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纸刊《佛山文艺》杂志,ID:赵照川。文责自负。
从古到今,长堤垸人都是日出作,日落而息。这也是江汉平原所有人的生活常态。特别是湖乡草地的乡下,去过县城的人,也不多见。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湖区水乡,才开始发生变化。这变化之一,当数好几个年轻人,陆续走出了封闭的湖村,鱼儿般地游进城里。这几个进了城的后生,他们虽免不了呛几口苦辣酸腥的浑水,但在垸子里的人眼里,却也活得不同凡响。
苦萍儿
在长堤垸,苦萍儿是最早进城的一个。
苦萍儿不是本名,本名前并没有一个“苦”字,只因命苦,垸子里的人随口加上去了,大家喊顺了口,就不再叫她的本名,都是苦萍儿苦萍儿地叫。
苦萍儿九岁那年,有着三年两水之称的江汉平原,遭遇五十年一遇的大旱,生产队只好打近百米深的机井,用来取水浇地。苦萍儿的崖崖(爸爸)和另外两个汉子,被派去城里运水泥涵管。那时,船还是江汉平原主要的交通工具。那天深夜,月光暗淡,满载涵管的木船在过马河的石桥之时,船头不慎撞上了桥墩。船翻了,一船涵管和三个人都落了水。有两个汉子爬上了岸,三个人中水性最好的苦萍儿的崖崖,却迟迟不见动静。一个多时辰后,才被人从河底的涵管底下拉出。不到两年,苦萍儿的姆妈改了嫁,她的堂伯只好收养她。
苦萍儿的堂伯妈,是垸子里出名的泼妇,待人十分苛刻。苦萍儿生做死做不说,还隔三差五地挨打,至于挨骂,自是解小溲一般的一天几次。
两年后的一天,苦萍儿正在沟边割猪草,听两个洗衣女人说,龚幺婆城里的表妹翠姑来了,要在乡下寻个女伢子,帮轻工局陈局长家引小伢。陈局长的堂客说,女伢子要乖巧肯做事,小伢子引大后,陈局长包安排工作。苦萍儿听得忘了割猪草,直等两个洗衣女人走后,才如梦初醒。她猪草也不割了,赶紧跑到龚幺婆家,双膝跪在翠姑面前。
翠姑早认得苦萍儿,对她很同情,这回却叹着气摇了头。苦萍儿不满十二,人又瘦弱,看上去不过十岁的样子,若在城里,她这样子的女伢子,还正是要别人照料的时候,如何引得了陈局长家的小伢。翠姑拉起她说,伢儿,你起来,过两年我帮你寻这样一份事儿。见苦萍儿跪地不起,眼雨也滚了下来。翠姑说,没得办法啊伢儿,你等两年吧,反正城里当官的多,还怕他们家不生小伢。到时我一定帮你寻一户人家。
苦萍儿也晓得翠姑说的是真心话,可是,她一天都不想在堂伯妈家呆了。一时间,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见些,龚幺婆一家也帮她说情,但翠姑无法答应。翠姑清楚,虽说是给陈局长家引小伢,但是家务事也是少不了的,这么瘦小一个女伢子,还满头的枯黄头发,人家局长家里哪里会肯收她。
苦萍儿城里没去成,夜里却又挨了堂伯妈一顿狠打,直打得浑身都是竹条子印。这一次挨打,苦萍儿竟然没有哭,只拿眼睛仇视地看着堂伯妈。
四天后的半夜,苦萍儿失踪了。垸子里的人最初以为她投了水,四处打捞,却半根头发也不曾捞到。又过了两天,也不见水面上有苦萍儿的遗体浮出。人们的结论是,一定是跑了,被别的人收养了,或是做了别家的童养媳。虽说解放了这么多年,但收一个女伢子在家里养几年,再给儿子做堂客的事,江汉之地也时有发生。当然,也有的直接被单身汉收做堂客的,但这样的事,本乡本土的人也不会多事,只要女伢子家里没有找来,女伢子也不受殴打,人们也不会干涉。
苦萍儿确实是跑了。
那天半夜,苦萍儿悄悄起了床,带上一小包衣服和十几只煮熟了的鸡蛋,从后门溜了出门,然后从村后绕出了生她养她的长堤垸。两天后,她的堂伯妈才发现她的衣服不见了,她攒下的十几个鸡蛋也不见了,这才确认苦萍儿并没有投水,而是离家出走了。后来人们才晓得,在翠姑走后的第二天,苦萍儿趁大人出工的时候,偷偷把鸡蛋煮熟了,又放回原来装鸡蛋的坛子里,作路上的干粮,因为她身上只有三个钢崩儿——四分钱。
