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一梦·红茶篇

我有一茶,其名:浮生若梦

武当夜雨十里灯

“武当山已经五百年没人飞升了。”

宋辞说这番话时,窗外正下着雨,常应静正在在泡茶。

他泡的是一碗红茶,素瓷的杯子里红色的茶汤翻滚,恰似美人红唇亲启,水汽氤氲,宛如轻纱遮掩。

宋辞轻轻嗅了嗅,茶香袭来,令人沉醉几近不可自拔。

“好茶!”

他赞叹了一声,正待伸手取茶时,常应静却比他快了一步,将那碗茶汤泼了个干净。

“这茶不干净,等下一碗吧。”

无视宋辞愤懑的神情,常应静镇定地将茶壶中的茶汁倒尽,将炉上正沸的泉水倒入。一匹小银练飞挂入龙潭,大团素云锦绣成云海。壶口微倾红汤又入素盏,汤色较之之前更为透亮澄澈,茶香内敛,却更令人神往。

常应静右手微微示意,宋辞举盏回礼,将茶饮尽后久久不说话。半晌方才睁开眼说道:

“好茶,此茶可以入道了。”

常应静微微笑道:“入道哪有这般容易。”

“入道容易,得道才难。这茶叫什么名字?”

“此茶初泡香气浓烈,但味道极为苦涩。二泡香气内敛,却甘洌清甜。三泡全无香气,却味道最为厚重,久久绕舌不散。此茶名为:浮生若梦,今日请君一试。”

“好茶,但浮生真可如梦?这人生,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的。”

常应静不语,只是清洗茶杯,擦拭茶桌。虽不说话,但赶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宋辞见此不禁大怒说道:“常应静,你到底还要躲到什么时候。武当护你五百年了。”

常应静闻言依旧不语,这种话宋辞已经说了很多回了,或者说,很多人跟自己说过这番话了。自显化真人登极武当山,建八宫,拜玄武大帝;传道二百四十五年后羽化登仙起,武当山便再无一人飞升。

宋辞见常应静丝毫不为所动,接着说道:

“这个世界,等你五百年了。”顿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而且,楚梦色要成亲了。”

话音刚落,常应静便觉得脑子轰然炸响,一股气息直冲云霄,随即便看见天地间一道白光突现,一声惊雷炸起,一条霹雳直劈武当金殿,雷光闪烁直把金殿照金光灿烂,巨大的声响伴着强大的冲击波将山顶的树木摧残腰折。一道雷闪过之后,山顶的乌云并未散去,且更加深沉,凝实,雷光隐隐,下一个天雷已然开始酝酿了。宋辞见状神色大变,赶忙对常应静吼道:

“平心静气,封住百窍元神!快!”

言罢宋辞撸起衣袖正待冲出门去迎下天雷,却见南岩之上一个老道士盘坐在那里,单手捏诀,拂尘轻挥,一道光辉自南岩飞起,将那雷云引去了南岩。

那一夜,南岩之上雷声不断,天亮之时只见山上随处可见巨大的土坑,树木被冲击倒地,整座山被削平了两米多。老道士几乎是从泥土里爬了出来,衣冠,头发,胡须上满是黄土,脸上也是黑一块紫一块;被徒弟拉出来时还在直哼哼。

常应静吸着冷气的小心问道:

“师傅,您还好吧?”

那老道士白了他一眼,气呼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咔嚓一声,昨夜使用的拂尘在一个小道士手中应声断裂。

小道士看着手中变成两截的拂尘吓得双腿直颤,带着哭腔说道:

“师祖,不是我折断的,它自己突然就断了……”

老道士拾起断掉的拂尘,摩挲着久久不能言语。

“老祖……”小道士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响起了,却被一声苍老的声音打断

“不怪你,它也该断了”老道士叹了口气说道,说罢,便拿着拂尘,带着一身尘土走下山去。许是牵动了昨夜的伤,他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常应静撑着伞赶忙跑上前去搀扶着,师徒二人扶持着走下了南岩。

武当山的雨还在下着,昨晚天雷击倒了许多的大树,露出了大地上一个又一个丑陋的伤口。一夜的大雨将泥坑填满,变成了一个个的小水洼。泥水蔓延,顺着山道滔滔流淌下去,将武当的秀丽山峰涂抹出一条条灰黄色的伤痕。

