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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很大,幸福很小。
——佚名
1
那个女人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我什么也没有,除了我三岁的小女儿。
那年夏天,我和她离婚了。我们乘午夜唯一的一班绿皮车,经历十一小时的颠簸,到站后再坐两小时大巴,接着换乘一辆速度慢得惊人的人力三轮车,到家时已是下午三点钟。
天热得出奇,但不影响彼时我们离婚的心情。当办证中心的工作人员在离婚证上“咔咔”敲出两个猩红的印章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结束了,束缚我们的东西终于遁于无形了。
我和她是校园恋情,照理说最纯粹、最美好。可是我对她的爱却一直那么战战兢兢。她家庭条件优渥,身后排队的男性朋友一直络绎不绝。中专毕业季的一天,她莫名地选中了我。老实讲,我有种被彩票砸中的感觉。后来,有人告诉我,她被一个公子哥甩得很惨,我不过是她的一个备胎而已。
我不介意,因为三年后我就备胎转正了。摸着大红的结婚证书,我百感交集。与意中人喜结连理,岂非前世修来的福气?然而与她在一起的日子,我常常隐隐有种感觉:她不快乐!不快乐又为何找我结婚呢?我一穷二白,十八线小县城的无名鼠辈,她看上我什么了呢?
我们迷迷糊糊地结婚,迷迷糊糊地生子,又迷迷糊糊地离婚。这一切,犹如天上落下的滚滚巨石,将我砸得体无完肤,身心俱疲。
离婚后,我们相继搬出了廉租房。她拎着一个精致的斜挎包,走上一辆黑色的奥迪A7L,只撂下一句冷冷的话:东西和孩子都归你了。
为了省钱,我骑着一辆电瓶车几乎踏遍方圆二十公里的区域,专找各片民房和户棚区。后来,终于在夜色将至时分和一个好心的房东谈妥,以每月六百块的价格租下户棚区一处三十平的狭小空间。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间没有窗户,靠墙一张宽约一米五的硬板床上空无一物。床头有一个歪歪扭扭、油漆剥落的矮柜,上面摆一盏明显过时了的阅读灯,灯罩上铺满了厚厚的灰尘。门的左侧,是一款极老式的单开冰箱,其内空空如也。门右侧,有一个由砖头和木板临时支起的台子,上面有一个锈迹斑斑的煤气灶。
我将女儿送至父母家,嘱托他们代为照顾。看着年过古稀的老父老母,我的泪差点来了。曾几何时,他们的身体是那么强健,脊背挺得直直的,头发又黑又密,说话声如洪钟,走起路来带风,眼睛看得清,耳朵也好使。如今,全都变了。看着他们如木刻的脸,昏沉而流泪的眼睛,我蹲下身,亲了亲闺女的额头,赶紧走开了。
我的全部家当,不过一个铺盖卷,一辆电瓶车,几套衣服和一堆不值钱的锅碗瓢勺。我最好的宝贝无疑就是那辆摔坏了右后视镜的电瓶车了。我骑着它,不过两趟功夫,就把所有东西搬到了新家。
看着摔坏后视镜的电瓶车,我很来气。那天晚上,我大概只喝了半斤白酒。倒霉的事,却让我赶上了。我摔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车子压着我,我挣脱不开,迷迷糊糊中竟然睡着了。第二天,车间值班长通知我可以回去了,我很开心,以为被特殊照顾了。当我看到我的工作服、工作鞋连同办公用品被清出门外,我才意识到我失业了。
2
我身无长物,所会的不过是拿着一张打印纸和一支笔,就着车子的外观瘪塘情况进行目视检查并逐项打勾记录。现在这么简单的活计也没有了,我还能干什么呢?!
我闷在屋里,拿着从小镇新买的报纸,日复一日地翻找着各类招聘信息。电话一一打过去,再逐个划掉。别人一听我报上的年龄,竟都躲瘟疫似的挂掉了。后来,我学聪明了,把我的年龄说小了五岁。果然机会来了,不用面试,当天直接可以上岗。
我喜不自禁,拿刀片沾了泡沫将下巴和两颊刮得干干净净,再换一身行头,立刻显得精神了很多。如约而至,发现工作地是一个快递站。领头的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见到我不说话,递给我一张纸。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才明白要入职就要交押金,而且押金数额巨大,八百块!我哪里掏得出那么多钱。等其他快递员一一派单走开,我和领头的男人软磨硬泡一番,八百块一分不少。我将揉得发皱的小纸团塞进嘴里,反复咀嚼,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我搬到新家,除了房东每月不定期过来收房租和水电费,从没接触过其它人。
我开了门,看到一副新面孔。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很小,头发脱落很多,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人。
“我叫刘心,你的邻居。”男人咧着嘴,露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我有酒、有花生,一起喝一杯不?”
