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

图片来自一个app

1.

        你要是大半夜在北京西单附近看到一个穿着一双登山鞋背着个装得鼓鼓的登山包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大汉,时不时还瞥你两眼,没错了,准是他。

        他能大半夜带着你在北京城里一直走,就为了找家宾馆。

        也能凌晨拽着你去吃烤串,跟你谈谈人生。

        在我的印象里,这个男人,很孤独。

        我跟他认识,纯粹是个意外。

        这大概是我十岁离开北京后,第二次回来。顶着四十度的高温,我和春哥站在北京站三个大字底下望着马路对面的大酒店发愁:住哪儿?看了半天之后,我们俩决定先去逛逛再决定,万一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便宜点的小旅店了呢。

        然后从天安门一路东走到东单,到东单的大街小巷,再穿越它们,我们俩足足走了一个下午,“没房了。”这三个字让我俩近乎绝望,加上手机没电,打不着车之类的等等,逼得我和春哥在心里操了北京城无数遍。

        到王府井的时候,天开始黑了,我俩一人吃了一碗炸酱面,然后一直走到西单,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左右了。大街上的人已经不多了,许多店铺也已经关门了,春哥说,抽支烟吧。我说,好。

        我和春哥一人点了一支烟,一路走,一路聊着从前的事。走了很久,从一些巷子拐进去,又从一些巷子拐出来。我的余光瞥到有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大哥,在我们后面走着,一路上就多了个心眼。然后我开始观察他,满头大汗,穿着一身像是徒步旅行的衣服,踏着一双登山鞋,背了一个很大的登山包。突然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路过我们的时候,瞟了一眼。然后钻进一家宾馆又出来了,没房。进第二家,我俩就在门口站着,等着看他会不会出来。一分钟不到,那大哥就出来了,我俩的心又碎了一点。

        “这么大的北京城,居然找不到一家能住的宾馆。”春哥吐了一口烟,“这是把我们困在北京了吗?”

        “不能都满了啊。”那个男人站在离我们两三步远的地方,看了看附近。

        “满了,我们都找了一天了,从天安门到东单,完了一直走路,再到西单,然后到这,手机也关机了,现在也不知道几点了。”我扭头看了看他,然后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了。

      他说:“走,往前再走走,我今天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好啊,走吧,反正我们俩已经打算走到天亮了。”我们三个人便结伴同行,一路找下去。走了大概十多分钟,还是没找到。

        “前面肯定没房了,今天从下午一直走到现在,要不就是满房,要不就贵得要死。”我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不找了,我打电话问问北京站那边上回住的那家。”

        还是没房。

        他一脸不可置信,拿出了包里的一叠名片:“嘿!北京这是什么情况?我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信我吗?今天晚上咱们准能找到地儿。咱们去北京站那边,那边我就熟了,那是我的地盘。超不过一两百块,带热水带卫生间带wifi。”

        “真的?”

        “真的,超过一百块算我的。”

        “好,信你。”

        “走,打车。”他开始把卡片收拾进钱包,然后重新装好了大登山包。

        打车用了将近半个多小时,来去的空车都飞驰而过。大哥说:“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肯定是今天遇到你们这两个小霉神了。你俩是有毒吧?等下再看见空车把你俩扔中间去,看它停不停。”

        “哈哈哈,不行,我还想多活几年。”

        半个多钟头过去了,我们坐上了车。出租车在凌晨的北京街道里穿梭,司机大概是着急着回家,愣是把油门轰到底。

        到了北京站,就听见来来往往的喧闹声,和深入北京心脏的那些小胡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安门像这两个世界的连接线,稳稳的坐落在城中央。

        这个城市,一半沉睡着,一半醒着。

        这些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支撑起了北京的崛起。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北京不是一个冰冷的城市。

        折腾了好久,走到北京站马路对面,遇见一个宾馆招人的托,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感觉价格还行,能接受。然后就上了他们的车,车上差不多快坐满了,后座还有一个穿格子T恤的男人,好像是第一次来北京。

        一上车,他看了我俩一眼,说:“这车门一关,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这剧情,太熟悉了,这剧情,太狗血了。这边我都混熟了,基本都这样。”

        穿格子T恤的男人说:“不能吧,这是那个超市大哥介绍的,还让我给了五块钱。说是就在天安门后面。”

