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凤朔十二年八月初七辰时，彼时的人间正是端午节，一片龙舟翻腾。麟德大陆最南端，灌愁海边上的那处乌龟壳一般的岩石上面，端坐一个紫衣美人，白指在伏羲琴上翻飞，正在奏一曲《悲回风》，她双目含情，望着滔滔翻滚的海水，似爱，似恨，似悲，似愁。我看不懂，我仰视她的脸，平眉杏眼，粉面桃腮，朱唇未施脂粉，却红的恰到好处，她，还是当初的模样，依旧美艳不可方物，可我却在这冰冷的海底，忍受天雷之刑罚，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恨极了这张脸，心里怒骂，菱瀹，你居然，还敢来？
01
我在水底翻腾出浪花，却听见她对着漩涡一字一句的说，“清夜，今天是端午节，你的生日，你已经离开我三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宁愿留在这灌愁海，也不愿与我厮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她的声音悲悲切切，我听得真真儿的，可是，明明是你抛弃了我，你却还说我的错？我皱着青紫色的龙眉，在水底，渐渐找到了自己被囚禁在这里之前的记忆。
犹记得当年，我八千岁，龙凤狐虎龟作为这天上人间的至尊生灵，已经存在数千亿年之久，自我出生后记事开始，便在阿兰若的学堂读书，阿兰若是三界唯一不限制种族出入的地方，却也没有人或者生灵来侵扰，故而天帝在阿兰若建了一个慕雪堂，这个名字，其实是因为天帝的爱侣，叫狐鸢雪，他只是为了表白，便假公济私了一番。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事情便是跟在凤菱瀹的身后，流着鼻涕，偷偷看着她的青梅竹马虎熏对她细心呵护，而她，笑得天真无邪。虽然，我是龙族族长的亲孙儿，但是我们族群经过沧海桑田，已经不复当年，如今，天帝是凤族的族长，凤汩。
我一直知晓，凤菱瀹是要嫁给虎熏的，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因为，我成长的八千年，只有她，给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温暖，我不想放手，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坠入魔道，万劫不复，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看见一点光，便要舍弃一生去追寻，我想着，我要一直跟着她，哪怕以生命为代价，在所不惜。
02
我的爷爷，叫龙且，他当年在五帝争夺天帝的位子的时候，不幸受伤，一直没有修复过来，只能靠着我奶奶的精血喂养，一直活到现在。我的奶奶叫龟轻云，她自小喜欢我爷爷，一直追着他，不在乎我爷爷那不要脸的哄骗，还有那本来说只有她一个却越来越充实的后宫。只是忽然有那么一日，也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我的母亲，凤萱，难产而亡，我的父亲龙聿也自杀殉情，我一下子变成了孤儿，我爷爷遣散后宫，专心爱我奶奶了，我对此嗤之以鼻，虚伪。
然而，因为我爷爷的儿子实在太多，他转眼便忘了我的存在，去爱护那些父母都在的孙儿了，的确，他们都比我长得好看，他们都有着金色的龙鳞，只有我，是青紫色的，除了奶奶，他们都认为我不详，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强行送到阿兰若，无法归家，如果那个地方，真的是家的话。
我只有奶奶，她每年在我生日的时候，会来到阿兰若，给我过生日，我七千岁那一年，她被一个曾经得宠，后来被爷爷遣散的女人杀死，一刀毙命，然后我爷爷又召回了那些女人，美其名曰，开枝散叶。
那一天，我躲在阿兰若的杜衡花丛，为我奶奶哭泣，我告诉自己，等我长大，一定要为奶奶报仇，却听见“噗嗤”一声，“你这么弱，怎么能给你奶奶报仇呢？”原来是天帝最疼爱的小孙女，凤菱瀹，我斜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理了理杜衡的叶子，起身离开。她却在背后说，“人们都说金龙凌云，凤鸣九天，我却觉得，青紫色的龙，很漂亮哦。”
