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是继马克吐温之后又一位美国黑色幽默大师。他的作品在60-70年代的美国大学生群体中非常流行,牛仔裤后口袋里插着一本他的简装本是非常时髦的事情。有点像中国的王小波。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但这两位作家所要直面的问题是不同的。在宏大的理想溃败之后,王小波告诉我们其实人要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讲的是自由和解放。而冯内古特告诉我们的是,当自由成为一种新的教条,变成某种固化的社会伦理,其实一切都没有变化:社会总要分出三六九等,话语权总被很少的一部分人掌握,大部分人依然生活在随波逐流的状态之下。
冯内古特善于用直白和简练的语句打造一连串的反讽效果。比如在之前我们介绍过的《囚鸟》,开篇第一句:
“是啊——基尔戈·屈鲁特又回来了。他在外面没法混。这并不丢人,很多好人在外面都没法混。”
或者:
“我觉得年纪大的人都假装明白世界上的事,什么都严肃正经,都很好,”莎拉说,“其实大人并没有发现什么我所不知道的新东西。也许,要是大家年纪大了以后不那么严肃正经,我们如今就不会有萧条了。”
“他们在哈佛大学教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他说,“一个遵守所有法律的人也可能是他那个时代最恶劣的罪犯。”
玛丽·凯塞林·奥朗尼并不是美利坚合众国唯一一个提购物袋的无家可归的叫花婆,在全国的大城市里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那个庞大的经济机器毫无目的地制造这种褴褛的大军。这个机器的另一个部分又在制造一些死不悔改却只有十岁的凶手,还有吸毒犯和虐童犯等许许多多的坏东西。据说有人在调查这些情况,将来会做出某些补救,具体如何,不得而知。
我有时不得不想,一切幸福都是宗教式的。
这些幽默的底色是对社会不公的悲愤和无奈。而这与他“荒诞而无奈”的人生经历有密切的关系。
冯内古特出生在美国德裔家庭,他的祖上在印第安纳波利斯开办了五金公司,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的建筑师,他的母亲也出身于当地的上流社会。
可到了冯内古特出生的时候,他们整个家族的运势开始转衰。首先是母家的酿酒厂在禁酒期间被关闭,又过了几年,大萧条来了,没钱盖新房子,建筑师父亲也无所事事,变成了冯内古特口中的“梦游一般的艺术家”。母亲开始变得暴躁、沮丧,对丈夫动辄辱骂。原本建立在繁荣经济环境下的生活变成一团乱麻,最后母亲吞食过量安眠药自杀。
母亲自杀的时候,冯内古特在美军服役,三个月后被派往欧洲,那是1944年。6月份诺曼底登陆,盟军开始反攻大陆,12月,冯内古特参与了著名的“突出部之役”,德军意图突破英美盟军战线并将其一分为二,占领安特卫普并迫使盟军谈判。因盟军缺乏准备,在战争初期冯内古特所加入的第106步兵师就被德军包围,然后他就成了6000多战俘中的一个,被送到了德累斯顿。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被俘美军
他被关押在一个德累斯顿的屠宰场里,给德国孕妇生产糖浆。这个城市没有军事设施,虽然被充作劳工,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是,谁也没想到1945年2月13日,盟军对德累斯顿进行了猛烈的轰炸,2天以后,大约90%的建筑被摧毁,2.5万人丧生,“哪儿很凉快,尸体四处悬挂”。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德勒斯顿大轰炸后,90%的房屋遭到损坏,历史建筑荡然无存
复员回家,他去了通用公司的宣传部门,他敏锐地察觉到当工厂越来越倾向于自动化生产,大量的工人将会失业,然后丧失生存的意义。他开始写科幻小说,获得了一些好评。赚稿费比在公司上班的收入要高得多,于是他就辞职成了职业作家。可是没等他赚钱,生活的压力就来了。除了自己生了三个孩子之外,他的妹妹癌症去世,妹夫因为乘坐的火车脱轨掉到海里也死了。于是他还抚养了妹妹家的三个孩子。嗷嗷待哺的几口人,一下就让他犯了难。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根据通用的经历写出的第一部小说《钢琴演奏者》,探讨了工作对于人类的意义
在写作中,他探访了德累斯顿,重新回到那个噩梦般的城市。他在想,是什么让生活变成这样的呢?有那么多毫无意义的灾难。
没有人为经济危机负责,虽然那么多家庭破产了;没有人为德累斯顿轰炸负责,那是一个没有军事设施的城市;没有人为火车脱轨的事故负责,调查在没有任何结论的情况下就终止了;没有人为失业负责,社会只是盲目地把一批又一批的青年送进绞肉机里,在从另一端吐出渣滓来……
让人无力而沮丧的点就在这里:你好像很努力,抬头就能看到成功了。可是突然之间就全没了,而且寻求不到任何交代,周围的人无非是摇摇头,就像看着又一个倒霉蛋。
好像什么事情都可以被轻易地抹掉。被历史大书特书的事情,其实并不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似乎是出于某种目的而要求人们要去记住的。而那些“无伤大雅”的东西就逐渐被淡忘了。
德累斯顿大轰炸的经历变成了他的第一部大卖小说《五号屠宰场》,为此他说:“那次轰炸对于人类毫无意义,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我。我写了一本书,赚了很多钱,让我变成了名人。所以,无论如何,每个遇害的人都应该得到2-3美元。我这是在做人命的生意。”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五号屠宰场》
之后,他越发将视角放在普通的、被命运之轮碾来碾去的普通人身上,并发现其实人们如此无奈,既是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手在操弄着,也是因为人们自己其实一直在假装热爱生活:“我们是我们所假装的。”
冯内古特用“假装生活”的理论来解释为什么人们那么麻木,那么习以为常,对本不该信任的政客和机构那么放任:因为我们根本不在乎,也就自然而然地随波逐流,跟着宣传和广告,做一个看起来时髦的人。根本不会想要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去过反省的人生。
所以他说:“我们是我们所假装的,所以我们必须非常在意自己在装什么。”
正当他春风得意的时候,生活的厄运再次袭来,这次更是非常……怎么说,很美国特色。他的妻子归信了基督教,而他是个无神论者,期间几个孩子都离开了家,夫妻失去缓冲带,闹得不可开交最终离婚。为此他说:“这是一场可怕的、不可避免的事故,对此我们没有足够的理解能力。”除了婚姻,他的儿子马克在1972年精神崩溃,这加剧了冯内古特的慢性抑郁症,并导致他开始服用利他林。然后成瘾,戒断,看心理医生。
他红过,但生活却一团糟,这种大起大落的人生让他的作品充满了荒诞感。他的反讽,准确来说并不是黑色幽默,而是“沮丧的理想主义”,对人们本该过,却没有过的生活感到失望。
在冯内古特笔下,中产阶级所热衷的生活是非常脆弱的,一点突然的变故就会导致灾难的降临。这些都是他亲身经历得来的感悟。
1982年,他把这些经历写在一本自传体式的小说《神枪手迪克》里,写了一个家道中落家庭,一个艺术家父亲,一个没有存在感的母亲,一个努力活成中产阶级的哥哥,一个被人侮辱和损害的弟弟,还有一场毁灭一切的大爆炸。
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我所看到的都只有荒诞的日常
做错事的人会遭到报应,而行大恶者却永远都能逍遥法外。所以,冯内古特告诉我们:“要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