        “兄弟,你等着瞧吧。”他一脸无可奈何。

        车开得越来越快,我说:“你看他开车的这个车速就知道,哪能只在天安门后面啊,指不定把我们拉到哪儿去呢。”

        他说:“不信你待会儿看吧,诶,我说你们俩倒霉孩子啊,一人给我五块钱啊。哈哈哈哈。待会儿我请大家吃烤串,你俩一人出五块钱。”

        “哈哈哈,行啊!我们俩一共出十块。”春哥说。

        “今天还真是遇见好心人了啊,不然我俩就得在这大北京走上一个通宵了,我们俩还想着说走到四点去天安门看升旗呢。简直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在漆黑的车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天安门升旗?”穿格子T恤的男人显然对这个很有兴趣。

        “来了北京,就得去看一看天安门升旗,那场面,太壮观了。这辈子,得多去看几次噢!”他好像对着空气在感叹。

        “对对对。”我和春哥异口同声。

        “噢……”穿格子T恤的男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憋出了一个字。

        我们在车后面坐着的四个人,就这样唠了一路,车越走越远,穿过大街小巷七拐八拐终于到了,特别偏僻的一个地方。一下车,所有人都找不着北了。他对着我俩说:“看吧,我就知道。这剧情,太熟悉了。”

        我和朋友笑了,穿格子T恤的男人一脸茫然,看着手里的北京地铁路线图问我:“咱们这是在哪儿啊?”我顺着他的手,指了指南四环大红门桥说:“咱们大概是在这个位置。”

        “啊?不行不行,我不住了,我明天早上还得赶火车呢。”穿格子T恤的男人一个劲儿的摇头,然后和我们仨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的消失在宾馆门外漆黑的路上。

        办完入住,大哥过来问我们:“诶,你俩哪个房间啊?我1306。”

        “1308。”我把手里的房卡给他看了看。

      “嘿,还挺近。走,赶紧的,把东西放着,出去吃烤串啦。”说完,他赶紧拿着行李进屋了。

      “好,走!”我和春哥把包放在房间里,“那就不拿手机了,让它充着电吧。”

2.

        出了宾馆,我们仨人并排着在街道上,路过一些还没关门的饭馆和小卖部,里面的人看着我们一路嘻嘻哈哈走过去。

        一个中年男人和两个小姑娘,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找到了一家吃烤串的地方,春哥点了一扎啤酒,我和大哥一人要了一罐饮料,于是我们就在这京城夜空下,聊起来了。

        “你俩来北京干嘛?”

        “玩儿。”

        “你俩私奔啦?还拿着户口本。”

        “哈哈哈,怎么可能,我们俩是出来玩的。拿户口本是因为身份证找不着了,我拿着户口本连网吧都去不了。”春哥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我之前在你俩后边儿,看着你们俩在前面走着,嘴里叼着个小烟,简直叼暴了。两个女孩凌晨叼着烟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走着还是需要勇气的。我心想,这俩小姑娘,可不好惹啊。”

        “嘿嘿,习惯了。”我俩相视一笑。

        他听了这句话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俩还小,还有很多路要走,现在明白的东西还太少。

        “我每周都来北京。”他顿了顿说。

        “我都好长时间没来北京了。”我说。

        “我第一次来。”春哥用两只手托着脸,看着那边的服务员把我们的菜和烤串端上来。

        他拿了几串肉,“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在外面吃饭了,也很久没吃烤串了。我要在家就天天躺着,回忆我这三十年。感觉能记住的,加起来不到一年。”

        “人这一生,活着就好了。”我看着大哥的样子,感觉他像是经历过太多事,好奇,却又不太好问。

        “对,但是有时候吧,就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的一生都转变了。”大哥往嘴里夹了一点小菜,“你们知道成熟是什么吗?”

        “我觉得成熟吧,就是顺其自然,逆来顺受。当你觉得所有的事都不能成为事的时候,当你有把握,有能力,去面对所有的事的时候,就是成熟了。”我摆弄着手里的可乐,“大概是这样吧。”

        “我觉得啊,成熟就是你能不让身边爱你的人为你操心了,这就是成熟。”春哥说。

        “不对,都不对。成熟是看破一切,看破生死。你们都还太小了,以后就明白了。”他喝了一口芬达。

        “嗯,人是会变的。”我感觉坐在我面前吃着烤串喝着芬达的男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而这个故事,应该是一个必须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才能接得住的故事。我忽然在想,我们和他萍水相逢在这偌大的北京城里,第二天也会分道扬镳,回到各自的人生里去,会不会,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遇见,或者说,眼前的这个人,会不会某一天就消失了?