常应静扶着师傅瘦小的身体,宽大的道袍下面那一把老骨头估计还没有多少斤两。不知是因为大战的原因,还是年岁已大,师傅的身体不停地轻颤,气息也十分紊乱。武当道士以气修神,气息是他们修为中最为紧要的东西,老道士巅峰时曾气冲牛斗,一耀西南。气息之强,冠绝西南地方。如今年老气衰,早已不复当年强盛。

老道士站在山道上,看着烟雨之下朦胧的武当山景,忽然转身对常应静轻声说道:

“应静,我可能要走了。”

“师傅,你要死了吗?”

“昨夜你心神动荡气息外泄,已经被天地察觉,你的气息越来越强,天雷也越来越强。昨晚借祖师的拂尘与师祖在南岩得道飞升时遗留的气运,强行为你拦了一劫,可这毕竟是有违天道,折损了我十年人寿,我可能活不了三个月了。”

原本低头不语的常应静闻言猛然抬头,看着他师父的身形越发佝偻,不由得心中一酸,跪了下来。

“师傅,对不起……”

老道士笑眯眯的回过头,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说道:

“天道人寿,皆有定数。一切都在九宫之内,唯有你是这天地间最大的变数。修道五百年,轮回九世,你还未能得道。你的力量已经渐渐不受控制了,你还没想好怎么去渡劫吗?这武当山已经护不住你了,不如下山去吧”

常应静听闻师傅要赶自己下山,心中十分不忍。但昨晚天雷超越以往,太祖的拂尘也镇压不住这天地之力,武当山已经护不住他了。武当的风依旧在刮,雨还在下。常应静没有打伞,雨水将他全身浇得通透,走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向山顶,那个佝偻的身躯还站在那里,遥遥地看着他。那身影曾经伟岸,气冲西南。如今却似是一个普通的老头一样,佝偻在那里,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没有了生气。

忽然,常应静见师傅站在高山之上向自己招了招手随后便听师傅说道:

“应静啊,我走你就别来送我了,明年多给我上些房县的小花菇,下汤面最好吃了。”

他仿佛看那老人向着自己笑了笑,明明已经很模糊了,却已然在他面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莫名的涨了起来,也笑了笑回应道:

“是,师傅!”

回到房间里,宋辞独自在那里泡茶。他进屋之时,茶刚刚泡好。见常应静进来微微一笑,招手说道:

“来坐,我有一茶,其名天道伦常,请君一尝”

常应静看了看那茶碗中浑浊的茶水,尝也不尝直接倒在了外面。

“滚”

宋辞一下子被搞懵了,他从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小道士为何会有如此大的火气。这突如其来的一个字让他变得无所适从,只得诺诺说道:

“小道士,你怎么了?”

宋辞已经十年没有叫过他小道士了,常应静这个名字他用了28年,“常应常静,常清净也。”师傅想让他清净,可惜,终不得清净。

“我师傅,可能要走了。”

“道长要羽化登仙了?没想到你师父深藏不露,居然比你还早一步飞升。”

“不是,是要死了。”

“这……道长一生炼气,现在也不到七十岁,怎么会……”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练气一生又如何,这天道就是不让你过那道天门,不但如此还要拿天雷劈你,我轮回九世,练气五百年又如何!我都被雷劈死八回了!天道有何德!有本事你再劈我一回! ”

常应静骂了半晌,但终究是个没怎么经人世的道士,来来回回骂人的话也只会一句他妈的,骂了一会儿就不做声了,宋辞默默给他倒了一杯凉了的茶。

“五百年不得飞升,可你体内的力量却凝而不散,轮回兜转。这九世积攒下来,怕是这一回连兵解也做不到,只有灰飞烟灭了。“

“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来无牵挂,死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呵呵,你真的没牵挂了吗?你可知梦色要成亲了。”

宋辞话音刚落,只听见喀嚓一声常应静便捏碎了手里的茶杯,殷红的血液滴进茶汤溅起点点波纹,最后流淌成了一地的黑色。

楚梦色这三个字对常应静有着莫大的魔力,只是听到这个名字便让他心神动荡。他曾经也想过,如果他不是一个道士,多好。

擦了擦手,常应静解下道冠,束起长发,抄起宝剑便走出门去。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直看得宋辞眼花缭乱,直到常应静走出房门才反映过来。

“嘿,你要去哪儿?”