“真的么？你不觉得害怕，像是魔界中人？”我不相信，却听见她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我回头，看见她甜甜的笑，莫名其妙的红了脸，点了点头，“谢谢你。”从此我的心便开始有许多情愫，渐渐疯长。
03
后来，我每一年，都是跟着她和虎熏一起修习，只是每个族群不同，故而我们只能算是结伴，而有虎熏在的地方，我总是会忽略的那一个，虽然她已经待我很好。我却还是有些气闷，便独自躲起来，那一天是我认识她的纪念日，她和虎熏足足找了我一整天，虎熏找累了，便回去了，让她休息，她却不肯，说“清夜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熏哥哥，你先回去吧。”
在午夜时分，她在阿兰若的冷溪边上，找到了抱膝独坐的我，“清夜，你怎么了？”她尽量放慢自己的脚步，“我和熏哥哥很担心你。”
“是你担心我，还是你们担心我？”我语气有些凶。
“你，吃醋了？”她一笑，坐在了我身旁的青草地上，看向我，“是我担心你，清夜。”
“可是，你和你熏哥哥，你们一起长大，他是如今的虎族族长的儿子，我，却是一个弃子。”我有些自暴自弃，我知道，这是事实，纵然我每日每夜都勤加练习各种技能，学堂上也认真了许多，可是，我是没有办法娶到她的，她那么高高在上。
“清夜，我们会在一起的，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好么？”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和熏哥哥，只是表兄妹而已，熏哥哥喜欢的，另有其人。”她却略去底下的话没有说。我没有再问，却也相信她，自那之后，我脸上有了笑容，我不再去介意虎熏，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修炼，偶尔切磋，他们都说，我的进步很大，我总是高兴的抱起她，在千雪阁外的小花园，转上好几圈儿，虎熏看着我们，眼里含着笑。
八千岁的时候，我已经是龙族子孙中，最强的那一个，我爷爷召我回族，让我承担起龙族的责任，娶了凤族族长的女儿，我不愿，被锁了起来。
04
又是一年七月七，我被爷爷放了出来，见到了凤菱瀹，她对我说，“龙清夜，你还是娶了别人吧，我并不喜欢你，之前只是看你可怜罢了，我如今，已经有了熏哥哥的骨肉，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说完，她朝我伸出手，把我送给你的玉箫还我，我熏哥哥会吃醋的。”我听见这话，五内俱焚，却不信，“不可能的，菱瀹，你是爱我的，你告诉我，你有苦衷的。”
我抓着她的双肩，却看见她眼底的嘲笑。“苦衷？当然没有，熏哥哥马上就是虎族的族长了，我嫁过去，自然就是族长夫人。”
“我也马上就是族长了，你嫁过来也会是族长夫人的，而且我会不再有别的女人，我一生只爱你，你跟我，好不好？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会当做自己的孩子。”我哭着，拼命的对她表着自己的爱，可她不为所动，“可是我不爱你啊，我自小就喜欢熏哥哥，你若爱我，那就去那人间，灌愁海，受天雷吧，你这样，一年之后，你若还活着，我便嫁你。”
“真的？我答应你。”我喜极而泣，她却轻蔑的看我一眼，翩然而去，爷爷拦不住我，便叹了一口气，原本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就全白了，我抱了一下他，一下就飞入了灌愁海，刚入水的时候，便有一个铁链锁将上来，我被锁住，便感到天雷滚滚，向我劈来，我忍着疼痛，想着她，昏了，再醒过来，我一定要坚持一年。
我在水底，回忆着，我七千零一岁的时候，菱瀹给我过生日，是用杜衡的花，晒干了，做了一个香袋，绣的花也是香草，杜若芬芳，一直跟随我，七千两百岁的时候，菱瀹给我做了一碗面，里面放了许多凡间的花草，美味异常，七千五百岁的时候，菱瀹和我在冷溪看月亮，我牵了她的手……
05
可是，一年过去了，她没有来，我却已经出不去了，天雷日夜侵蚀我的修为，我已经越来越弱，好在我出来的时候，爷爷给我一个紫檀木的盒子，说是奶奶留给我的，待我他日出龙族的时候，给我，我打开的时候，那闪闪的金光，是我奶奶的内丹，我的泪，落下，却对自己说，“龙清夜，你一定会娶到自己心爱的人，白头到老，奶奶会开心的。”我吃下了奶奶的内丹，所以，我还活着。
