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备受瞩目的科幻巨制《星际穿越》登陆我国各大院线,引发人们新一轮观影及讨论热潮,除“虫洞旅行”“第五维空间”等刷新观众宇宙观的新概念、全实景拍摄地球场景带来的强烈视觉效果外,对电影情节起到关键作用的一条“科学”理念想必更能引起中国观众们的兴趣:飞船通过虫洞的时候,宇航员们发现飞船上的一小时,相当于地球上的七年。
这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西游记》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说法,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名注齐天意未宁”中,孙悟空得知弼马温乃是个不入流的末等小官,一怒之下打出天门回到了花果山,群猴喜迎猴王归来,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余,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辰。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
这样的时间换算理念,使一众读者脑洞大开,贴吧、论坛等网络平台上网友们各显神通,引入“太空飞行器运行速度超过地球自转速度”、“道教36重天的时间换算方法”、广义相对论等科学、宗教定理开展大胆推测,甚至联想出天庭神仙们可能有某种改变时间的法器可以改变时间比例,不得不说,网友们实在有才。而对于另一个命题、如来佛祖随口抛出的一句“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读者们实在想不出合理解释,只好把它归结为“如来胡说的”。
如来是否随口胡说,姑且搁置一旁,以科学理论来推理小说,固然有一定严谨性,却难免忽视了小说文化内涵的厚重与美感,所谓“仙境一日,世间千年”的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这种传说所蕴含的实是祖先们对神仙生活的畅想与向往,和相对论、太空飞行器、地球自转神马的没有半点关系。早在《楚辞·远游》中就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的诗句,“羽人”二字是初民对神仙形象的白描式勾勒,“留不死之旧乡”则表达了对长生不死的向往。“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庄子》为我们描述了庄周脑海中的仙人模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厉而年谷熟。”这是“姑射真人”之说的源头,也是金庸笔下小龙女的文本形象原型。
从当代人的角度回看古时,先人们的想象力绝不逊于今人,旧时生活环境差、基本物资匮乏,连活命也是一件即使努力也不易成功的事,但他们从身边的一草一木、一鱼一虫上洞察自然,用绳结、圭表、漏刻记录时间,创造文字描绘眼前与头脑中的世界。生活如此不易,全靠演技还不够,古人们还想寻求一种能够痛痛快快活下去、活得好的方法,如此,修炼成仙便是不二之选。
成仙美则美矣,可谁又真正见过神仙呢?不忙,现实中没有,想象力来凑,大约东晋时期,神仙与修仙人居住的地方——“福地洞天”基本成型了,大意即在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活空间里,还并存着三十六处“相对隔绝,大小不等的生活世界(即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及七十二处特殊地域(即七十二福地)。”洞天福地大多位于名山之中,相互沟通而形成一个不同于凡俗的世界,许多等级较低的仙灵和不问尘事的人生活在这里。原来,仙境不仅仅在天上,也存在于人世间,如白莲花般出于尘世而不染。至于人间仙境究竟美到怎么个程度,就需要读者根据笔法生动的文字描述自行脑补了。
修炼成仙一直是许多中国人的梦想,修仙的热情从初民时代便燃起,绵延不绝,上至帝王下到百姓,有条件的想要成仙,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想要成仙。战国时期齐国的齐威王和齐宣王,就在邹衍的诱导下多次派人寻找三神山以求长生不死药。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曾多次巡游琅琊山、秦皇岛等地,祭祀名山大川,寻找仙人和长生之药。八仙中的何仙姑就是凡人经过修炼深造成为仙人的例子,她是八仙中唯一的女仙,与武则天同时代,自幼誓不婚嫁,远赴深山修炼,终于梦中得蒙仙人传授,获得长生不死之秘诀。
