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母亲已过了六十五岁,当时,她所用的手机是一款老式翻盖机,机屏只有两指宽,就像是一条“小木船”,已经被限制在了浅水湾。
父母单独居住着,他们的其他儿孙都在外地。我在凉山州大桥水库工地罹患疾病,虽然是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乡场唯一的儿子,也没能与他们住在一起。
他们养育了一大堆的儿孙。父亲从来不用手机,母亲的手机就肩负起了存储这一大片蔚蓝天空,并且还要将这片天空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一网打尽的重任。
母亲的手机早已经被淘汰了,它会无故断电、死机。而且这种机型从部件到整机几乎已停止上市,如果坏了,会随时存在没法维修的危险。几乎每天探安时间我都会劝母亲更换手机,母亲总是显得很犹豫焦虑,觉得还是旧的好,决定还是怀抱她的“西瓜”不捡“芝麻”。
我明白,母亲有了年纪,很多信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在手机上形成固化。如果更换手机,必定是智能手机,智能手机对她那样年龄层的人来说,难以掌控,形同一个恐怖的陷阱。她害怕自己一旦陷入就会失落属于她固有的那一片蔚蓝天空。
母亲与智能手机尖锐对峙的局势令我十分惶恐。她是父母家庭这条大船的船长,这条大船与我们的所有联系,都要靠母亲划着他们的小木船来完成。信息不能畅通,后果不堪想象。
小木船太脆弱,无法完成乘风破浪的使命了。多么怀念父亲像一座大山、母亲像一棵大树那样的时光啊。
后来,侄儿带回了一款二手智能机,于是我就百般鼓动母亲用来练习使用。拗不过,母亲与智能手机之间就此展开了一场无法避免的“巷战”。
生活中的巷战是与困难逼仄、面对面的战斗。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是母亲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神勇。首先,手机屏幕上那一排排奇妙绚丽的应用标识,对母亲来说就是一座巨大、会让她产生玄幻感觉的巷战迷宫。手机一上手,母亲面色警惕,立刻就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仿佛那上面的所有图标,即是一颗颗被涂上了色彩、鲜艳的星星,又是形形色色、危机四伏的巷战“碉楼”。母亲仰望着闪烁、明亮的满天星斗,即像是在仰望辽阔无垠、充满奇幻的银河系,又像是在面对茫然无际、腥风血雨的巷战海洋。
母亲不敢轻易地触碰屏幕,每一次触碰,都会引发强烈的震撼,屏幕剧烈抖动,满天的星斗开始颠覆;碉楼面目狰狞,上窜下跳纷纷咆哮起来。
母亲立刻惊慌地扔下手机,扭头就开始寻找回避巷战泥淖的港湾。
无法完成划屏动作,也就无法正常深入巷战,就更别说要想获取战斗的胜利了。看来,母亲身体上的感觉系统,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灵敏。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可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巷战高手。
小时候,父亲鏖战在祖国铁路建设的工地上,母亲一个柔弱女子,在几乎无亲无故的情况下,抚育我们三兄弟在乡下生活了十多年。后来我们一家随父到了建设工地,只有小学两年文化的母亲,又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自学成功了缝纫、制作。她日夜艰苦的巷战拼搏,不仅拓展了我们的生存空间,还为我们在安州老家购置了房产,建设了一个温暖至今的家。
眼下,将奔七旬的母亲,需要面对跨越的是人生旅途中又一道严峻的坎。“坎者,陷也,险也”。坎那边,海阔天高,风光明媚;坎这边,生活的空间将越来越逼仄。没有别的办法,母亲只得再次迎接面向自己的挑战。
母亲承认自己的老化。智能手机的新世界虽然眩目令人恐惧,但她重拾年青时的拼搏精神,不退缩放弃。身体机能的敏感及协调性退化了,不能流畅地划屏,母亲眯缝着眼睛,就采用勤能补拙、屡败屡战的攻防策略,一有空就练习划屏。
然而不论母亲怎样努力,手机屏幕上的碉楼依然冷若冰霜。母亲划屏的手指不是偏重就是偏轻,很多时候母亲的手指一接触机屏,碉楼不是炸开了锅,就是不停地旋转,完全势不两立的架势。
会不会是手机本身存在隐蔽的问题呢?于是把我自己使用的手机交给母亲,一试,母亲居然就可以进行划屏操作了。
原来,横在母亲面前的天险是一款不十分合格的“纸老虎”。
用上合格手机,在能够完成简单划屏的同时,母亲就主动开始认知使用各类图标和按钮,在屏幕上尝试试探深入的动作:或轻或重,或轻重交替地触屏、划屏、打开、关闭……
水滴石穿,不久,母亲就摸索到了正确使用控制按钮、标识的指法窍门,继之,直抵巷战的碉楼中心——接听、拨打、挂断以及微信等等各门类复杂的内容环节。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终于赢得了与智能手机和谐拥抱这场巷战的胜利。
后来,父亲因为严重中风住进了康复中心,一住就是五年,2022年寒冬不幸过世。多年来,母亲都是以空巢的形式,为我们守护着家的温馨。
空巢的母亲娴熟地使用着包括支付在内几乎所有手机的繁复功能,与我们进行各种沟通交流。时而视频、时而朋友圈、时而转发社区热点……母亲时刻关注着我们的动向,我们每天都能亲承到她那阳光般的微笑。
岁月匆促,骨肉之情弥足珍贵。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我们庆幸拥有一个勇敢坚强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