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年前,我从福建老家嫁至广州。从衣食无虞的少女,成为生活富足的全职太太。父母留在家乡小县城,继续经营自家生意——一家主做出口家居饰品的小工厂。
如果没有后来的转折,我想,我人生的平顺和单纯,大概会从童年一直持续到中年再到老年,而我自己,也甘之如饴地做个胸无大志、守着锅碗灶台老公孩子过一生的平凡女子。
2012年,我生下大女儿不久,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日子刚刚开始。与父亲工厂合作的外贸工厂陆续出现拖欠款项的征兆。父亲是个厚道人,深知生意不易,不忍催逼。然而一夜之间,对方公司倒闭,数百万货款被老板一并卷走。原本就不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这其中还有未付的合作方材料款和工人工资。父亲几乎一夜白头。我曾建议父母,借机关掉厂子,搬来广州与我同住。父亲很坚决地摇头:“他不还我的钱,但我欠别人的钱一定得还,我一生清白,不能一把年纪还落下不讲信用的名声”。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开始整理材料,起诉,打官司,期间种种辛酸无奈,错综复杂,迟迟无果。为尽早还债,不谙内情的父亲受人怂恿,借了高利贷。而恶果就是越欠越多,每月仅利息便高达数万。
生活陷入一片混乱。负债越来越多,高利贷上门闹事,起诉被一拖再拖,父亲进京上访无果,回来后却被拘留半月。
原本殷实安定的家,一夕成苦海孤舟,断梗飘萍。
我并无半分收入,老公在一家事业单位,收入稳定,但面对巨额债务,也只是九牛一毛螳臂当车。
原本热络的亲戚纷纷疏离,生怕稍一走近便沾染霉运。我曾向一位同学借过几千块,一个月后他催我还款,我相求是否容我分期偿还,他斩钉截铁回复:不行。
仿佛在那一刻,我彻底清醒过来,我的前半生是童话,后半生却可能是笑话。
2.
我上网找了一家黄金公司,低价变卖了结婚的全部首饰。还完同学的借款,其余全给了父母。我和老公商量,抵押了我们的房子,办理银行贷款,将贷出的钱还了高利贷和拖欠的工资。再艰难,也要让父母的厂子维持运转,唯有这样,才能一点点赚钱还账。而代价是,我们每月背上了数万块的贷款。
没被逼迫过的人无法想象,陷入绝境的人是如何节衣缩食、搜肠刮肚、勒紧脖子。积蓄很快将被耗尽。我开始学习电商,开通微博,自己学着处理图片,然后在网上推广。
我重新拾起从前的贸易专业,白天带孩子,晚上做报价,做推广资料,发微博,找商机,恨不得不吃不睡,每天多出48小时。一个月后,我卖出了两件产品,尽管杯水车薪,但我似乎看到一束光,照进无边暗夜。
半年后,销售额达到三万。我第一次开始懂得,人生有山穷水尽,也有柳暗花明。
后来我意外怀孕,生活还是拮据,但我决意留下这个孩子。分娩那天,有客户下单,我刚被推出产房,就拿起电话回复信息、安排工厂生产。
出了月子,我注册了自己的公司和品牌,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做好早饭、叫醒孩子、安排洗漱,然后抱着小女儿去送大女儿上幼儿园。八点钟,带小女儿买菜、晒太阳。九点半将她哄睡,我打开电脑开始工作,联系客户,制作报价、处理订单,安排工厂生产和发货,协调物流和售后。孩子醒来,就喂她喝水吃辅食,一天就在吃喝拉撒的忙碌过去。傍晚四点,我提前煲上汤,准备好晚饭食材,然后带着小女儿去接大女儿回家,等她们的爸爸回家吃晚饭。我和老公陪她们玩耍游戏,完成幼儿园的手工作业,直到她们睡去,我继续工作直至凌晨。
3.
公司终于进入良性运转,我在京东开了直营店,还时常接到楼盘样板间的订单。月利润已能让我独自承担贷款,还有少量盈余可以投入再生产和推广宣传。银行每月的还款通知,对我终于不再是天文数字。
我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对待每一单业务,越来越多的客户主动找来谈合作,我会解释我的家庭情况,只约在周末见面。对方说:理解,没问题。
消失多时的亲友又陆续回来,他们热情亲昵地跟我打招呼:“听说你现在做的不错呀,我给你投资,咱们一起合作?”