“下山,你不就是来劝我下山的吗?”

常应静对宋辞说道,说罢便转身下山去了,宋辞急忙赶上。

宋辞与常应静走在陡峭的山道上,夜里的风和雨依旧猛烈,山道之下一片漆黑,往日熟悉的山岭此刻却这般陌生。突然常应静停了下来转身说道:

“我好像犯了个错误。”

“什么?”

“我本就会御剑术,何必跟你一起爬这个山呢……我先下去了,你慢慢爬吧。”

说罢背后长剑腾空而起,光耀太和。常应静御剑冲天而起,划过一道光亮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宋辞气得大骂:

“该死的小道士,欺负老子不会御剑是吧!最恨你们这些剑仙,动不动就御剑,有本事你把楚梦色御回来给我看看啊!”

然而常应静并没有回复他,只是反手招了一记天雷朝宋辞劈了去。

郧阳有佳人,其名楚梦色

一到武当山山下两人便遇到了麻烦。

一个老倌别着一柄腰刀正要上山,与常应静正好撞在山下。老倌白巾包头,一身土布衣裳,腰间插着一个铜烟杆,活像是一个普通的西北老农一般,但举手投足间带动的气息流动却给两人莫大压力。

“小孩儿,还记得我吗?二十年前我跟你师傅比了一场,输了一剑。今天再过来找他比划比划。”

二十年前正是老道士气冲牛斗,力压西南的时候。那时整个西南中国,无一人能与他匹敌,这老倌居然只是输了一剑,实力端是恐怖。

宋辞正准备将老倌劝走,常应静却先踏出了一步,直面老倌凌厉刚猛的气势。

“我师傅不能跟你比试了,他快要死了。”

老倌一听这话,原本笑呵呵的样子瞬时收敛了起来,手中刀愈发沉重,气势瞬间翻升。

“是谁?”

“是我,这天地不容我,要劈死我。我师傅替我挡了一劫,折了寿命。您要是顺手,就把我砍了吧,我也不愿再去害人了。”

老倌握刀的手一下子松了,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道:

“老道士一辈子不认怂,你这个徒弟倒是真不像他。走走走,跟我吃些东西去。”

听到吃宋辞一下子兴奋了起来,赶忙问道:

“吃什么?”

老倌嘿嘿笑了几声,朗声说道:“气吞山河面!”

气吞山河面?常宋二人皆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倌,老倌得意的笑了笑,接着说道:

“就是牛肉刀削面,我可是西北第一刀,西北最好的刀削面,就是用一臂长的腰刀旋风般疾削而出,那场面,似狂风斩落叶,暴雨催梨花!漫天飞起的面条落入翻滚的汤锅,好似银鱼奔月,雪浪归潮。而最好的削面手,可以把一只牛削三万六千二百五十一刀,削下的牛肉薄如蝉翼,可在灯下透影。撒于面上,恰似一地白雪落了几朵红梅,侵染的颜色随意散开的红晕。你说这样的面,够不够气吞山河?”

宋辞看了看老倌的腰刀点了点头说道:

“这样的面,真当是气吞山河了。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正此时,一股凌厉的剑气自东南方穿云洞雾飞射而来,直射常应静。

老倌眉头一抬,满脸不屑的笑道:“趁着老道士不在,就对一个小辈下手,龙虎山张家什么时候也做这等下作事了?像不像个男人!”说罢,腰刀连鞘斩出,一把天刀冲天而起,急斩而下。似山崩地催一般的气势与那道剑气正面交锋,霎时天地也为之失色,武当山下一片光明!

待到光芒闪过,老倌立足之处顿出一巨坑,老倌持刀而立,气势凌人。而那道剑气之中恍惚有一人影。二人一天一地,气势却陡然翻转。剑光中那人影手捏法诀,引来天雷阵阵,乌云雷光中一虚虚实实的道人身影便探了出来,道人法相庄严,浑身散着五彩霞光,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待落到老倌头顶之时已成遮天之势。

“想借天地之势来压我,可惜老倌我从不敬天!莫说是虚影,便是张天师真身来此又有何惧?仙人来了,也得吃我一刀!”