当然,成仙有难度,修炼需谨慎,绝大多数凡夫俗子与仙界是绝缘的,那成不了仙,见见仙子总可以吧。古代笔记小说中还描绘了一些凡人与仙人相遇的情景,藉此满足人们对于遇仙、成仙的渴望。南朝宋人刘敬叔的志怪小说集《异苑》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山中策马而行,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两位老翁在对坐下棋,于是下马观阵,他觉得自己只是看了一小会儿,但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中的马鞭竟已烂了,再看他来时乘的那匹马,连马鞍子都已腐朽了。他疯狂地赶回家中,竟一个亲人也没看到,于是悲痛而绝。这两位老翁应是两位神仙,可通篇故事读下来,遇仙之旅不仅有点吓人,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人入仙境的烂柯传说并非孤篇,最早可见晋代虞喜的《志林》中的记述:“信安山有石室,王质入其室,见二童子方对棋,看之,局未终,视其所执伐薪柯,已烂朽,遽归乡里,已非矣。”宋代李昉《太平御览》引录《郡国志》云:“晋中朝时有王质者,尝入山伐木,至石室(山),有童子数四,弹琴而歌,(王)质因放斧柯而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状如枣梅,含之不复饥,遂复小停,亦谓俄顷,童子语曰:‘汝来已久,何不速去?’质应声而起,柯已烂尽。”
此外,任昉《述异记》中也有相似的记述,这些记载,对后世同类故事影响很大,刘敬叔《异苑》中的故事虽与王质烂柯略有出入,但情节基本相同,属同一故事类型。烂柯传说诞生的时代正是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北方流民南迁,故事折射出浓郁的迁逝之悲和弃世思想。借由烂柯故事,我们不禁感叹仙界与人间相比,差别实在太大,尤其在时间意识一则上,俗世晨昏往复,如流水匆忙,百年时光在仙境里微渺得不值一提,凡尘中的我们,面对天地山川,长叹“寄蜉蝣于天地”,面对脑洞中的神仙们,也自惭“渺沧海之一粟”。
仙境的时间慢于人间,在道教典籍中不难找到相关解说,魏晋时期著名道教学者、炼丹家、医药学家葛洪在其传世名作《抱朴子》中就记载了这样的事:“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毕言,海中行复扬尘也。’”麻姑自此与彭祖、南极仙翁一道成为寿仙的代言人,成语“沧海桑田”“东海扬尘”也由此演化而来,如今谈论时代变迁社会变革,常会提及“沧桑巨变”。无论是“沧海桑田”,还是“王质烂柯”,既是仙境与人间时间上巨大差异的显现,也暗含着关于人世无常的几多喟叹。
与“王质烂柯”的故事类似,《后汉书·方术传下》记载费长房跟随壶公学道,归来后惊觉人事已变:“自谓去家适约旬日,而已十余年矣!”东汉郭宪在其神怪小说《洞冥记》中写到,西汉著名辞赋家东方朔三岁时忽然走丢了,过了好几个月才回来,他的母亲又急又气,于是鞭笞了他一顿。没想到事过之后,东方朔又走丢了,这次竟丢了一年多才回来,这回母亲估计是吓坏了,并没有第一时间撸袖来一顿胖揍,而是极为吃惊地说“汝行经年一归,何以慰我耶?”不想,东方朔满腹狐疑地回答:孩儿在紫泥海边玩了会儿,紫泥把孩儿的衣衫弄脏了,所以路过虞泉时顺便洗了一下。早晨从家出来,晚上就回来了,母亲怎么说是过了一年呢?可怜三岁的东方朔,不知是被神仙戏耍了一番还是亲历了仙境而不自知,被母亲当成四处乱跑的熊孩子白白挨了一顿揍。
此类故事中最为人称道的,不是王质也非东方朔,而是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中刘阮共入天台巧遇仙女的故事。汉明帝永平五年,刘晨、阮肇一起到天台山采药,天台山峰峦叠嶂,苍然天表,林深草茂,深不可测,他们又渴又饿还迷了路,后在溪边遇到两位容貌鲜妍的女子,二女子就像旧相识一般直呼其姓,将他们邀回家中,令侍婢们做胡麻饭、山羊脯、牛肉给刘阮吃,两人还分别与刘晨、阮肇结为夫妇,新婚燕尔,逍遥自在。刘阮一住便是半年,山中春意渐浓,百鸟啼鸣,两人思归之情甚苦,于是二女子只好唤来女伴们集会奏乐,送别刘阮。刘晨、阮肇回到乡里,发现旧日亲友一概不在,连自己的家也找不到了。他们四处打听,结果竟找到了自己的七世孙,从这个小孩子口中方才得知,乡间传说他们入山采药,因为迷路而不知所踪。
刘晨、阮肇入山逢仙女的故事,雏形来自王嘉的《拾遗记·洞庭山》,故事讲述了采药人在山中巧遇“花芳柳暗”“丹楼琼宇”,众女“艳质与世人殊别。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金液……”待采药人回到乡里,旧乡亲早已不见,“唯寻得九代孙”,原来采药人在山中饮酒赏乐的这段时间,山下已过三百年。
烂柯故事将人世的短暂通过强烈对比展现得淋漓尽致,反映出古人悲观的生命意识。无常与永恒,往往是人们在思考人生、世界、宇宙之后,考辩探析的终极命题,探寻生命本源,追求精神永恒与自由,这其实是脱胎于现实生活的宗教文化在人们心灵深处的印记。如何减少人间世的苦难,突破时间与空间对肉体的限制,最大限度地享受逍遥安然的现世生活,是人们寻仙求仙,创造遇仙故事的思想起源。