三天后,当黄黄瘦瘦的苦萍儿出现在县城边上时,她已经又瘦了一圈,离给人引小伢的要求更远了。这从长堤垸到县城五十多里的大小路,她白天走走歇歇,夜里睡稻草垛,渴了就喝河沟里的生水,饿了就吃一个鸡蛋,或是偷人家地里的黄瓜,天知道她吃了多少苦。
苦萍儿到了城边上,便在水边洗了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她把衣服也洗了,晾在树枝上,便在草地上沉沉睡去。醒来后,苦萍儿的精神和体力恢复了。红肿的腿似乎不酸不痛了,打了泡的脚也似乎没事了。她吃了三只冷鸡蛋,精神也好了起来。
那时的县城,就一条主街,几条小街。县轻工局是个响当当的机关,当然应该在主街上。苦萍儿很快就找到了轻工局。那时的轻工局也在平房里,更没有门卫之类,苦萍儿直接进到一个门里,怯怯地打听陈局长。不巧的是,陈局长到地区开会去了。苦萍儿就哭了。局里一个毛毛糙糙的小干事,听说苦萍儿是局长的亲戚——姨侄女——这是苦萍儿自编的,是来帮陈局长引小伢的。跟那个年头的大多数人一样,那个毛头小干事,头脑也很简单。他晓得陈局长家的小伢没人引,还叫他帮他找过,现在见有人来给陈局长家引小伢,也十分高兴,于是不问青红皂白,用了局里的自行车,将她送到了陈局长家。局里新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小干事一直想骑,但一直却找不到理由,今天他终于找着理由了,他理直气壮地找主任要到了自行车的钥匙,一路摇着铃铛来到陈局长家。
陈局长的堂客正忙着煎牛奶,而请来引小伢的局长的姑妈,却病在床上,倒要人服侍。而且,局长的堂客在供销社工作,不可能长期在家引伢子,急得不了了。局长堂客听小干事说,送来了一位乡下小亲戚,她惊疑地一看,顿时就来了气,大有冒认官亲的意思。不料苦萍儿乖巧地双膝跪下,讲出了翠姑,又讲了自己的身世。局长的堂客也是个好人,对苦萍儿很有几分同情。她看苦萍儿虽瘦小,却干净伶俐,决定试用几天。
苦萍儿不顾劳累,马上搓起尿布来。那毛糙的小干事见自己办错了事,惶惶不安地走了。回去的路上,自行车骑得也不快了,铃铛也不响了。
陈局长家里这边,苦萍儿将尿布刚刚晾好,那小伢子的屁股打了一雷,一摊稀黄的东西排了出来。局长堂客见了,头又痛了。苦萍儿见了,却一脸笑地过去摆弄。不一会儿,她便将小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小伢的衣服也换了,屎片子也洗了。局长堂客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以前遇上这样的脏事,无论是请来引小伢的老姑妈,还是她自己,收拾得哪里有这样利落。局长堂客的心里,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瘦小的黄毛丫头。
在陈局长家作了六年保姆,苦萍儿竟是亭亭玉立的红花少女了。这时候,局长的儿子已上了小学,苦萍儿也不用再引小伢子了。六年的城里生活,特别是局长家的陶冶,使她变得端庄秀气,落落大方,比许多城里的女伢子还要出众。局长早有许诺,在下属单位给她安排一份轻闲工作。而且,局长又将升为副县长,苦萍儿对前途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由于局长及局长堂客的喜欢,已有局长手下的科长主任的子弟,以及小办事员们,早早就打起苦萍儿的主意来。虽然她没什么文化,而“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在那个年代仍是大有市场。如果不是一场意外,苦萍儿一定不是现在的样子。
