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做一个商业提案,我们采访了康复路许多商户。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这条西安著名服装批发一条街上呆了超过15年。有人十四五岁入行,20年过去了,容貌依旧年轻,人生的经历波折却远过常人。这里是西安操江浙口音的人群聚集地,温州老板的名头,在服贸领域,远远比炒房团有存在感。许多西安第一代的富豪,都是从这条路起家。
如今,他们说生意不好做了,客户一年比一年流失。把门店从传统市场搬入购物中心,硬件升级了,客流没有变化。他们都能看到电商的冲击,看到互联网席卷而来,改变了康复路30年不变的“从沿海打货——本地门店发货——下沉到西北五省”的运营模式。人们的购买行为已经变了,越来越多的大宗交易转移到网络,一个从沿海到内陆的服贸实体中转站,越来越不被需要。
我们把思路给客户看的时候,客户的反应很激烈,认为我们只看到悲观的一面,仍有许多人在这条街上赚了大钱,继续加大投入,“有人花上亿买一个铺子呢!”这些当然是真的,潮水落下,有人开始裸泳,有人早已衣冠楚楚,一个行业金字塔尖的人群,受时代冲击的力度总会趋弱,他们有太多规避和转移风险的资本,可以在寒冬之中继续热舞。但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却苦苦抵御着寒意冷冽。
最大的不安,是对未来的茫然。在一个行业做了十几年二十多年,没有走到塔尖,积蓄不足以笑傲时代激变,多少都会生发一点“中产的焦虑”。许多年纪大一些的商户,会重复一个问句:“不做这个,我可以做什么?”我们回答不出来,他们也回答不出来。但时间,终究会给与答案。
10年前我最崇敬的那批记者,他们都顺利转行了。有人继续做传媒衍生品,有人走的更远。选择守在原地的人,越来越少,几乎没有。几年前,西安一家曾很风光的报纸,发生了记者对报社的围堵抗议。本该是对新事物迭代最敏锐地人群,被圈子所困,不愿意主动改变,却终又不得不变。
时代焦虑成为我们这一代人最大的焦虑。互联网像洪水猛兽,把一切规则冲刷殆尽,传统纸媒们是过去式,总有下一个行业,会出其不意的等待被洗牌。一个人用漫长的时间、知识、情感、热情构建起的所有,随时可能一无所有,昨天还是充满威严的业内领袖,今天就痛失一切,被潮流告知,你不行了。这种恐惧同时是尊严羞辱,从根子上抹杀掉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又对未来不做任何承诺。
于是那些迎潮流而上的创业者成为英雄图腾,他们兑现了互联网巨大红利,成为新的财富明星。受制于专业壁垒又渴望改变的人们,抬眼看他们在空中呼啸往来,英雄成败。观众与明星的互动,从未如此紧密,每一个仰头向上看的旁观者,像真的分润了一点与时俱变,感到自己并未落伍。罗振宇们的时间鸡汤,小米的营销,马云的语录,总归是对焦虑人群的安定片,服了,并无实用。不服,持续焦虑。
技术放大了时代的焦虑。我们说,过去的时间很慢,一个月写一封信,一年出一次门,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一两百年才遇上一次技术革命。这令当局者迷,1899年,美国专利局局长很自信的宣布,“所有人们可以发明的东西,都已经发明了。”这自然是一个笑话。
但从19世纪向前看,2000年的中国王朝时代,农耕技术从清回溯到秦,并没有革命性的改变。蒸汽火车出来的时候,跑不过骏马疾驰的马车。航母出来的时候,打不过横冲直撞的战列舰。一个晚晴负笈苦读的秀才,一夜之间科举取消了,大家流行讲德先生与赛先生。这种时代的游戏,在过去以上百年与数十年为单位,如今则每天都在发生。你不知道薛定谔的那只猫,究竟是死是活。
这是一切恐惧的根源,人们需要寻找新生,却害怕从时代迁变里不能更进一步。蒸汽机车、远洋技术、现代大学,曾经的新生事物毁灭了许多行业,也深刻改变了社会的结构,催生新的阶层,改善了日常的生活。互联网终结了纸媒,自媒体却给予更多写作者更大机会。共享单车损害了车老板的生意,却优化了人们的出行。新鲜事物总会以损害部分人的代价,惠及所有人。也许有一天人工智能将让全人类下岗,促动人们去做精神的纯粹求索,或者决定人类这个物种的终结。这些变化思来不寒而栗,当身处其间时,却可能淡然处之。
如是,我们的时代焦虑,总是在享受好与担心坏的纠葛中,一步步通过自我完善而自我疗愈。当你打开手机的时候,可曾想过20年前从家门出发,步往城市另一端的同学家,你可能遇见他,可能遇不见他,但走在路上的那份愉悦,却充盈胸臆,畅快无比。我们今天,也不过依然走在路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