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伊莉芬再次醒来的时候,应该是个傍晚。
光线还好,但不刺眼;觉得温暖,但不燥热。
她不敢睁大眼睛,只眯成一条缝,但还是被发现了。
男人走了过来,这个几乎与她朝夕相伴的男人,却是她的噩梦。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尽管他很少说话。伊莉芬想:这可能是天生的。就像她自己,伊莉芬的嗓音也与众不同,与莎莉、露露等都不一样。伊莉芬说话的时候,多了一丝萌气,少了一份凄厉,可能是遗传。这是男人与其他人聊天的时候说起的。伊莉芬好想知道,这份特别的嗓音,是来自她的妈妈,还是爸爸?
伊莉芬没有见过父亲,而她的母亲,在与她相处的有限时间里,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2、
伊莉芬的妈妈,我们暂且叫她伊妈。
伊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伊莉芬是小女儿,按说应该过着天伦融融的日子。但伊妈的命运却很悲惨,她的孩子全都不在身边。
她上个月见过一次大儿子,心都碎了,一直到现在,都感觉在滴血。
大儿子叫伊文,伊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长高了,但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瘦一些。等等,伊文多大了呢?大概有十岁了、或者十一岁,伊妈在心里算着。不管怎样,如果不是那个夏天,这群可怕的人出现,伊文应该还没有离开自己。
那年,伊文还没有断奶,伊妈正在享受自己惬意的亲子时光,伊爸呢?谁知道呢?可能正在享受自己难得的放风时光。
那群人来的时候,伊妈并不在意,如果让时光倒流,伊妈发誓不会这么掉以轻心,她一定会大叫,就算伊爸听不到,其他的亲人或邻居也一定会听到。
那天,那群人用卑劣的方法,抓走了伊文和自己。她永远记得,亲戚们叫来伊爸后,他跟着车子跑了好久,好久……中途还摔倒了一次,挣扎着起来继续追,但她只能睁着眼看着,全身没有一丝力气。
3、
在伊莉芬之前,伊妈还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伊莉芬的姐姐,我们暂且叫她伊姐。之所以不给她起名字,因为她的故事会很短,只有两年多吧!伊姐在不到三岁的时候,死了。
伊妈亲眼看着那群人,把伊姐的尸体,用车子运出去。这是伊姐离开后,伊妈第二次见她。上一次是伊姐被带走后几个月,伊妈听到伊姐的声音,她便使劲让自己的身子变得轻盈些,让脖子抬得高一些,循声望去。
她看到几个人拖着伊姐,伊姐不从,往另一个方向使劲,一边发出凄厉的声音,伊姐在呼唤伊妈,伊妈听到了。
傻孩子,你一个怎么敌得过几个?伊妈艰难地抬着脖子,她看到有人在打伊姐,伊姐仍然不从,伊妈的心都碎了,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她说:“妈妈在这儿!”伊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停止了挣扎,但仍然使着劲,她也循声张望着,然后看到了妈妈,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真的只有一瞬间啊,却给了伊姐无穷的力量,她又拼了命地挣扎。如果说,一开始的挣扎,只是为了自己,那么,接下来的挣扎,就是为了妈妈。
伊姐不断地向伊妈的方向使劲,一边回应着妈妈的呼唤。在伊妈看来,伊姐的身体似乎都要裂开,她不知该怎么继续回应,是劝伊姐放弃,还是给她希望。
正在伊妈欲说还休的时候,她感觉到一阵疼痛,再熟悉不过、再胆战心惊不过的疼痛;如切肤、似割肉,经历了无数次,却仍然心悸,始终学不会麻木的疼痛。
4、
现在,伊妈又怀孕了,那些人说伊妈是英雄母亲。
伊妈有时候喜欢怀孕,这段时间,她会有些优待,那些人一般不打她,只要每天按时完成工作,餐食无忧。但她常常又很忧虑,或者是恐惧。孩子能在自己身边呆多久?离开以后又能活多久?要受多少苦?生命带给他们的,更多是生?还是命……
当然,以伊妈的智力,她是想不到这么深的。
但上天没有给她高于那群人的智力,却给了她比那群人更细腻的感情。
当母亲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为子女的,心里念念不忘母亲的怀抱,却要独自面对超出能力的要求,和违反天性的虐待。
心碎胜于身裂。
但是,更让伊妈困扰的,是她有超强的记忆力,基因决定,她的孩子也同样不善遗忘。
伊妈至今记得儿子伊文的声音,上个月,就是听到伊文的声音,她才提起精神四处张望,终于见到那个魂牵梦萦的面庞。他的腿看起来因为长期折磨,已经不能弯曲,他的表情麻木,或者说没有表情。伊妈无法想象伊文是如何挨过这些年,她多想抚摸一下伊文的头,轻声安慰他,给他哪怕一点点的抚慰。但伊妈不敢,因为自从伊姐死后,伊妈真正学会了沉默。
西方不是有句谚语吗?
An elephant never forgets.
大象从不忘事。
没人知道伊姐是死于疼痛,饥饿,疲累,还是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