看着他被香烟熏黑的指甲,老实讲,我的直觉是拒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热情地将拖我到了十几步之外的一个小桌旁。桌上一盘花生米,一碟兰花豆,一瓶老白干。
“你是河北人?”我问他。
“是呀。”他给我斟了一杯酒,缓缓递给我。
借着酒劲儿,我们聊得很投机。刘心告诉我,他的女人走了,被一种叫糖尿病的富贵病给活活折磨死了,撇下一个八岁大的儿子和奶奶相依为命。他说要不是考虑儿子,他早就不想活了。他觉得活着就是受罪,或者说人来世上就是为了赎罪。
我也告诉了他我的那些破事儿。我说他说得太对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想学徐霞客浪迹天涯了。
他端起酒杯:“来,一杯敬过去!”
“一杯敬过去!”我们碰着杯,一饮而尽。
“一杯敬孩子,我们要好好活着。”我举起杯。
“好好活着。”刘心喝着喝着,竟然哭着睡着了。
我将他扶上床,替他关好门。回到房间,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频繁翻动着手机相册,看视频里女儿蹦蹦跳跳的身影,看她每张摆剪刀手的照片,内心的思念像被施了魔法的种子瞬间膨胀了,我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3
第二天,我跟着刘心去地铁站拉客。按照刘心提前交代好的,如果有人盘问干什么,就说接家里人,千万不能暴露身份。一天、两天、三天,皆相安无事。直到第四天,一个大伯刚坐上我的电瓶车,一个穿着统一制服的男人从出租车里窜出来,拦住了我。
“这是谁?”他盯着我问。
我说:“二大爷。”
“昨天那位?”
“三大爷。”我说。
“我问的是那个女的?”
“我表妹。”
“你妹的!”他一脚踹过来,我的车子差点倒了。
后排的大伯看不下去了:“我就是他三大爷,你再捣乱,我要打电话报警了!”
制服男悻悻地离开了,一边走,一边不忘给我竖中指。
管他呢,我只知道把客人拉去该到的地方。我得到应得的报酬,然后扣除房租、水电费,再撇开我犒劳自己的半斤大白兔奶糖和一斤五香味葵花籽,其余部分月底准时打给家里,这便是我的小目标,雷打不动的使命。
为了避免被人盯上,我只好在附近的几个地铁站、汽车站、公交站之间循环作业。半年功夫,所幸相安无事,我小有积蓄,腰包里有了一两万块的存款。于是再给女儿电话的时候,我不知觉地提高了音量,整个人有了发大财的气场。奋斗的意义在哪里呢?我想我是明白了。我有了一种想法,我要尽快攒钱,争取早些时候将女儿接来大城市。我们可以在这里落脚、读书和工作,以一种不同于老家的方式好好地活。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正常过下去,就算日晒雨淋,我敢说我毫无怨言。可是生活里的意外接二连三。
起先我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不小心摔了一跤,韧带撕裂,得花不少精力特别照顾。后来父亲又抱怨说女儿吃饭经常挑食,每顿得单独做饭,他一人忙不过来。
后来有一天,我出车拉人。后座坐着的是一个老太太,她听力不太好。我对着她耳朵讲了三遍,她才明白我在问她去哪里。下车的时候,我要她等一下,后面有车。她没听到。我慌忙打转向,幸运的是躲过了擦肩而过的小轿车,连人带车却重重地摔在地上。老人后脑勺着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轻微脑震荡。晚来的家属却不依不饶,要我赔八万。
我给刘心打电话。他告诉我,以他在魔都生活的经验,还是息事宁人的好,不要激怒家属,更不要闹到交警那里,我们是无证拉客,而且电瓶车是严禁拉客的。
我赔光了所有储蓄,还欠对方六万多。我恳求他们宽限我一些时日。老人的儿子起初不答应,叽里呱啦一通,我也没听懂。我带他来我的出租屋,他呆的时间不超二十秒,便捏着鼻子出去了。他向我索要了一张纸,从包里摸出一支笔,留下一个电话和一串账号,约定每月还款两千,便匆匆离开了。
4