真是应了一句话——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应在了陈局长身上。还有一句话,命里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话应在了苦萍儿的身上。将升为副县长的陈局长,喜冲冲地到地区去开会,乘坐的小车不幸被一辆大卡车撞着,前面的司机只撞了个重伤,偏偏陈局长当即丧命。局长堂客悲痛欲绝,苦萍儿也绝望悲痛。之后,局长的堂客,自是没多少心思顾及苦萍儿,加上局长堂客生性高傲,又无甚职权,一时无法兑现为苦萍儿安排轻闲工作的承诺。那些局长的手下们,早倒向了新局长的一边,其中包括那些早想娶苦萍儿的人家,以及早就主动要为她安排工作的干部。一时间,苦萍儿的命运急转直下,嫁人的事暂且不说,工作的事竟没了指望。刚从丧夫之痛走出来的局长堂客,硬起头皮奔走一番,那些有职有权的都表示遗憾。这年头,别说一个农村户口的年轻人,就是城镇户口的,要按排一份工作也不容易。何况,这苦萍儿还没有读过书。
然而也是应了一句俗话——天无绝人之路。
有一天晚饭时,局长堂客叹道,现在开始时兴个体户,我看,你不如先开个小经销店的好。本金、地基和店面,我给你办好,相信这一点忙,那些人还是会帮的,也省得我再烦他们。这话说到了苦萍儿的心坎上。这几个月来,她自己也往这方面想了。局长堂客说,如果你赚了钱,就还我本金,毕竟我一个人带一个伢子也不容易。如果做亏了,就算我运气不好,不要你还了。只要你不怪我就好了。
就这样,苦萍儿成了县城里最早一批的个体户。
刚开始,苦萍儿底气不足,后来一想,如果不做这个体户,难道还要回长堤垸去?
长堤垸是苦萍儿的伤心地,她永远也不想再回去了。再说,她在城里呆了这么多年,农村的事,她也适应不了了。她在轻工局对面的街道边,开了一家经销店,也就是杂货店,作起了小老板。两年后,苦萍儿还清了局长夫人的本金,经销店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
老八哥
八哥是鸟名。老八哥则不然,在铁沟一带,专送给不肯长个头和没长进的伢儿。
老八哥从小就黑黑瘦瘦高高,小眼窄额尖下巴,实在不中看。铁船沟看相看风水的胡半仙捻着黄黄稀稀的长须说:这伢儿,到老不中。不知是老八哥证实了这话,还是这话证实了老八哥。总之,沟里人都说,说神了。
老八哥八岁半才入学堂门,却比同年级的伢儿憨,作业本上少不了“X”,成绩单上免不了“0”,上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挨老师的板子,手心常肿得如抹了糖的发糕。这不仅因为读书不用心,半数以上是因为他常打架,而打架十有八九是为钱。那时候,老八哥是个“阔佬”,手中从不断钢崩儿,纸票儿。
其实老八哥家里特穷,爹娘又死抠,即使买本子笔墨,简直从不管他。老八哥的钱,大多来自眼红他的学生们。全校学生的钱,能有一部分到他兜里来,能不阔吗?
老八哥与偷抢无缘,只是从不断过做买卖。在他手里,什么都能变成现钱,也没变不出的东西。一本旧书,半个橡皮头,一支粉笔,一个从灰坑里捡来的润肤油盒,甚至几张废纸(北方说把纸叠成方角,十个八个卖一分钱),都有办法推销出去。至于红苕,酸枣,玉米等,更是可以卖到好价钱。他还常将捉到的鱼吓拎到集上去卖。老八哥死抠,比他爹娘更甚。而他的钱常被爹娘逼去买盐买油,老八哥无奈,只得再设法去赚。
老八哥留了好几级,由于那时学额不足,才勉强上了中学。然而一个学期没读完,他就被开除了,原因也是为做买卖。学校住读生多,每星期三和星期六回家,老八哥总要将家里的黄豆玉米之类炒熟,带到学校去换成钱票。他上学极少带钱背粮,即或背了粮,半路也会去烧饼铺兑了烧饼,再将烧饼赚同学的钱票,全凭一手“倒”功。
一次,老八哥又向同学兜售小干虾,五分钱或二两饭票一酒杯,被班主任当场抓获。老八哥经商成性,常弄得嘴馋的学生因吃零食而断炊,甚至发生偷盗案子。班主任令班长强行搜缴老八哥的钱票,老八哥不许,班主任便亲自上阵,搜出一卷脏兮兮的钱票。老八哥一向视钱如命,当即恶向胆边生,结结实实在班主任的脸上揍了一拳。这一拳便结束了老八哥的读书生涯。