拧腰,提刀,甩臂,出刀!霎时刀芒似匹练一般朝着那道人斩去,全然不顾越来越近的掌印。这宛如两败俱伤的战法常应静从未见过。掌印浑厚无比,刀芒霸气无双,二者之间却并未直接碰撞,而是都朝着彼此杀去,这一战拼战力,更拼心力。谁心中气松一口,便是身首异处,粉身碎骨。

老倌提刀凝视着逼近的掌印,全然不顾生死。那道人却渐渐有了动摇,不待刀芒袭来,便抽身离去了。刀芒穿过虚影,力犹未尽,直把那天斩出了一道白色的裂痕,隐隐间似乎有殿宇浮现,但也很快消失了。没了道人,那道掌印老倌本可避过。但他依旧选择凝气提刀腾空而起一刀与之硬撼,刀光与掌印交错,雷光与罡风并起,一刀错后,掌印应声破碎,老倌也被打落在地,吐了口血。

常应静和宋辞赶忙上前,那老倌却不待他们过来便自己杵着刀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咧嘴笑了笑。

“够劲儿,这龙虎山的请神术果然厉害,但还是比你师傅的驭剑术差了些。”

常应静拱手说道:“那人小道自能料理,何须前辈动手,连累了前辈实在是愧疚难当。”

老倌一挑眉毛斜视常应静说道“武当山的事情老道士跟我说过,虽然没指明是谁但我想就是你吧。这方天地不容你五百年,只怕你真气一动,天雷就劈到你头顶了吧。龙虎山的道士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只要引动你的真气,自会有天地来收拾你。小道士,你很危险啊。”

常应静还想说什么,老倌却直接摆了摆手说道:“我不是老道士,没必要跟我说那么多,我和你师父的剑道不同,他向来擅长借力,我的道是一气破万法,管他天地还是神仙,先吃我一刀。何必想那么多,解释那么多,去做就行了。今天是请不了你们吃面了,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老倌走了许久,常应静还站在原地回想着他的话。想了许久,心思却越来越乱,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跟宋辞招呼了一声,朝别处走去。

一路上马车夫对常应静分外殷勤,扯东扯西的问个不停,非要常应静给他算个命不可。好容易到了汉江书院山门,二人急忙催车夫快走,岂料他刚刚驾车离开, 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了,再三确认他真的不适合学道才恋恋不舍的走了,空荡荡的街道上转眼就剩下这两个人了。

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书院山门里唯有一盏路灯长明。睡眼迷离的杂役打开山门后,打着哈欠走了。可常应静却愣在了那里,不敢踏进书院。

这一步进去该如何面对那人,他还没想好。那个身影在他心里萦绕了八年了,当遇见她时他才知道,为何此前五百年,轮回九世他依旧不能入天门。道心光明,方能入天门。可他心里没有道,只有她。

宋辞见常应静踟蹰不前,深怕他犹疑之下御剑离去,那可就追不上了,当下便决意激一下他。

“若是问心无愧,何必扭扭捏捏?"

“可是,我问心有愧呢?”

常应静转过头看着宋辞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对她,问心有愧啊。”

常应静曾问过他师傅一个问题,修道之人是否会问心有愧?

他师傅当时正在给菜园里的黄瓜除草,听了这话顺手摘了一个黄瓜递给常应静叫他洗了吃,常应静吃完后,老道士问他,黄瓜有刺吗?弟子点了点头。老道士接着说,有刺你是怎么吃下去的?常应静愕然。

“心中有愧正如黄瓜有刺,拂去便好了。”

可是师傅,这刺深扎心中,教我如何拂去?

常应静跟宋辞用过早饭后,还是没想好怎么去面对楚梦色,便想着先去宋辞家中想想再说。

二人刚走到门口,突然间一群学生惊呼一声后纷纷围成一团,常应静不明所以,宋辞则是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还反手扣住了小道士。人群朝着食堂靠近,忽地一下散开来,一个红色的身影便从人群中荡了出来。飘逸的广袖流仙裙是烈火一般的颜色,一脸的慵懒在看见常应静后先变得凌厉,随后温柔,最后又恢复了慵懒的样子。

常应静下意识的想躲,但是手已经被宋辞扣住了。不待他反应过来,那袭红色身影便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俏丽的面庞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明丽的眸子闪着凌厉的光芒。纤细的手指轻轻勾起了常应静的下巴,红唇轻启,似笑似怨。

“哟,小道士舍得下山了?不躲我了?”