于我而言,那次事故几乎毁了我的生活,如何生存下去变得尤为重要,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阴暗的出租房里,开关坏了多日,我也懒得修理。我不吃不喝,窝在单薄的被子里,任秋日的寒气从门缝窜进来。我能做的只是裹紧被子,像鸵鸟一样将脑袋深埋起来。脚的臭气似乎已习以为常,慢慢地不再敏感。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一天,女儿的笑脸突然浮现在我眼前。她摸着我的额头,帮我盖好被子,还问我饿不饿。我第一次感觉到饥肠辘辘,挣扎着起身,想触摸女儿瘦削的小脸。哪知女儿越退越远,眨眼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打开门,阳光挤进来,我感到身上暖暖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我竟然第一次嗅到。我沿着胡同走到底,然后右转再左转,在村口一方水塘边的电线杆上寻到一个巴掌大小的招工广告:
上海XX餐饮公司外卖团队急缺有志之士,无门槛零费用,免费上岗培训,欢迎来电报名。电话021-595XXXX。
“有志之士”四个大字像一道闪电,立刻击中了我。无门槛零费用,还免费培训,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我将信将疑,立刻拨了电话过去。通话很务实、简单,约定时间和地点直接参加岗前培训。
我如愿成为一名外送员,加入送餐的队伍。公司主营业务是供应快餐,可以堂吃,也可以叫外卖。餐饮成品专卖窗口旁,十几个快递员整装待发,个个竖起耳朵,盯着电子屏,像随时听命召唤的猎犬,只等主人一个指令立马扑向猎物。一开始,领班给我分配了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姓夏的师傅,由他带着我入行。那段时间,天气异常炎热,派单又急,我跟着夏师傅常常连闯几个红绿灯才能在规定时间内将快餐送到临近的几个客户家里。
常言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夏师傅言语不多,一向闷着头干活。即便这样,还是不时被一些刁钻的女客户或者脾气暴躁的男客户投诉,理由不过老三样:菜品凉了,包装盒弄脏了,或者送餐时间迟了。有时不过迟了三五分钟,但是客户就是上帝,夏师傅的零星过错还是被公司记到小本上,作为月度人员绩效考核的依据。
夏师傅被扣了钱,反而请我喝了回啤酒。他不说话,举起杯自顾自喝。我也学他的样儿喝起闷酒。晕晕乎乎间,他终于讲起他的遭遇。
原来,夏师傅是山东人,家里承包着二十亩田地和一口十余亩大小的水塘,水塘里约莫养殖了上万条鱼苗。他原本有着幸福的家庭,可后来坏事接连发生:不足一岁的孩子,一天不幸跌入化粪池,一命呜呼。老婆因伤心过度,整天神经兮兮,等同于半个废人。同一年,因为干旱,庄稼地颗粒无收。家里唯一的希望落在鱼塘上。夏师傅扛着鱼饲料,每天早出晚归。半年后的一天早上,他照例走向水塘,远远看到水面漂满了白色垃圾状的东西。他走近一看,整个人傻眼了,那不是垃圾,是一层叠一层的死鱼。
夏师傅两只手完全摊开,露出惊恐的神色,愤愤不平地说:“我一向懦弱,平生无冤无仇的,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孙子故意使坏,日他狗日的……”
他端起一个新开的瓶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了。我看到他的眼角分明噙着泪,那是一个男人无法言说的忧伤和无奈。我不知如何安慰,也端起酒径直喝下去。
5
我原本是一个急性子。在夏师傅带教的影响下,我慢慢懂得一个人得学会认命,接受自己改变不了的,同时也不能乱给自己贴失败的标签,我们还要有改变自己的勇气。即便我们不名一文,至少在家人的世界里,我们是被需要的,我们是她们的唯一依靠。
三两月功夫,我便摸清了方圆五公里的大街小巷,小区名称和楼栋单元。夏师傅调侃说,这是外送员的基本修养。我觉得他说得对。后来单位给我发了两套外送制服,外加一辆崭新的电动助力车。我的外卖生涯便正式开启了。
第一周上岗,就出了岔子。那是惊蛰的一天下午,太阳沐浴着大地,我的心情原本一如和煦的阳光。我从一栋住户的家里下楼,却发现后备箱里的东西不见了。
我绕着车子走了几圈,一时乱了方寸,额头沁出汩汩的汗滴。我一口气跑到小区大门口,找到物业中心的师傅,请他帮我看看监控。
“我们的监控,不是虾兵蟹将都能看的!”那人一脸的藐视,看得出他不仅厌烦我,也讨厌他自己正从事的这份一成不变的工作。
“你就帮帮我吧,货价超过一百,我赔不起……”我哀求道。我看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唤醒他一点点的善心。