失学后,老八哥乐得自由经商。他先是倒卖莲子湖特产——鳝鱼和鸭蛋。两年后,县城春风市场招商,他搞了些钱,租了个摊位,摇身一变,成了个正儿八经的布匹老板。沟里人很是羡慕,都说老八哥换了毛,成了只花喜鹊。
老八哥发了!自古到今,铁船沟绝没出过这样的财翁。于是,牵红线的跨矮了他家的门坎,所介绍的女伢,不仅模样出众,还有几个上过高中。尽管说老八哥依然黑黑瘦瘦高高,依然满嘴脏字,但美人们都有理由证明,自己并非爱老八那布摊,而是爱他非凡的才能。可惜老八哥一个也看不上眼。
老八哥在春风市场作老板后的一天,苦萍儿鬼使神差地撞到了他的摊上。起先是苦萍儿一眼认出了老八哥,他的尊容让人一见难忘。苦萍儿正想退时,老八哥已舞动了不烂之舌,唾沫飞溅地展开了微笑服务。他根本没细看来,即使看了,也认不出苦萍儿。他磨了好一阵嘴皮,才发现顾客有些与众不同……
八哥,不认得我了?到底苦萍儿在局长家养成了大家风范,主动开了口。老八哥一愣,打从娘胎出来,还没有谁这样称呼他。
你是——
我是萍儿,苦萍儿说。她把名字前的“苦”字省了。
苦萍儿!老八哥惊喜地叫道,却没能去掉前面那个不雅的字。他的三角眼里放出强烈的光。这都让苦萍儿没好感。老八哥说:哎呀——几年不见,你仙女一般了!快请坐快请坐。他全不在乎刚才唾沫飞溅的微笑服务。
老八哥十二分热情。他做生意精,说话却“隔事”。他紫着脸说,扯布吗?其实他的意思绝不是希望苦萍儿跟他做买卖,苦萍儿却顿生厌恶感。老八哥从小把钱看得真,苦萍儿就没好印象。她说,不坐了,我店里没人看管。她有意说“我店里”,是想让老八哥知道:她不是一个小保姆了,你别打错主意。
老八哥真心实意地留,苦萍儿实意真心地要走。老八哥急了,又冒出一句:你店里的损失我赔了。苦萍儿不屑地一笑,感觉清早出门不小心,一脚捅到臭水沟了。老八哥见苦留无望,便赖着问地址。苦萍儿只好含糊地说了,逃也似的离去。
两天后,老八哥竟真的找到了苦萍儿的经销店。那是中秋前的几天,天还很热,老八哥却穿着一套新西装,打了一条大红领带,领带和西装的左领上,各别一支闪光的领带夹。他这副模样,就像烧糊的柱子上,挂着一套衣服。苦萍儿见他整个一副土冒相,直后悔告诉了他地址。
酸相公
相公是旧时对秀才的称呼,酸,则含义丰富——穷酸,寒酸尖酸,迂腐等等。
酸相公本名马进榜,其祖父读过好几年私塾,肚里有几点文墨,却没混出个人样,常遭人挖苦、嘲讽、酸相公的祖父决心在儿孙身上下功夫。酸相公的祖父有二子,皆聪慧,然生不逢时,土改时家里划成了富农,被党和人民剥脱了上中学的权利。若按父辈的遭遇,酸相公读完小学,就得回生产队抠牛屁眼儿,幸而文革结束,全家便节衣缩食供他读书。酸相公不负众望,被老师同学说为清华北大苗子。谁知选填志愿时,他祖父拄着棍子来到学校,非逼着填师范院校不可。老师校长苦劝,老爷子就是不依,说是提笔杆子教子孙,最受人恭敬。其实是他年轻时想教私塾当先生,被沟里人耻笑嘲弄过,发誓定要儿孙当个先生雪耻。众人再劝说,老爷子来了横的,责问是不是想让当先生的断种。众人只有看酸相公的。酸相公却是一副懵懂相,对老爷子唯唯诺诺。就这样,酸相公终以清华北大的分数进了华中师范大学。
酸相公说话做事没性气,爱死搬书本,四年大学下来,分到了县一中。虽说如了老爷子的愿,却收入低微,工作繁重,仍脱不了穷酸。
这天,酸相公开了薪,买足了饭票菜票,还余三十元缺八角,加上上月工资结余的一元一角,计有币三十元零三角。酸相公算算本月没有同事同学请客,便决定扯条裤料,为人师表当注意形象。酸相公想,如果买成衣,高档的不敢问津,大路货质量又太差,跨讲台稍用劲,闹不好会当堂绷开裤裆,做的裤子还是经济管用。
酸相公头一次到春风市场,不知眼睛看哪好。听这儿的布便宜,到底有些底气。不过他忽略了一点,人家之所以便宜,是人家善于讨价还价,而他在这方面似乎谈不上有什么能耐。
酸相公在春风市场上,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荡了好半天,他也不敢靠近布摊,一则怕杀黑,二则怕问到高档布扯不起,让人耻笑。他感到有些受罪的滋味,后悔不如就在门市部扯了算了。
进榜!