        “是啊,去年的八月十五之后,我感觉我就变了。”他叹了一口气。

        “八月十五?阳历还是农历,农历是我妈生日。”我来了兴趣。

        “对,八月十五,阳历。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天在医院。检查完了,医生说你先出去吧,我和家属谈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已经懵了,脑子里嗡嗡嗡的,然后我出去在外面坐着。我老婆出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我看着她,我说跟她说,行了,也别瞒我了,我还有多久?她告诉我说我只有七个月了。”

        “这……”我和春哥看着大哥,不敢相信。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每周都来北京了吧,知道我为什么去西单了吧,因为那儿有个协和医院。”

        “这……”

        “我才四十多岁,我还没活够……”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竟有一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错觉,恍如隔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很沉重。我感觉今天晚上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长长的梦,眼前这个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我想要抓住他,但是却感觉他已经离我太远。

        “我真的还没有活够,我还有很多错来不及去弥补……”他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泪,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像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

        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说了,生命就像一场无止境的旅行,有的人走到一半就停下了,有的人即使知道了终点,却还是奋不顾身的向前走着,因为他们不甘心。

        他光着膀子一口气儿吹了一瓶燕京啤酒,喝完撇着嘴巴,点了一根烟,又点了一些烤串,然后他靠在座椅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把这么多年所有的无奈与心酸都吐了出来的架势。这个时候的路灯很亮,我看见两只飞蛾在约会,别桌的食客们正兴致高涨的玩着猜拳游戏,我们这桌显得太过于孤单。

        春哥拿起酒杯,说:“不管怎样,还活着,就是好的。什么都别去管,活好现在,来,走着。”

        “人这一辈子呐,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我端起可乐,叹了口气。

        “为了活着。”

3.

      他说他这辈子有个梦想,就是当一个背包客。背着包,毫无束缚的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羁绊,没有牵挂,只带着一颗自由的心。

        他说他走得太快了,他想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

        我和他说,梦想和生活,其实是两码事儿,人永远没有办法很顺利的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因为从一出生,就注定会在这个世界上有羁绊。

        末了,我告诉他了一句话。

        不要太理解生活,人也不要活得太明白,那压根儿就不会快乐。

        他听罢笑了,说我这么小却有这么深的感悟,也一定是带着故事的人。

        我也笑了,哪儿有什么故事,不过是经历多了些罢。

        “哥,再喝一个吧。”我再一次拿起手里的可乐罐,“为了咱们今天在这里相遇,为了咱们的故事。人都说丽江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其实这京城啊,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以前也都是自己来北京,平平淡淡,却没想到,今天在这北京城里遇见你们两个,也算是有故事了。”

        我说,对,必须得喝一个。

        可乐碰芬达。

        他说,咦,橘子味儿的。

        回到宾馆,凌晨一点多了,洗了个澡,迷迷糊糊的睡了。过了好久,好像有人在敲门,敲了很久。好像春哥和门外的人搭了两句话。

        “起床了,起床了,走,去看升旗仪式了。”

        “不去了,太困,我俩再睡会儿。”

      “那我自己走了啊!”

      “好。”

      然后传来渐渐减弱的脚步声。

      没声儿了。

      他在我们这个故事里,也落幕了。

        现在想起来,我仿佛看到了往后的某一天,我和春哥走在北京西单的某条街上,突然有个穿着登山鞋背着一个大大的登山包的男人走到我们跟前,笑嘻嘻的看着我俩。

        “嘿,这俩倒霉孩子,又来北京私奔了。”

摄于香港

4.

        每个人都是生活的演员,他们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走上生活的舞台,演了一出又一出或精彩或平淡的故事,这就是人生。

        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人生,如何看待遇见。而我认为,有时候,也许一次擦肩而过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错过。这是比失去,更难过的事。

        那是我在北京呆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一早,我便启程回了那个西南以南的地方。在路上,我仿佛看到他那张沧桑的脸庞,露出个温和含蓄的笑容,就像老北京城墙下老槐树上挂着的阳光,不会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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