“调了也没用的。”进来另一个端茶杯的矮个子,“我们小区经常丢东西,里面没监控,门口这个监控也是摆设。”
我什么都不想说了,回转身,骑着电瓶车往公司赶去。第一月,我没有奖金,只拿到了固定工资。我将十几张毛爷爷揣在怀里,仍感觉心里美滋滋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送外卖这份工作我干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我自认为自己是单细胞动物,竟然也能记得那么多街道、小区,于我而言,已经称得上进步了。
女儿电话说想我了,我又何尝不想她。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她。但对我我这样的人,我得继续赚钱,攒钱是王道呀。有了钱,我可以带女儿来魔都,去最繁华的街区,看最热闹的风景,想吃啥买啥,想玩啥玩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夏日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我将车速调至最高档,握紧把手加速向前冲去。雨水顺着我的头盔,滑向脸颊,接着流进我的脖颈、后背,我感觉浑身湿漉漉的。车把两边悬挂的盒饭随着车子的颠簸前后震颤,雨水敲在塑料袋子上“哒哒”作响。
“嘎吱”一个急刹车,我赶紧转向,避开了前方一辆灰色的车子,却撞到了右侧的路肩上。我控制不住地向前翻了一个跟头,悬起的车轮还在高速旋转,一袋盒饭被其中一个车把压得完全变了形。我寻了半天,在车子右后方终于找到散落一地的另一袋盒饭。
“完了!”第一直觉告诉我,今天一天肯定白干了。好说话的客户或许不在意一份盒饭,但毕竟人家花了钱的。不好说话的却大有人在,我难辞其咎。一份盒饭,我提成五毛。有时要乘坐二十几层电梯上去再下来,耗费时间自不必说。有时我要面对的是大量分散的楼栋,没有电梯,从一家居民区的五楼下来,辗转另一个街区再爬山另一单元的六楼。碰到性急的客户,我还得硬着头皮净挑软话、好听的话来安抚。
悬空的车轮在风雨中继续转悠。还没赚钱,我竟不得不先搭进去一笔。我忽然有了一种心酸,也猛地意识到胳膊和膝盖泛起的疼痛。我掀开衣服和裤腿,发现殷红的血随着雨水滑下,一起冲向低洼处的下水道。
我吃力地扶起电瓶车,将散落的盒饭简单清理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按照送餐地址,我一一登门致歉,赔钱并说明原因。幸运的是,那天没有一个客户投诉我。月底我拿到了全勤奖和准时送餐奖励,远远弥补了我那点儿贴进去的损失。于是,我不禁想:只要迎着光前行,生活总会向着我们期望的方向发展,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变化,也比没变化来得好。
6
我不烟不酒,几乎不参加任何应酬。两年后,我攒下一笔钱,几经盘算,犹豫再三,我决定接回女儿。后来,我将女儿插班在一个农民工子弟学校。经过一番打拼,我也成为所在餐饮公司的正式员工,有医保,还包吃住。我被单位领导特殊照顾,准许带着女儿一起住进了单身公寓。
再一年,我成了外送团队的一名调度员,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办公,不必再经历日晒雨淋。我和女儿过上了简单而安静的生活。
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夏师傅神秘地把我叫到外送人员休息室,我立刻见到我那天使般的女儿:她穿着一条粉色长裙,笑得那么美,像朵盛开的百合花。优雅的发辫上别了一只蓝色的蝴蝶结,阳光下闪闪发光。她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大大的马卡龙西式蛋糕。
电话响起。
“喂,是刘心呀,你咋知道我女儿生日,我都差点忘了!”
“你和你帅宝马上到我们公司门口了?”我张大了嘴巴,面露喜色,“快来,快来,蛋糕管够!”
蜡烛亮起来。休息室响起了生日快乐歌,掌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一派热闹的景象。我看到女儿闭紧了眼睛,许了一个长长的愿望。夏师傅,刘心和我,我们相视而笑,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