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绍兴,就不能不去沈园。
初识沈园,是缘于中学时代读陆游的《钗头凤》。依稀记得,诗词后面的注解上写着,沈园也叫沈氏园,是南宋一位姓沈的富商的私家园林。当时我就十分诧异,为什么不写清楚这位富商的名字呢?难道是故意而为之?带着这个疑问,走过了江南海北,驻足每一座知名园林,或多或少,都有一个明确的出处,唯独绍兴的沈园,至今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这次出行之前,登录百度,依旧不能检索到那位姓沈的大爷到底是何许人也!我觉得,南宋一朝,能吼得起如此亭台楼阁的人,绝不是一般的富贾豪商。究竟是何种原因,让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黯然消失了呢?大江东去,浩如烟海,为什么时至九百年后的今天,这个谜底,依旧是掰不开猜不透?不管是出于怎样的一个目的,历史能给后人留下如此费解的一处谜团,甚是欣慰。遥想当年的沈公,也是醉的不轻啊!那时节,老沈家必是慷慨透顶的大户人家,如此精致的自家园子,硬生生地让别人拿去借壳上市,成就了两个陌生人的故事,而自己却销声匿迹,默不作声。沈公啊!这千古奇闻,实在是非你莫属啊!
那时的中学课本上,凡是录入的每一个诗人,都会给予一段相对客观的评价。在这些评价中,唯独陆游的评价比较特殊。说他的一生,无处不彰显着悲怆的爱国主义情怀。所以,一提起陆游,就绕不过那首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临终绝笔《示儿》。满腔悲愤,浸透字里行间,至今读起来,依旧令我们唏嘘不已。陆游生活在一个风雨飘摇、山河破碎的年代,满怀“王师北定中原日“的期望撒手人寰,时至最终,他的期盼化作了一缕誊写在浩瀚史书扉页上的墨痕,泛着荒芜的悲壮与苍凉。
翻开南宋的历史,嘉定三年,也就是公元1210年,春寒料峭中,陆游含恨而去;祥兴二年,即公元1279年,崖山一战,南宋灭亡。太祖赵匡胤亲手缔造的“哭鼻子宋“,面对北方强大的游牧民族辽、金、元,立国三百多年,几乎是无计可施。到了南宋,更是节节败退。不用说陆游的儿子,即便是他的孙子,也没有看到那个“王师北定中原日“。若是非得说有谁能看到那一天,那便是公元1367年,明将徐达率25万精锐挥师北伐,收复幽云十六州,元大都陷落之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100年。
我们今天说中华民族由56个民族组成,但对于我们的先辈,那些自诩有着“高贵血统“的中原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华”也绝不是空穴来风。一部大宋史,无一处不沁着四个字:痛彻心扉。什么叫“虎狼之师”,哪里是“中原”,怎么会“屈辱“,为什么岳飞会喊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忧愤之声?所有的这一切,只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陆游,才能有有深切的体会。
搁下《示儿》,回过头来说《钗头凤》。宋高宗绍兴十四年,自小青梅竹马的陆游和表妹唐琬结婚。订婚信物便是陆家祖传的一支凤钗,这也是这首词词牌的由来。只可惜婚后不到一年,在陆母强势干预下,一纸休书,甜蜜中的两个人便各奔东西。从这一刻开始,陆游的泪水交织着唐婉的泪水直如沧海横流,它浸透了历史的画卷,溢满了诗词的长河。且不论究竟是源于陆游的功名,还是因为唐婉的不育,时光定格在这里,两个相爱的人,走进了“执手相看泪眼“的人生悲剧。
回望陆游一生,连梦算上,共五次走进沈园。
两个人分开十年后的那个春天,是陆游第一次来,那一年,他31岁。与唐婉在沈家花园相遇,实实在在的是一个意外。不管后人如何编撰,此时此刻,我觉得,一杯苦酒,对于一个多情公子来说,已经足够了!虽说是与唐琬分离多年,但他的心中依旧牵挂着表妹。昔日的爱妻,今属他人,却好似那禁宫墙中的杨柳,是怎样的一个伤痛啊!一股比苦酒更浓烈的情感涌上心头,粉墙之上,《钗头凤》,便成了千古绝唱: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题词之后,怅然而去,只剩下唐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痴望着那熟悉的字迹黯然不语。愁怨之中,顺理成章地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此事不久,唐琬便故去了。如何故去的,也许只有陆游、唐婉心里明白。
几十年的风雨过后,六十三岁的陆游依然无法挥去心中那份对表妹的眷恋,适逢别人赠菊枕而写下的两首诗,道出了心中的哀怨: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诗人六十七岁的时候,第二次重游沈园,看到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又写下诗篇感怀:
枫叶初丹桷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诗人七十五岁时,第三次进入沈园,此时的唐琬已逝去四十年。烟雨蒙蒙之中,满地落叶,既无蝉声,又无画角,只有一个默然凝望断墙柳絮的老人,和泪写下了两首诗《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诗人八十一岁时,做了一个梦,睡梦之中他孑然一身来在沈园,看了题壁,想起了唐婉,提笔写下了两首诗: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第四次游沈园,是他离世的前一年。八十四岁高龄的诗人,忆起当年的爱妻,悲伤不已,留下了最后的挽歌《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今天的沈园已不及宋代的三分之二。古迹区、东苑区和南苑区三处景观粉墙圈围,相对独立。据记载,古迹区内的葫芦池与小山仍是宋代原物遗存,其余部分多为在原物基础上的修复重建。
走近古迹区,葫芦池内,残荷隐隐,完全褪去了夏日的颜色。孤鹤亭正在整修,用一圈巨大的深绿色的幕布罩着四周。工人们正在房檐上忙活着更换顶瓦,看不到里面究竟摆放的是何等物件。分列东西的两眼宋井,似是张合着黑色的洞口,向人们述说着当年的故事。孤鹤亭的对面,一块造型别致的壁碑,默默地镌刻着那两首著名的《钗头凤》。陆游的在右侧,唐婉的在左侧。壁面看上去斑驳陆离,青苔幽暗,说不尽的苍凉,尽入眼底。穿过角门,东苑的亭台,尽显江南园林之特色,水静山叠,飞檐交错。出了东苑,移步向南,过了半壁亭,转过月亮门,便来到南苑——陆游纪念馆。新作的几间房子,毫无沧桑,寻不到任何历史的痕迹,也就没有探访的必要。回程之时,又一次在陆游题壁前驻足沉思:有道是世事难料,人事难料,正如仓央嘉措的名句:世间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此时此刻,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陆游一定会对唐婉说,既然能把恨的人给忘了,为什么爱的人就忘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