似笑非笑的容颜,似展似蹙的眉眼,一切都好似十年之前,一切都未曾改变。只是素白的衣裙换成了红色,清纯的姑娘也有了丰韵的妖艳。

“怎么,不修仙了?还是知道我要成亲了,特地前来送份子钱的不成?”

“我……我是……好久不见。”

楚梦色眼中闪过的希冀一下子落了空,失望的潮水奔涌而来。她扯了扯嘴角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是啊,八年不见了。你不是要修道成仙吗?八年都不见,今天还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来见你”

常应静脸都憋红了,半晌才说出这了一句话来。

楚梦色见他这般怯懦表情,心中愈发恼怒起来。

“我算什么,还要劳你大驾下山了。你这武当山的仙人来见我这红尘女子也不怕坏了道行。”

“因为我心里有你,道法天地,你就是我的天地,你就是我的道。”

楚梦色霎时满脸羞红,随即便是一脸惨然。这句话她等了八年,可惜也晚了八年。

“八年前你不说一句便走了,今天你不说一句就回来了。我从二八年华等到现在,如今我要出阁你却回来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合时宜。可惜,你来晚了。来得太晚了

红衣翩然离去,正如她翩然而来时那般惊艳。常应静看着她离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那里,怅然若失。他一只手捂着胸口,嘴里喃喃道:

”师傅,拔这心中刺的感觉,真疼。"

常应静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天空很快便被乌云所笼罩,雷鸣阵阵渐渐传来,宋辞见状赶忙冲到常应静面前,一掌将他击晕,天上的乌云才渐渐散去。

当常应静悠悠醒来时已经是入夜的样子了,才睁开眼睛便看见满屋子堆的都是书,宋辞正背对着自己在那里翻着一本线装书津津有味的看着。常应静想喊一声却感觉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

“你醒了?算你运气,我下手快,那天雷还没劈下来我就把你打晕了,不然,这个书院就没了。”

常应静却不搭话,宋辞为他点了一盘线香,香气氤氲,淡然扩散开来。屋子里安静异常,两个人都不说话,常应静盘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里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那里也许有一盏灯下便是楚梦色。可惜他看不到,即使能看到也做不了什么。

这所学院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换了一个名字。可是换了一个名字,就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和她之间也没有改变什么,只是隔了八年。

“你说,我是不是被天雷劈死更好呢?”

“你都被劈死八回了,这是劫,躲不掉的。”

被劈死了八回了吗?前世的事情完全不记得了,更不要说前八世。到底他是不是那个五百年前修道的人呢?常应静不知道,也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一世能不能得道?他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毕竟,五百年都没有人得道了。

这世人只道是三丰祖师逆世成仙,耗尽了世间气运,故此自他以后这世间再也无人成仙了,但祖师们说这世间还有一次成仙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武当山有常应静,其他山还有其他人。

他修了一辈子的道,现在却不明白,道是什么?

我名东来,我自东来

楚梦色觉得烦躁,这是一股有来由的情绪。她心中陈旧的思绪似潮水翻涌,情绪也由此不受控制。

在她住处的对面,那个小楼有她年少时的念想。那是无法言说的少女情丝,也是不可磨灭的过去。

她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未婚夫来了好几次她都避而不见,她就是这样任性,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但为什么不到对面楼,告诉那个人,小道士,你还敢回来?你知道我等你好辛苦吗?可是他不知道,她也不会过去,大概是因为心中还有怨气吧,就是想看他为难的样子,也该他为难一阵子了,她觉得她需要点酒。

离书院最近的酒馆在山门左侧一百五十丈的位置,那其实不是个酒馆,更是一个青楼。可是楚梦色顾不得那么些了,她现在只想喝酒,只想把脑子变得沉重,让意识混沌,让思绪不要在这么念旧了。