无论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还是“仙境一日,世上千年”,体现的总归是人间与异界的时间差,对此,钱钟书先生在研究《太平广记》时找到了这样的记载:《灵怪集》的《郭翰》一篇中,织女云“人中五日,彼一夕也。”钱先生按“彼”指天上;《洞冥记》的《东方朔》中有“朝发中返,何云经年乎?”钱先生对此阐释为“谓人世‘经年’,仙家纔半日;同言天仙日月视尘凡为长,惟长量两说差殊。”
除却仙界,人间与冥界亦有时差,冥界模式则为“人间一天,阴间一年”。《酉阳杂俎》的《李和子》中有“鬼言三年,人间三日也”;《幽明録》中《琅玡人》一篇也有“此间三年,是世中三十年”。由此,仙界的时间要比人间慢得多,而冥界的时间比人间还要慢很久,钱先生对比得出:“人间日月与天堂日月则相形见多,而与地狱日月复相形见少,良以人间乐不如天堂而地狱苦又逾人间也。”
仙界、人间、冥界的时差故事,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更新完善,神话、传说乃至宗教文化,与同一时期社会整体认知水平、文化习惯和人们的生活、精神状态密切相关,传说故事在流传过程中也深受社会政治经济发展状况的影响。从鬼神崇拜到神仙方术说,原始文化一直伴随着我国古代社会发展的始终,并渗透到传统文化与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民间崇信神仙的传统,秦皇汉武的寻仙活动。尤其在战争频发、社会动荡时期,人们渴望安定、长寿而不得,面对死亡难掩恐惧,于是自发地选择了宗教,希望能够超越时空限制,享受永恒的生命。我国本土宗教,道教,以其倡导用积极、超脱的人生态度来生活、修道以至长生成仙,超越时间和肉体的束缚,为苦难深重的人们提供了一方安然和谐的净土,成为心灵的避难所。而儒家、佛家对时间的多元认识,也为世人处事修行提供了有益参考。
人们对时间可谓是又爱又怕,儒家对时间的宝贵性有很深刻的认识,面对时间流逝,孔子无奈地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既然时间匆匆无情,任谁也无法将它留住,于是孔夫子以生动的讲述教导我们应“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爱惜时间,赢得时间,有效地利用时间,以此达到“于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俯不愧于心”。
佛家对时间又有另一番解释。佛教将时间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众生皆在三世中轮回,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时间的价值就被自然而然地消解了,人生的短暂性、人会死亡的事实,阻止了佛教徒的修学,所以佛教中所追求的永恒,是无限的时间。
“劫”和“刹那”是佛教的时间单位,唐代道宣撰《释迦氏谱》全一卷云:“劫是何名?此云时也。若依西梵名曰劫波,此土译之名大时也,此一大时其年无数”。“劫”分为小劫、中劫、大劫,表示极长的时间,“刹那”与之相对,表示极短的时间。世界由成劫、住劫、坏劫、空劫再到成劫,一次循环大约需要十二亿八千万年,宇宙的反复生灭就在成住坏空的过程中,由此,三大阿僧祇劫大约是三十八亿四千万年。大乘佛教《瑜伽师地论》中指出,“一切住总经三无数大劫方得圆证”。《华严五教章》则认为,若修行成佛,定要经过“三阿僧祇劫”。
面对时间,道教拥有“周而复始”的时间观,庄子从“顺其自然”的哲学观念出发,提出“安时”的概念,顺应自然发展规律,让“一切依时间而存在,一切又依时间消失”。相比于儒释两家,道教更加重视道法自然,个体自由,追求个人修炼成仙,在时间流变中通过羽化登仙而获得永恒。
人间与仙境的时间差也正是道教神仙信仰的体现,仙境的完美反衬出人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于是自发地开始追求宗教体验,寻找神仙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的梦想,诸如容颜永驻,长生不死,实现一切在人间可望不可即的愿望,“永远享受现世的快乐”等,都在神仙信仰——对修道修仙的追求中得到了寄托,而反观之,这种表面上的荒谬与虚无,“也揭示了人类心灵深处对时间的一种悲情,暗示了世间的艰难与悲哀,在此情此景下通过时间的反差来使自己如梦初醒,进而寻找到精神的寄托,回归到心灵永恒的家园。”
也正如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牛景丽副教授在《中国古代时差故事源流探析》中所讲:“‘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时间观源于古人悲观的生命意识和对生命永恒的追求,是对神仙永恒和人生短暂的强烈对比的情感夸大的结果。就其产生的根源来看,这种时间观更确切的说是生命观。”
【百度搜图所得。水印自寻。“盗图”见谅。图为清和真人与其弟子夏夷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