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叫声,让酸相公骇得一颤,近视眼镜差点掉下来,如同偷东西时被人发现了一般。他脸色发白地环顾,却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进榜!
又是一声叫。酸相公这时搞清了方向,循声望去,只见一黑黑瘦瘦高高的青年人正冲他笑。对方站在布摊边,穿一件时兴茄克衫。
你小子——上了大学当了老师,一个沟里的人就不认得了?对方跨出布摊,戏谑地笑道。那黑黑的凸凹的左歪右扭的笑脸,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是——酸相公机械地笑了笑,硬着头皮凑过去,透过“瓶子底”细看,心中有了一点数。
我是八哥!老八哥一巴掌将酸相公的肩膀都拍斜了。酸相公身子一弓,边边角角磨损了的军用绿上衣往上一收,盖着的屁股露了出来,那又旧又过时裤子的屁股处,不知哪位裁缝补过,那黑线旋出的一对“牯牛眼”,让老八哥看了平添好些优越感。狗日的,几年大学倒没读成洋学生,却是越发穷酸了。
真是你呀——八哥。酸相公红着脸皮憨笑,全没教书先生的风度。
不是我是谁?你来做什么的?
我……想扯块裤料。酸相公遇到老乡,便直言相告。我从没扯过布,不知怎么扯法。
老八哥乐了,老子不费口舌,保准赚了他的票子,他还满心欢喜。他笑道:如果看得起我这老乡,就到我摊上扯,怎样?先坐会儿。老八哥一脸真诚,黑长的爪子利索地撕开一包“金芙蓉”。
谢谢,我不抽烟。酸相公摆着双手,挡鸦片似的。不过他心里很高兴,一则老乡热情诚恳,二则免了扯布之难,三则可捞点便宜。他感激地说:八哥,你说扯什么料子?
老八哥装模作样地将布匹看了看,又翻了翻,然后指着一种绛色绦纶料说:男的穿这最大方,刚才两个小伙子扯过。其实,这是他的滞销品。
那得多少钱?酸相公憨笑着,心却悬着,他怕这料子太好,手里的钱不够。
我们弟兄不是外人,这么说吧。老八哥一脸慷慨地说:我给别人二十块一米,给你就只夺个本,十七块五吧。你得一米一,共是十八块七角,给十八块算了。
酸相公为遇到老八哥很是庆幸。于是老八哥扯布料,酸相公掏钱。正在这时,一个漂亮的女伢拎着饭盒来了。酸相公一抬头,闹了个大红脸,他最怕女伢看他。女伢突然笑道:进榜哥,原来是你呀!怎么,照顾我哥的生意来了?说着,她硬接酸相公坐下。酸相公手里捏着一叠钱,闹得手足无措,话都成不了句。
你是——酸相公傻傻地问。
你光记得读书,我是莲妹子呀。女伢脸上笑出两粒豆粒大的小酒窝,大大方方地看着酸相公。酸相公“哦”了一声,却不知是否真的想起了这个莲妹子。
还没吃饭吧?