夜里的书院寂静而安详,路上只有灯,树,楼和一个夜行的女人。快到山门时突然遇见了一个道人,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道袍却气势凌厉。她瞄了一眼那个道士,恰巧那个道士也正在看着她,那眼神冷漠毫无生人情绪,她感觉浑身发冷赶忙快步离去了。

道人与楚梦色擦肩而过后停下脚步又转身看了一眼,那红色的衣裙在夜色中格外靓丽,但道人身上却腾起了一股杀气,略一顿便转身朝常应静所在杀去。

常应静正与宋辞对坐,忽感觉有一股凌厉的剑气袭来,桌上的长剑应声出鞘,人随剑走,击碎窗台飞上半空之中。

那半空之中早有一年轻的道士在等着他,正是楚梦色在山门遇见的那人。

道士冷漠的看着常应静,身上的道袍无风鼓起,气势陡然攀升。

“我名东来,我自东来。我有一剑,请君一试。”

说罢,便是一剑东来,恰似那天偷袭他的那一剑。

“原来是你?!”

那道士却不搭话,剑势更疾,千万朵剑光似开屏一般铺展开来,万千光彩在漆黑的夜空中随意涂抹,但色彩斑斓中,道道杀机倾泻而出。

倾倒的剑势似排山倒海般镇压而来,常应静无法调用真气,只能用太极的路子将攻来的剑气反击回去。

那道士见常应静不敢与他对攻,看了看头顶的夜空,夜空中星月交辉一片宁静,心中便已知晓,手中剑催动更疾,但常应静太极之力着实厉害,纵有千万刀剑,也被他一一化解。二人僵持了许久,终究奈何不了对方双双罢手。

“如果不是上次那老倌破了我的请神,你早就死了。”

道士语气平淡,但内心中还是对那老倌气势无双的一刀感到心有余悸,祖师的投影也没抵挡住那一刀他也被反震而伤了。

“你们龙虎山有完没完,都是修道之人,非要分个先后不成?”

”我们龙虎山自张道陵祖师开山至今二千多年,你们武当凭什么与我们并列,都说你修道五百年,是当世最有可能成仙的人,今天我就想看看,这天到底想不想让你成仙!“

常应静眉头一皱,不料龙虎山的道士名利心这么重,顿时觉得索然无趣。联想起自己师傅那佝偻的身躯,一生修道最终为自己葬送寿命,心中一黯也无心再战了。

道士见常应静已生退意,冷冷的说道:我的确打不过你,可惜你有软肋。

说罢,一甩袖子一股剑气凌空而去,常应静定睛一看霎时头皮发麻,剑气所指赫然是刚刚走出酒馆的楚梦色。

此时已是阻挡不及,纵然常应静身法极快,待他赶到时那剑气已然穿胸而过。红色的衣裙浸染出了大团大团的墨色,那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愈加苍白。

楚梦色倒在了常应静怀里,手掌抚摸着他的脸庞,喃喃说道,八年了,你怎么才来呢?我累了,我想睡,睡你怀里,好舒服。

常应静替楚梦色整理好发丝,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脸上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的样子。

“以前我只带你御剑穿云海,今天我就带你看看飞剑杀人的样子。我说我是第二厉害的剑仙,你总是不信。今天拼着再挨天雷,我也会为你报仇。张东来,受死!”

一声怒吼,长剑拔地而起,常应静浑身剑气凌云,直冲皓月。夜空中马上乌云翻滚,隐隐雷鸣轰响。

张东来见天地异象顿时大喜,他本是师傅从山下捡回来的孤儿,他师傅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输给了武当山的老道士,堕了龙虎山祖庭的名声,二十年来一直在祖师灵堂忏悔不已。

他修道,练剑,养气都是为了师傅开心,但是师傅从来都不开心,今天他就要将武当山最出色的后辈扼杀于此,师傅,这一次您可以超过老道士了,您应该会开心吧,可惜我不能再一次看见您笑了,徒儿真的好想您再笑一就像当初捡我回山时笑的那样。话音刚落,常应静便御剑而行,如白光贯日穿胸而过,一剑毙命。

天地雷鸣更响,这翻滚的雷云比之前几日更强。常应静怀抱楚梦色,手持长剑立于半空。头顶雷云翻滚,雷声阵阵,一道道闪电在天空中似腾龙一般四处游窜,常应静气机全泄,天地已然再也不能容他。

“应静,快收敛气息,你扛不住天雷的!”宋辞站在窗前大声吼道。

常应静摇了摇头,将楚梦色抱回屋内,雪白的床单衬得红色的衣裙格外鲜艳。

为何以前从未觉得她如此动人呢?为何总是要想着天地,得道呢?道是什么?他修了二十多年却始终不明白道到底是什么?