我淡淡地回绝,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一如当初他们对我的父母。
这六年,我的生活像一条抛物线,从云端跌入泥泞,又从泥泞挣扎着站到地面。日子仿佛恢复了从前的欢愉,但我知道,这对我已是一片新天新地,我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
在外人听来,这故事颇为励志。仿佛这场变数,让我因祸得福,从一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单纯姑娘,一个只知岁月静好的贤妻,摇身一变,成为家居店老板、事业型女王、精干强大又优秀的创业妈妈。
大女儿上幼儿园一年,从未迟到过,出勤始终是全班最优。她爸爸还被评为幼儿园优秀义工。老师想邀请我,为妈妈们分享时间管理和育儿之道。
当地媒体找到我,希望我接受采访,谈谈如何从家庭主妇成为事业女强人。
他们不知道,励志故事从来都有A面和B面,A面有多少风光,B面就有多少灰暗、苦痛和绝望。
4.
你无法想象,当父亲被强制拘留,高利贷地痞流氓上门威胁恐吓,母亲惊恐无助地打电话给我,我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手足无措失声痛哭,只能拼尽所有气力对电话那端的恶人嘶喊:我只有六千,如果你们非要六万,就拿我的命去换。
你无法想象,负债最初半年,巨大压力让老公不堪忍受。一次酒后,他怨气冲天对我怒吼:为什么这一切要我们承担?为什么你的家人不想办法去还?为什么我们活的这么累?!
我的心如坠冰冷深渊。我无法告诉他,我的父母连买煤气罐的钱都付不起。我想了一夜,提出离婚。我对他说,我不要孩子,因为我养不起。她只有跟着爸爸,才能有更好的生活,才不会被我拖累。我不忍看着我爱的人与我一起受苦。说完后我闭上眼任泪滚落,天塌地陷,五内俱焚。
你无法想象,在我和老公在历尽艰辛终于决定共同走下去的时候,举步维艰风雨飘摇的婚姻刚刚回归平静,孩子的爷爷被确诊肝癌。老公匆忙赶回老家照顾,筹钱冶病,雪上加霜。我一个人带着不满三岁的大女儿和尚在襁褓的小女儿,在回娘家的飞机上,孩子要上厕所,被空姐告知遇上气流卫生间暂停使用。女儿说憋不住了,我歇斯底里地对她怒吼:“谁让你喝那么多水?!”然后绝望地看着她尿湿裤子。
你无法想象,我多少次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做饭,肩膀和头之间夹着电话,客户说货物在物流途中破损,我解释道歉并承诺赔偿,最后,热油溅在我手背上,不满半岁的女儿把大便拉在裤子里,锅里的菜已全部焦糊。
你也无法想象,我牵着大女儿怀抱小女儿,去菜市场买鸡蛋,与小区里妆容精致衣着优雅、在保姆陪同下悠闲散步的妈妈们擦肩而过。掏钥匙的时候手一滑,鸡蛋全部滚落碎在地上。我蹲在地上逐一捡起来,回家挑出尚能吃的,给自己做一份蛋炒饭,吃完才有力气哭。
5.
《上海的金枝玉叶》里陈丹燕写过:
有一天,我和戴西说起这些事,我说也许我会自杀的,可戴西摇摇头,说:”不会的。在你没有经历的时候,会把事情想得很可怕,可是你经历了,就会什么都不怕了。真的不怕了。然后你就知道,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坚强的。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我也曾想拒绝成长,但生活逼迫我坚强。心灵鸡汤里总说苦难是财富,最终会被岁月变成糖。我只想说,苦难就是苦难,它变不成糖。生活扇来的巴掌,其实无法扇回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咽下去,成为让自己强大的力量。
我亦时常梦见旧日时光,宽敞的大房子,无忧的小日子。没有穷困压顶,没有慌不择路。醒来之后,洗脸梳头,放下过去,面对新生。
如今,懂事的大女儿马上升入中班,可爱的小女儿也开始蹒跚学步。公司步入正轨,贷款即将还清,家庭稳定美满。回想婚姻的一度波折,我不恨也不怨。我能理解在穷困潦倒的覆巢之下,难有情比金坚。唯有自强,才能自信,踩着伤痛成长,含着眼泪奔跑。与过去的自己斩钉截铁地告别。
只要你不被打倒,只要你活到明天,只要你敢于狠狠面对严寒,你就已然强大。我并不感谢这场变数,我更愿意感谢这场变数中咬紧牙关不放弃的我自己。我用最笨的办法死磕到底,最终明白人生最难的关口不过是战胜自己,亦懂得世间最难得的爱重与珍惜并无法仰仗他人成全。
《傲骨贤妻》里有一句台词:男人可以懒,但女人不行。
我唯有勤奋,才能给孩子一个坚韧自信的勇敢妈妈,而不是一个无助哭泣的落魄母亲;我唯有坚强,才能给爱人一个并肩前行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只会抱大腿讨生活的妇人;我唯有努力,才能给自己一个忙碌辛苦却崭新的人生,而我同样得到了,爱里的平等与尊重。
从前,别人叫我“某太太”。现在,他们称我“张小姐”。
冰冷暗夜过后,天幕终将启明。从绝望主妇到傲骨贤妻,唯一的路,叫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