,脸上马上变了一副恭敬的模样:“大师父会断吉凶?哎呀,你不早说,你等一哈儿,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千万莫走。”说着转身癫着小脚就进到了屋里。

老妇进去不久,再出来的时候,领着一个瘦削脸、打扮华贵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对着僧人福了一福,微笑着问:“刚才听陈妈说,大师会望气断吉凶,说敝宅近有凶险,不知到底是何祸灾?能否化解?还望大师菩萨心肠,不吝明示一二。”

“惊扰女菩萨。”僧人念了一句佛号,打了个问讯,才正色道:“今日偶经贵府,观贵府上空有阴煞之气缭绕,西南方位有败气,近日宅内女眷应有凶死之灾,远日贵宅恐有败家之厄。”

妇人面有忧色:“实不相瞒,小女因不满婚事,已绝食五日,性命恐难长久,为娘日日忧心,却无计可施,敢问大师可有化解之法?”

“阿弥陀佛。夫人莫急。也算有缘。”僧人说着,就从褡裢中取出一个褐色的香囊,递给妇人:“此为南海普陀寺圆慧大师开光过的回心转意香,悬于令媛闺房门口,佛祖保佑,可令爱女对夫人言听计从,回转心意,且自认为,了其心愿,嫁与了心上人,如此可免凶死之灾。”

妇人立即转忧为喜,接过香囊,就命老仆取银子来作为酬谢。

僧人立即摆手拒绝:“贫僧化斋不化缘,女菩萨好意心领了。如诚心致谢,可于三日后,遣爱女亲往桃花寺酬神还愿。此举也是为了化解贵府远日败家之厄。切不可忘。”

妇人千恩万谢,连声许诺,一定,一定。

僧人不再多言,朝妇人略施一礼,口念佛号,转身出门施施然而去。

9

三天来,每晚我都睡不安稳。虽然假扮游方僧人的林海居士已上山回复,说韩府大娘李氏人已着道儿,但,小姐是否能依言恢复饮食,韩老爷是否会心生疑窦,小姐届时能否如期前来……我心中满是疑虑。

直到第四天早上,我在桃花寺莲花池畔的一角,看到喜鹊的身影出现在寺门外,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小姐提着裙摆,从软轿中走了出来,我的心“砰砰”急剧跳动起来。

才半年未见,小姐已经瘦了一大圈,神态虚弱,面色憔悴,看了让人好生心疼。

小姐穿的依然是去年第一次来寺时的衣衫,绿罗衫,绿罗裙,绿绣鞋,一点都没改变。我瞬间就明白了小姐的心思,她想让我第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我在心里暗叹小姐心思细腻的同时,也暗暗感慨,一位富家小姐,关键时刻,敢于将自身托付给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多大的信任啊。我暗暗提醒自己,事情成败,就在今日一举,接下来要尤为小心,千万不能辜负了小姐。

和往日来进香不同,这次除了小姐和喜鹊,还有两名年轻健壮的男仆抬着礼佛献祭的三牲,跟在她们身后。

当我看到随后轿中又下来一位瘦削的中年妇人时,心中吃了一惊。我猜想,这中年妇人应该是韩云儿的母亲,李氏。林居士假扮的游方僧人当时只是让小姐前来还愿,并未要求她母亲李氏也一同前来。她来做什么?

我装作来寺游玩的香客,假意欣赏风景,一路远远地跟随着他们。

小姐一行人进寺后,直奔观音殿。李氏陪同女儿,在观音殿观世音菩萨前献了牲礼,燃香祷告,拜了观音。

接下来,按照我托梅娘带给小姐信中的计划,应该是小姐和喜鹊借口如厕,去女宾净房,甩开有可能跟随的家仆,然后从净房翻窗而出。我在净房外接应后,带她们从寺后小道下山。

而现在韩云儿和喜鹊正往寺后而去,韩母李氏却紧紧跟随在后。

我焦急万分,却一时无计可施,正在这时,我看见旁边佛殿里突然踱出一名游方僧人,躬身对李氏一合十,拦住了李氏的去路。

是林海居士!

李氏立即停下了脚步,一脸惊喜,随即又变得毕恭毕敬。林海居士口中说着什么,李氏频频点头,满脸虔诚地听着……

我不敢逗留,立即抄近路赶往寺后女宾净房。

佛门圣地,我鬼鬼祟祟蹲在女宾净房外的墙角下,竖耳听着净房内的动静,说起来多少有点猥琐齷齪,对佛祖不敬。如果此时恰好有人从后山经过,我可真是百口莫辩。但事出有因,我也没有抱着不洁的想法,心里倒坦荡得很。好在此处是人迹罕至的荒野后山,并无人路过,我此时担心的倒是小姐她们不来,或来不了。

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不到半刻时间,我在净房外接到了翻窗而出的小姐和喜鹊。

小姐一见我,眼泪“哗”就下来了。

我心头一酸,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我曾无数次想象我和韩云儿第一次相拥的美好场景,却绝没有想到现实会是在这秽臭的茅厕边,以这种狼狈的方式。这,太不浪漫了。

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激动,韩云儿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抖得厉害,我正想着安慰她几句,忽然听到净房外有人声传来。

我急忙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同时用眼神示意她们不要出声。小姐立即制住了哭。我一刻不敢耽误,拉着小姐,带着她和喜鹊顺寺后的山路,快步往山下而去。

但跑了没多远,小姐却因慌不择路,不小心将脚崴了,右脚一触地就疼得龇牙咧嘴。

和小姐同来的两名家仆随时会追来,我们没有片刻的时间可以停留。我一咬牙,背起小姐继续往山下走。

但如此一来,下山的速度大为减缓。两刻的时间过去,跟随如厕的两名男仆等不到小姐出来,唤人又得不到回应,急忙央一个来寺随喜的女香客进去查看,才知人早已不在净房,两人查看了窗棂上的鞋印,立即顺着脚印往山下追赶。一刻后就在半山腰追上了我和小姐。

望着两名年轻高大的男仆,一介文弱书生的我,心里一片绝望,如此大费周折的逃跑计划终究还是功亏一篑,濒于失败……

正在我懊恼喟叹之际,忽见从路旁的灌木丛中窜出一人,面缠青纱,手举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拦住了两名家丁的去路。

我看见了那人手腕上清晰的淡褐色创痕。竟然是梅娘!