师傅说的顺心意,祖师的阴阳互涵,乃至于老子写下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世间已经有了这么多的道,但我的道是什么?

他脑子里蓦然想起了老倌那摧枯拉朽的一刀,世间弯弯绕绕,我只有一刀。直接,爽利。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道呢?

“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我已经躲了五百年了,这一次,我不再躲了。

天道灭我,我唯有还之一剑。

常应静飞过宋辞,直面天上滚滚惊雷。雷光闪烁,照耀得整片天空都什么明亮白色。一道道天雷翻滚拧结,汇成一条巨大的雷龙,在云海间翻腾遨游,拧身直扑常应静。

第一雷,与剑光同灭。

第二雷,劈落常应静发髻。

第三雷,天地失色,剑碎。

第四雷,道袍破裂,常应静口吐鲜血。

第五雷,第六雷,第七雷几近同时而来,而此时常应静已然精疲力竭,手中无剑,身上也是多了许多伤痕。

常应静却全然不惧,纵然手中无剑,他依旧并指为剑,全身剑气凝聚于指尖,要与天威一决。

眼见天雷即将劈落下来,宋辞急忙跪坐于中堂内,身前墙上挂有孔子画像,宋辞朗声说道

“弟子宋辞,四岁启蒙,今已学儒三十七载。大道之音,圣人之训时时不忘。今日祭书三万七千卷,借圣人之训助我入道,天道之上,还有至理。今以大道至理抗天道,我以肉身成圣人。”

满墙书籍腾空而起,层层构架,直通天雷最盛之处。宋辞脚踏古籍,与天雷硬撼,三道天雷齐落,三万七千卷书籍尽燃,一股浩然之气自书院藏书阁中腾起,直冲天空正中。穿云破月而去。

“世人皆知剑仙刀客,岂不知我儒生也有慷慨赴义之时。书生意气又如何,书生意气也可败天道!”

两股力量悍然撞在了一起,天上雷云被冲淡了大半,整个夜空也为之一清。大片大片的星空显露了出来。宋辞从天上无声坠落下来,常应静已无剑可御只得跑过去双手接住,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陡然爆发,待到烟尘散尽时两人都躺着一个巨大的土坑内。

宋辞看着身下狼狈的常应静笑道:“兄弟,我只能帮到这儿了,最后一道,帮不了你,你自己小心。”

抬眼天空,雷云散去了大半,却有一团浓黑异常的雷云依旧翻滚。这是他最后一击,也是最强一击。

常应静此刻已然全无半点真气,一个普通的壮汉都能轻松将他击倒。可是他依旧坚持着站在那里,风云不动,等待着那最后一击天雷,就像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被劈死了八回,多一回又如何?“

那道雷光中有种种虚像显现,宫殿,异兽,仙人,飞禽,走兽。宛如仙界之门开了一线,那么美好绚丽 可惜却杀机最盛。

这一雷,落得无声无息。宛如柳絮飘飞一般的轻巧,甚至连轨迹都留不下一丝。大道无痕,天道亦无痕。可这轻巧与无痕之下,是鲜血淋漓的杀戮。

武当山上,老道士正在金顶的祖坛前上香。上香祷告完毕,老道士喃喃说道:

“天道无情,大道无声。天罚前八雷你挡下了,这最后一道就让师傅我来替你挡吧。”说到这里,老道士不禁笑了起来。

他蓦然想起自己刚刚入门时,牵着自己一步步走遍武当七十二峰的小师叔,那个明媚的笑颜和温润手掌。那时他年纪还小,小师叔便唱儿歌哄他。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一样的雷暴天,小师叔在山门前被天雷击殁,尸骨无存。一直到五十年后,他在山门前遇见常应静时,那明媚的眉眼,端是与小师叔一模一样。