吃了吃了……真吃了。酸相公慌忙地想离去,便将钱塞给了老八哥。老八哥递过布料,不客气地接了钱,忙着到口袋里翻掏零找给他。酸相公本就觉得占了便宜,加上莲妹子的到来,更不好意思等老八哥找钱,拔腿便走。莲妹子和老八哥去追,酸相公逃一般地走得更快。
这个酸相公。老八哥嘲笑着说。
要找多少钱?莲妹子不满地问。
一块——不,两块。老八哥说罢,笑得有些虚了。
到底多少?莲妹子追问,她知道他哥在钱的问题上,亲娘老子也不会心慈。
两块。老八哥避开莲妹子的眼光。
莲妹子知道老八哥心里有鬼。
花黑鱼
花黑鱼是莲子湖中的一种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才鱼。这家伙以食小鱼小虾为生,极为刁滑。不过这里要说的是一个小伙子。
花黑鱼身材颀长,五官端正,少见的白净,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他人聪明,因此,很招女伢青睐。
花黑鱼一门心里要跳“农门”,可时运不济,一连复读三年,仍是作了地球的修理人。可不到一年,这花黑鱼硬是凭自己的本领,跳出了铁船沟这泥窝,从而令沟里人叹服不已。
花黑鱼下学的第二年夏初,他家的一头母牛不见了,他爹娘急得如失了头水儿子。花黑鱼那几天不在家,说是去了城里同学那儿。第二天傍晚,花黑鱼才回村,这小子悠悠骑着车子,似乎比往常更逍遥。当他知道母牛失踪后,十分沉着。他一本正经地察看现场,又像公安人员那样查问了有关情况。当他爹提出去派出所报案时,花黑鱼冷静地阻止了。他的理由很充分,偷牛的人一定是附近的人,逼急了,人家会把牛杀了卖肉,心慌吃不得滚粥,还是慢慢查的好。铁船沟的人都说花黑鱼到底读过书,见识多,都说慢慢找的好,说不定哪天强盗放了母牛呢。这样,花黑鱼便经常外出,有时一个星期也不回来。他爹娘很困惑,不知他这是什么找牛的法儿。
花黑鱼并不在找牛,而在找关系。他有个同学的叔子,在县粮食装具厂当书记,那个同学就是他叔子安排进厂的。花黑鱼先是和同学打得火热,经常请同学看电影上酒馆。那同学住在他叔子家,花黑鱼就有了经常与书记接触的机会。他的言谈举止极有修养,又极谦恭,常主动和同学一起帮他叔子家买米灌汽拖地板,也常与书记夫人套近乎,给书记的女儿买吃的玩的和学习用品。一来二去,书记和夫人就喜欢上了花黑鱼。尤其是书记夫人,听说花黑鱼在附近的水泥制品厂做小工,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夫人对书记说:这样的小伙子值得帮一把。可不是,如今,不少作官的都注意培养年轻人。这样做,一不花自己的钱,二不操什么心,乐得人家感恩戴德,日后作自己的支柱。于是,书记夫人对花黑鱼说,你要有份正式工作就好了。这是花黑鱼所期望的。他装出苦笑,说出生就是苦命,只有认。书记夫人便继续往他笼里钻,说让书记替他想想办法。花黑鱼是何等聪明,马上为刚升入初中的书记的女儿买了一辆凤凰彩车,一只袖珍收录机。钱呢,是花黑鱼偷了自家母牛换的。
书记很快解决了花黑鱼的工作问题。先是让他学电工,不久又以才华出众为名,调他进了政工科作干事。后来,书记不仅解决了花黑鱼的粮食户口,并提拔他当了政工科长。在铁船沟人的眼里,花黑鱼是做了不大也不小的官,在沟里破了天荒。
还是先说花黑鱼学电工那阵吧。电工是再轻松不过的活路,他闲的时间很多。下班后,青工们都三五成群地玩,花黑鱼却很孤独。这主要是他拍马屁献殷勤有增无减,大伙都不怎么理他。孤独寂寞中,花黑鱼的心思开始往女伢方面想,便与厂里的女伢们打成一片。书记夫人见此,又热心为他说媒,介绍粮食局贺局长的二千金。书记夫人言明,贺副局长的二千金长相一般,但结了这门亲,就会前途无量。花黑鱼一回应承,等到与贺副局长的二千金见面,才暗暗叫苦。原来,二千金不仅矮胖,而且右眼有些斜视。他心下就有了犹豫。书记夫人早已料到,便直言相告,书记准备把他安排进政工科,作科长培养,但在人事上,要过贺副局长那一关。花黑鱼一权衡,自然前途重要。