梅娘回头朝我大吼一声“快走!”挥着刀就逼退了两名男仆。

我心头一热,朝梅娘深深一鞠躬,不敢耽搁,背起小姐就往山下奔去。山路上转过几道弯,两名家丁和梅娘很快不再看见。

我正庆幸终于逃了出来,却突然脚下一滑,面朝下,扑倒在山路上。而小姐从我背上摔落,掉下山去……

1

“云儿!云儿——”

沈逸大口喘着粗气,猛地坐了起来。

“沈逸……沈逸你醒啦!”

一个女生开心的声音。

“顾依纯!”沈逸睁大了眼睛,望着屋顶挂下来的吊瓶和手背上的吊针,满脸疑惑:“……我这是在哪里?医院?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跟何教授去桃花山勘探古墓,在墓室里昏倒了,可把你的小师妹吓坏了,是巡山的护林员把你背下的山,叫来救护车送来的医院。”

沈逸两手扶着脑袋重又躺下,他有点头晕,又有点迷糊,感觉浑身疲乏。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情景历历在目又遥不可及,既真实,又虚幻。梦里他东奔西走,忧思满怀,最后似乎还带着一丝遗憾醒来。

“何教授上午带人探了你发现的那个墓。”顾依纯扬了扬手中的微信,说:“何教授刚发来消息说,你发现的是一个合葬墓,葬在里边的是一对老夫妻。”

“什么,合葬墓?老夫妻?”沈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一大一小两具棺椁,据何教授说,墓志铭里记载,两人活到了七十多岁呢。”顾依纯立即给他看何教授发来的照片。平整的墓室门、墓道旁狰狞的镇墓兽、墓室里的陪葬……没错,这的确是他发现的墓室。但,等等,墓室里的棺椁怎么变成了两具?而且还是,一对老人?

他回想起在墓室里昏倒前的那一刻,他在棺中看到的,分明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十八岁少女……现在怎么变成了一对老夫妻呢?

顾依纯尚兀自在那儿感叹:“在古代,能活过七十,也算高寿了,这对夫妻也算是白头偕老了……”

沈逸突然就明白了。看来在那个曾经的梦幻时空中,一对有情人最终逃了出来,并且相亲相爱,活到了天年。是爱的力量,最终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想到这里,沈逸胸中残留的那一丝遗憾荡然无存,心中突然生出无限喜悦。

“对了,听小师妹说,你打开棺盖,朝棺材里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顾依纯支着下巴,望着沈逸,好奇地问。

沈逸看了一眼顾依纯,又把目光移到她左耳垂下的小黑痣上,突然心跳得厉害,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你怎么啦?”顾依纯担心地问。

他赶忙避开顾依纯的目光,“没什么,没看到什么,就那对老夫妻……哎,可能,墓室里缺氧,又吸了毒气,所以晕过去了吧……”

这时护士长突然推门进来。见沈逸醒了,立马来给他量体温。

“体温正常了。” 护士长轻轻吁了一口气,随手拿起床头柜子上的一盒药,说:“你这个症状一般情况下至少要四五天才能苏醒,用了这药,两天多就醒了。看来这特效药还是蛮管用的。”

顾依纯连忙跟沈逸解释:“多亏了苏姐,听说你昏迷不醒,她见了主治医生后,就请她的一个客户连夜找药,凌晨从国外带着这盒特效药飞国内,第二天一早就送过来了。”顾依纯说,“出院后咱们真得好好谢谢苏姐。”

护士长接着顾依纯的话说,“那个好心的大姐当然要谢,但小伙子,你更得好好谢谢你的女朋友,你昏迷了两天,你女朋友就日夜在病房里照顾了你两天。”

顾依纯的脸立马就红了……等护士长一离开病房,顾依纯马上跟沈逸解释:“沈逸你听我说,刚来的时候,护士问我是你什么人,我也不能说是你同学啊,就……”

沈逸不等顾依纯说完,一把拉过顾依纯,将她拥入怀中,“顾依纯,依纯,护士说得没错,你就是我女朋友……”

两颗硕大的泪珠从顾依纯的眼中滑落,滴在沈逸的胸膛上……要不是他生着病,她肯定会狠狠地咬他一口……他终于开窍了。

“我从前不该那样对你,让你受委屈了……”沈逸拭去顾依纯脸上的泪水,语气里透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突然涌遍顾依纯全身,她紧紧搂着沈逸,生怕她一松手,沈逸就会再次离去一般。

沈逸吻着顾依纯婆娑的泪眼,把她抱得越来越紧。

“你轻点,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顾依纯娇嗔道,顿了顿,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仰头疑惑地问:“沈逸,你刚才醒来的时候,我听你嘴里喊着云儿云儿,云儿是我的小名,学校里从没人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沈逸瞪大了眼睛,一时呆在那里。

“我做了个长长的,奇怪的梦……”

2

我在桃花寺禅房内醒来。

玄镜大师正在为我切脉。

小沙弥玄空侍立一旁,满面忧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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