如果这世间真有轮回,那么这就是了。

老道士端坐山前,一个巨大的玄武虚影从金顶之上腾空而去,发出着无声的怒吼奔向西去。而老道士却一下子像是被抽空来全部的精气神,须发皆落,皮肉渐消。

老道士看着那玄武离去的身影,咧着嘴笑着,嘴里唱着一首莫名的儿歌,而他身后,历经六百年的金顶轰然坍塌。

常应静等待着天雷落下,等待着延续九世的轮回。可一只巨大的玄武陡然冲出,咬住了那即将落下的天雷,头一甩便将那雷光甩到了天边。

雷光与玄武的紫光交割纠缠,天地也发出了阵阵莫名的声响,这是天地在反抗,在愤怒,在咆哮。

自古天道以下,皆是顺民。无人可以抬头,无人可以质疑,无人可以反抗。而今日天道也败退了。

常应静看着玄武虚影,眼中不禁酸涩难耐。他的师傅这一次,真的活不久了。那个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走遍武当七十二峰的人,那个传授他道法,教他剑术,为他唱儿歌的人,那个为他挡劫折寿站在高高山岗上的佝偻身影,真的要离开了。

常应静看着从土坑里爬出来的宋辞,无声的笑着,无声的哭着。

我有一道,春秋一梦

武当山,本是十分熟悉的路,此刻却艰难异常。

宋辞为他准备了上好的房县小花菇,他踟蹰了再三,还是放进了包里。

走在武当山上,上下山的道士见他回来都开心的打着招呼。丝毫没有有丧事的样子。

也许,是我预估错了?

心中有疑,脚下却走得更急。不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答案。

推开房门,就看见老道士正盘坐在床上。此时老道士已经须发皆落,皮肤松弛。双眼浑浊,却依旧闪烁着神采。常应静的眼泪一下子没有蹦住,跪在师傅面前痛哭起来。

老道士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徒弟头顶,淡然说道:“修道之人,生死早就看淡了。我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常应静忙不迭的从包里掏出备好的小花菇,老道士伸手想去拿,却不料手掌颤抖,拿不起来了。常应静连忙将手掌送到师傅面前,老道士用鼻子嗅了嗅,开心的笑道:

“真是好花菇,下汤面一定好吃,可惜我牙没了,吃不下了。应静”

师傅,你还需要徒儿做什么?”

“为师还有一个心愿,一直没完成。现在时日无多,只有求你帮我一把了。”

说罢,便轻声在常应静耳边说了几声,常应静面色怪异,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夜,常应静背着老道士避过了山上的众人,走上了下山的山道。

山风凌冽,夜色深沉。常应静怕老道士身子虚受不了,脚步也放的很轻。

老道士看着山下点点灯火,喃喃说道:这人间,真美啊。都让人舍不得死了。应静啊,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师傅一把年纪了临死还想着去好个色。嘿嘿,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了,从小师叔跟我讲了他的那些经历,我就一直想去,可惜,一直不敢。后来成了长辈,做了师傅,掌教就更不好去了。这么一等,就是七十年了。

常应静没有说话,师傅的声音那么轻,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他怕一打断,师傅就说不完想说的话了。

老道士不顾常应静是不是听见了,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女色是色,功名利禄,爱恨别离都是色。这些形形色色都看透了,那还有什么人味儿呢?你和那个女娃子的事情我早就跟你说过的,顺心意,莫强求。你不听,你总是不听,总是那么倔,就像小时候非要自己爬三千六百级台阶一样,累的直喘气还是要爬,怎么这么倔呢?天道如何,得道又如何?问心有愧如何求道。唉,你真倔,就像小师叔一样,非要自己扛天雷。小师叔,小师叔我好想你,我,我想你啊。”

老道士话音落下许久,也没有再想起。常应静心下一沉,脚步也列跌了一下,但还是继续往下走着。

“师傅,不能睡啊,马上就下山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姑娘让你开心,师傅,我过天劫了,以后不会再有雷劈我了。师傅,你走了我怎么办?”

老道士没有回答,没有人回答。只有寂静的山峦在起伏,山风呼啸。一切都似春秋一梦一般,梦里斑斓百色,梦醒时俱随风而去。

不久后,武当山下新开了一茶楼。门脸不大,只有两椅一桌,老板姓常,好给人泡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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