花黑鱼的前程锦绣,只是二千金的外貌对不住观众,他极少和她一起在外露面,倒是避了二千金等人,到处猎艳。
一天,花黑鱼路过老八哥的布摊,老八哥便向他说起苦萍儿。老八哥自从上次去找苦萍儿讨个没趣,一直没勇气再去,这回便邀花黑鱼一起去。
花黑鱼见到苦萍儿,眼都直了。和贺副局长矮胖斜眼的二千金比起来,苦萍儿无疑是天仙。那是初夏的早晨,苦萍儿穿花薄薄的衣裙,那高耸的双乳,那纤柔的腰肢,那丰腴的屁股,诱人得要命。特别是想到贺副局长的二千金,花黑鱼恨不得立刻就将苦萍儿揽进怀里。这时,苦萍儿还不知花黑鱼是自己的同乡。她看到这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简直忘了老八哥的存在。半小时后,花黑鱼文雅而不失风趣的谈吐,苦萍儿温柔高雅的气质,更使两个相见恨晚,你爱我慕。他们碍于老八哥这电灯泡,才没做出什么行动。当花黑鱼和老八哥告辞时,苦萍儿送出了很远,一再叫他们经常来玩。当然,这话只适用于其中一人。老八哥十二分气恼,他原以为花黑鱼有局长千金,哪知这小子吃着碗里的,却想着锅里的。
过了一个多月了,老八哥得知花黑鱼经常往苦萍儿店里钻,横竖都是气,决定把花黑鱼和局长千金的事告诉苦萍儿。这天晚上十点多钟,老八哥便骑赶到苦萍儿那儿,谁知店门早关了。老八哥心下疑惑,悄悄将耳朵贴着窗子,才大悟,大怒。店里传出有节奏的木床的吱呀声,女人快法的哼声。花黑鱼已经先入为主了。老八哥血往上涌。他想撞开店门,揍花黑鱼一顿,出这对狗男女的丑。但转念一想,便强忍气愤,骂道:狗日的花黑鱼,算你会入,明天你找老子一下,老子有话说。
第二天,花黑鱼果然找了老八哥,他舍不得丢掉锦绣前程。他昨夜已跟苦萍儿说了,等提干了,就跟贺副局长的二千金一刀两断。事实上,他清楚这不过是骗人的鬼话。他知道贺副局长这关系一断,他将会重新回到他千方百计跳出来的铁船沟。老八哥也正是看穿了这一点。花黑鱼也知道爱钱胜过一切的老八哥是想敲竹杠。经过讨价还价,花黑鱼答应在半个月内,一次付给八哥五百元钱。
莲妹子
莲妹子起初不肯进城给老八哥帮忙。在家里,她和这个死抠的哥哥合不来。但她经不住老八哥的苦求,加上爹娘也帮老八哥说情,只得来了。不料进城后,老八哥虽腰缠万贯,依然同在家时一样死抠,兄妹俩时常绊嘴,而当莲妹子气得要走时,老八哥就软了,闹得莲妹子左不是右不是。
那日,莲妹子知道老八哥不讲情面也狠赚了酸相公的钱,并有两元钱没找给酸相公,心里很不快。她本来以为酸相公名牌大学毕业,又在县最高学府当老师,收入一定过得去。可进了城,才知最穷苦的是当老师的。当时,她见酸相公那副模样,心中又酸又可怜。晚上,莲妹子梳洗后,就找到了县一中,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酸相公的宿舍。
酸相公拿了书,正要去给学生上晚自习,猛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伢,以为是学生找他,便说,要问题目,到教室去。不料那“学生”并不听话,只是红着脸朝他笑。酸相公疑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才看清是白天遇到的莲妹子。他马上拘束起来,双手只是把书卷来卷去,不知如何是好。终于他说:进来坐吧。莲妹子见他这副样子,早没了拘束。莲妹子坐下后,酸相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也不知朝哪儿看才好。他忽然看见了桌上的热水瓶,像找到了依靠似的说:我倒茶你喝。等他揭开瓶塞,用劲一拎,热水瓶猛地被拎得高高的,原来瓶里没水。这下酸相公窘得越发厉害了。莲妹子扑噗一下,掩嘴笑了。她说:进榜哥,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又不是别人。酸相公到底自然了些,却又傻里傻气地问,找我有什么事?莲妹子本想开玩笑说没事,话到嘴边又改了。她向他说明了来意。酸相公连说不用找钱了。两人推让一会,莲妹子灵机一动,说,这样吧,我有个熟人的缝纫手艺不错,你把裤料交我去请她做,工钱我出。酸相公正为做裤子作难,高兴地同意了。他急急忙忙找样裤时,上课铃响了。只得把莲妹子一个人扔在房里。
