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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很烦躁,因为计划全部被打乱了。
到杭州之后,他还没这么不开心过。这天是大宋熙宁四年腊月三十日,太守沈立一早来到府衙大堂,胡乱批审了几张公文,匆匆交代了几句套话,便带着家眷行李不知去向何方。走前特别对苏轼强调:“除夕按例须清点囚犯,子瞻兄通判杭州,至今不满半年,恰借此时顺理公务。昨日又有偷贩私盐者落网,不如一并提审。”
苏轼被打乱的计划是这样的:申时打罢散堂鼓,策马至净慈寺,跟约好的和尚们写辞岁诗、对对子,这几日搜肠刮肚,腹稿早已了然于胸,只等挥毫写下,听满堂的喝彩罢了;等天色渐暗,再奔西湖画舫,那儿早有相熟的歌妓抱琴相待,美酒佳肴平日尚且不缺,如今辞旧之夜,必定更加丰盛;待到夜半子时醉复醒,扶着小童回家,省得妻子王闰之念叨便是。
到头来满满的期待化作冷衙空堂,和满桌的公文杂册,怎能不烦。
低头看看刚刚翻阅过半的名册,苏轼叹了口气,从书案后边绕将出来,迈步走出大堂。方才门口还在喧闹着贴对联的衙役们都已作鸟兽散,想来不是找旮旯偷懒,就是逮空采买过年的食材去了,除了一两个老仆还在打着哈欠清扫庭院,整个府衙一片冷寂。远处不时传来爆竹的脆响,高墙外孩童的嬉闹声忽远忽近,苏轼抬头看了看天色,西边橘黄色也渐渐黯淡下去,被一丝丝浸染成了锅底青,而东边早已经和桌子上剩余的半块儿墨锭一样黑了。
汴京又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勾栏瓦肆的热闹、河沿桥头的熙攘必不用说,王相公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进了文德门,正在扎堆寒暄,就等圣天子赐钟馗像了吧。苏轼还记得头一年的此时,自己虽然位列末等,好歹算是青年京官一枚,前途无量,人人夸赞,更何况得赐的同时,黄门官还带来了太后的慈语,周边同僚的艳羡目光、自己跪谢时的踌躇满志,恍如昨日,又恍如前世。
这一年很快到了头。刚到此处时,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失落,还写下了“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的诗句。说是钦派通判,不过是在此赋闲,杭州府城里城外遍地都是名胜美景,每一处都让人流连。沈太守是不是改革派至今未明,不过这半年观察下来也算是个好官,又从未刁难自己。总结下来——有山有水,有酒有肉,家眷安稳,闲差随身,谈笑有僧妓,往来无小人,既远离了汴京城里的那些明争暗斗,新上司又是个老好人,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想到这里,烦躁稍稍得到了一丝舒缓。
“大人,贩私盐的贼人带来了,请升堂。”衙役在身后小心地禀报。
案子很简单。朝廷自新政以来,三令五申杜绝私盐,此犯却顶风贩运,依律当判监禁,并处罚没全部家产。
苏轼不想这样。他太清楚这人为何铤而走险。
自打王相公的新法颁行,青苗法之患已经让百姓苦不堪言,方才勾画的犯人名录,竟有八成都是未按时偿还官债而被捉拿。新盐法既出,官府低价强征盐户,官盐价格却一涨再涨,逼得沿海以制盐为生者日夜号哭,国家财政收入是大大增加了,而江南产盐地的百姓们反倒吃不上盐。
阶下跪着的这位,满脸淌泪,却毫无悔意。
大堂两侧坐着的文书师爷、站着的衙役狱卒们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正襟端坐的通判老爷,盼着早点结案,大伙散堂回家。
听着罪犯哭哭啼啼的陈词,有那么一瞬间,苏轼恍恍惚惚地跟他换了个魂儿。
同是囚,一个囚于国法,一个囚于案牍;同是贪,一个因贪蝇头小利、束手就擒,一个因贪五斗之米、不得归去。此处哪有什么罪犯判官之分,哪有什么愚夫贤令之别,两个同样为吃饭糊口的人在此相对而泣,只应相互怜惜而已!
“要不,放了此人?”这个念头一出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时至今日,我们可以看到许多不同版本的苏轼纵囚的典故,比如最著名的那一次,有人冒充他的亲属上京,被捉拿交至他处,审问一番后,他居然亲自写了介绍信,使假变真,放那人走了。可惜我们无法知晓后来的那些故事是否跟这次的猛然一念有关。
可如果真的放了此人,谁来释放自己?不照样需要在此审案关人,守护自己原本就极力反对的新政么。
想到这里,苏轼暗自笑了笑自己的荒诞,收敛表情心情,提笔写下判词,只是在写到“罚没全部家产”时,笔尖微动,改成了“罚没全部非法收入”。
犯人被押下收监,一首诗也在胸中浑然而成。苏轼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饱蘸浓墨,在墙上写下:
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
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
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
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
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
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
远处的爆竹声越来越大,旧岁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坎坷而精彩的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
二十年后,同样在杭州,同样是除夕,太守苏轼会再次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自己身为囚犯去审理囚犯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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