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2016 作者:茧
学校门前有座山,山腰有条火车道。
周四周五晚自习不回家,我便坐在公租房的落地窗前数火车。一节接一节,一列又一列,从左边黑洞洞的轨道口,到右边透着光亮的出站口,大山吐丝般,一条又一条吐出黑色或红色的火车。周而复始,从不停歇。
故乡地处平原,地势开阔,交通发达。自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起,中国第一批大肆修建的轨道就横亘了小镇。绵延到现在,历经百年的京广铁路拆了又建,建了又换,很多的线路改了道,很多的村庄空了房。但每到夜深人静灯火阑珊时,车轮和轨道摩擦的哐呲哐呲声依旧响彻云霄。这是我打小就有的火车印象,响在耳边日日夜夜唤醒黎明的汽笛声。
小镇的火车站很小,小到只有一排低矮的车站接待室。木质的门,门前盛开的木棉,偶尔一两只从铁窗外钻进来啄食的麻雀,四五排沐浴在阳光下容易沾灰的绿漆木凳。穿着藏青色制服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背着硕大的蛇皮口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准备外出的乡里乡亲。年轻时父母卖过火车票,收集各乡镇务工人员的信息,再到火车站售票处整体购票。微薄的利润,常常让东奔西走招人白眼的爸妈苦不堪言。我不懂,只觉得花花绿绿的车票有趣。
每次到车站,幼小的我会被爸妈交托给一个挥着小红旗的爷爷。他的头发花白,衣服整洁,一个人坐在一个小木屋里,很少说话,笑容很慈祥。我时常挣脱了他的怀抱,静默地趴在护栏边上,看着一辆又一辆运煤或运油的车缓缓开动,速度越来越快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一节,两节,三节……牙牙学语的我时常数不清爬来爬去的大蜈蚣到底有多少节,只知道这些身量高大的钢铁怪物每次呼啸而过时,我的世界都随着它们的怒吼而颤抖。一阵又一阵凌厉的风,呼呼地吹来,刀子似的刮着小脸,乐得我胖手直舞。
等到高中翘课,我们一大群少男少女骑着单车吹着口哨,跑到河边数火车时,年久失修的小镇车站早已废弃,只剩几条再无火车停留的锃亮的轨道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新迁的县火车站高桥耸立,建筑簇新,人来人往的热闹逐渐掩盖了轰隆作响的火车鸣笛。我们不喜喧嚣,喜欢安静,便时常扔了鞋子,横七竖八地睡在一段早已废弃长满青草的铁轨上。风化的铁锈,斑驳的木枕,清风一过,抬眼看天的我们经常分不清那飘动的棉花糖究竟是蓝天的白云,还是随风摇摆盛放如雪的木棉花。等到火车来了,地面微微振动,我们闭着眼睛努力地分辨耳边的节奏,一响一轮,一轮一节。就在数火车的过程中,时常有人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一觉睡到黄昏初上。
我们不是坏孩子,大多数都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祖国未来。因高中繁重的课业压力,数火车成了我们排遣忧愁增进友谊的新消遣。我和江南是最初的发起者,他有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睛。盘腿坐在枕木上,和着震耳发聩的轰隆声,我们会面对面大喊着彼此听不清的糊涂话。火车一过,大家相对无言,只有如水目光中还会荡漾着一波波暖色的余晖。一节,两节,三节……数着数着,人群里蓦地响起一阵银铃的笑声。情窦初开的队伍就在你追我赶中逐渐壮大,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江南身边的姑娘,转身离去的我再也没有数过火车。
命中注定般,我从千里之外的湖北奔赴贵州,山清水秀的大学背后竟然也有一条甬长的火车道。高高的涵洞,零散的石子,蜿蜒的轨道,下午五点准时经过的火车,两岸蓬勃的灌木,本是极其危险的地段因了以上的因素,反而变成了学校男女约会的圣地和个人散心排愁的绝妙去处。于是有一天下午,我坐在被太阳烤得炙热的水泥大坝上,看着被汽笛声吓得魂飞魄散从涵洞口涌出来的彩衣飘飘,凝视着脚下呜呜作响绝尘而去的火车,满脸挂笑,一节一节的数去。终于,在熟悉的节奏声中我放下了过往。
大学四年,有三年的闲暇时光我会时不时跑到后山涵洞去坐坐。贵州多山,想要修建一条火车轨道,他们往往要付出更多的人力物力,花费更多的时间空间。所以一旦打通,不到万不得已,一条火车线绝不会轻易放弃。为此,每天从黄昏坐到夜晚的我要感谢他们的不舍弃。若没有那一两声回荡在山壑间的轰鸣声,没有那一两列从容向前的一节连一节的火车,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身处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孤独感,会让我沉沦堕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一节,两节,三节……一边数着火车,我一边思考着无数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我将会去哪儿?耳边的噪杂衬着内心的平静,数火车的魅力再一次同黑夜伸手把我抱在怀里。
秘密基地一暴露,时日一长,盘踞在大坝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某天午后,我拉着室友,气喘吁吁地爬到坝顶,赫然地发现宽阔的平台上七扭八歪地喝醉了三个男生。浓烈的酒气和着夏日的余温,排山倒海的震惊和失望,让我呆立在台阶上,丝毫没注意到脚下一如既往从东向西的火车。“我们还是叫醒他们吧,不然从这儿滚下去,不是摔死,就是被火车轧死。你记得学校宣传栏里张贴的那些无名尸的招领通知吗?很多都是死在火车道边没人发现的腐尸。”室友还未说完,我便走了过去,和她齐手拖过最靠边的男人。不成想,醒过来的其中一人竟然和室友最后成了情侣。自此数火车的人,从我一个,变成了三个。
看着照片里黑白分明的火车轨道,再看看窗前灯火通明的火车车厢,我从落地窗前跳下来,数了整整五十二节火车,真是一个好数字。漆黑如墨的夜,笼在青翠挺拔的山头,一条好似夜明珠镶成的发光腰带,从左至右,缓缓束紧苍山肥硕的腰身。火车,要开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