酸相公的房间本来就小,加上到处是书,干净的不干净的衣服,房间便显得凌乱而狭窄。莲妹子苦笑一会,见门外就有水龙头,便帮酸相公洗起衣服来。下课了,酸相公带着满手的粉笔灰回到房间,发现房间简直换了一个。衣服洗净了,书立在一起了,鞋摆正了,被叠好了。他看见莲妹子正羞涩地笑着看他,脸发热了。真谢谢你,他说。莲妹子说:你今后应该自己收拾这些。酸相公只是低头憨笑。莲妹十分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这么说。自己又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来找他退钱。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种要奉献的欲望。这个稀里糊涂的教书先生是个最可靠的男人,如果他有一个细心能干而又善良的妻子,他会是另一种样子,否则,他会稀里糊涂一辈子。
莲妹子第二次去酸相公那儿时,除了带着那条做好了的裤子,还带了一件料子挺好的白衬衫。她对白衬衫的解释是:这是一节卖剩下的布头,别人不要的。酸相公坚持要付钱,莲妹子生气地说:你是嫌我逞了能,还是认为我要赚你的钱?说得酸相公不知所措。莲妹子督促酸相公穿上新衣服,这才发现人要衣装。酸相公也是挺帅的,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风度。她指着酸相公的黑塑料框眼镜说:你把要给我的衬衫钱,拿去换副变色的金属架眼镜,保你是个帅哥。我帅?酸相公不好意地笑道,可别笑话我。莲妹子心里说,只管钻学问,弄到都不知自己什么模样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老八哥一个人从电影院出来,看见莲妹子同一个衣着儒雅的小伙子在前面走,挨得挺紧,他心里不由一沉。莲妹子频频夜出,真以为她上了文化补习校,原来在搞对象。老八哥早为莲妹子物色了一个对象,是市场管理所的尤华军。浑名叫尤肥的尤华军三十来岁,刚离婚不久,是个吃喝嫖赌的角色。他爹在县检察院当院长,老八哥看中了这棵高枝。他想,要想在城里立稳脚跟发大财,得有靠山。再说,他老八哥正想转营时装,正要打尤肥搞个好门面,每月还可少交一两百元的管理费。现在,莲妹子身边突然冒出个小伙子,他心中不由大急。再一想,这么儒雅的小伙子会看上一个农女伢,这小子一定穷,也没能耐。老八哥几步赶上前,侧头一看,顿时火起。妈的,竟是穷酸的进榜。他们怎么搞到一块儿的?莲妹子跟他穷一辈子不说,自己的希望也化为泡影。老八哥真想一把将莲妹子扯过来,再往酸相公脸上唾一口。
老八哥列举了跟酸相公的坏处,又列举了跟尤肥的好处。莲妹子不听,更坐定了跟酸相公的决心。老八哥只得开始打别的主意。
一天深夜,莲妹子一个人在租房里睡,模模糊糊听到锁孔转动的声音,她以为是老八哥从汉口进货提前回来了,没有在意。她已和酸相公商量好,在年底结婚,婚事一切从简。自己筹钱在市场上也摆布摊。正在梦的边缘徘徊,突然,她的嘴被人猛地捂住,不待她挣扎,一条毛巾已老练地塞进了她的嘴里。莲妹子死命挣扎,那人急切地说,莲妹子,是我,尤华军。我爱你,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会让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莲妹子骂不出口,身体又被死死压住。她的眼泪直往外淌。她心里骂:老八哥,你这没人性的畜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