渐渐的，我等了已经有三年了，我知道，她在骗我。
天帝凤朔十二年八月初七辰时，彼时的人间正是端午节，一片龙舟翻腾。我却在灌愁海继续忍受天雷之刑罚，我看见她携着那伏羲琴，弹奏的曲子是《悲回风》，她的目光，似爱，似恨，似悲，似愁，我看不懂，可她却说，“清夜，今天是端午节，你的生日，你已经离开我三年了，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宁愿留在这灌愁海，也不愿与我厮守？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听见此话，我用尽自己的力量，冲出了那锁链，我双目都是恨，看着那我日思夜想却又恨之入骨的脸，我张开龙口，“笑话，你让我在此等你一年，却说我离开？你的爱，我可承受不起。”
她的目光却满是疑惑和伤心，“我？我从没去找过你，我去了月华海，想给你准备接任族长的礼物的，可是，我去的时候，却被你们龙族的族长给赶了出来，说是你来了灌愁海，不要和我在一起。我不信，去了天庭，我爷爷说，是你自己自愿去了灌愁海，要替虎熏受那天雷之刑。”
“你没去？我龙族皆看到了你去我寝殿，要我来灌愁海，一年之后，你便嫁给我。”我化成人形，却已经满身伤痕，一袭青衣，血迹斑斑，她过来扶我，我一把推开她，“如果这是你要的，那么我成全你，凤菱瀹，我会用尽余生，忘记你。”
06
我拖着自己的身子，没走多远，便倒下了，我隐约闻到一股杜若的香气，便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躺在舒适的床上，屋内花香四溢，帐幔都是淡紫色的，我转眼看见趴在我身上的女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来日，定当图报。”
“你若报恩，不若娶了我。”她双眼含泪。
“可以。”我心下冷笑，却抑制不住那份爱，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只是，她在我身边，也是好的，我纵然恨她，可是，还是爱她。听见我的回答，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很开心，我却在想，“真能装。”
婚礼上，我揭开她的盖头，却见外面闯进一对男女，是虎熏和一个长得很像她的女子，和那日我见到的，一模一样，我惊诧的掉了手上的红盖头，“你是谁？”
“怎么？你不在灌愁海了？怎么样，天雷和锁仙绳，滋味怎么样？”那女子尖刻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为什么要出来？你这个不祥之人。”可是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赶来的天兵天将，带了出去，而那虎熏，紧紧的抱着她，不肯撒手。
夜里，我问她，“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信吗？”她的笑容有些苦涩，不过却还是告诉了我，原来，这个女子，是她的姐姐，叫凤菱舞，幼年的时候就和虎熏定了娃娃亲，只是凤菱舞心术不正，为了修炼的时候速度够快，去凡间寻了许多童男童女，吸食他们的血肉之躯，这事儿后来被天帝发现之后，便抹去她的所有痕迹，打入大牢，本来是要受千年的天雷，但是虎熏却愿意为她去灌愁海受刑，那个地方，非常人能够忍受，灌愁海，顾名思义，海水本就带着缕缕哀愁和怨恨，再加上那锁仙绳，还有日夜不停的天雷，三年即可。
07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凤菱舞知道了这件事情，不忍自己心爱的人去受苦，便调查了一番凤菱瀹，化作她的模样，去做了那件事情，然后回到了大牢，而虎熏，因为有人替代，自然不必去受刑，请了旨，日日守着凤菱瀹，只等三年之期一到，便双双入轮回。
“为什么当初她说的是一年？”我疑惑。
“那锁链是预先准备好的，三年不到，你根本出不来。这件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天宫的人不许我出门，熏哥哥跟我说，你犯了罪，才被关到那里，你的族人告诉我，你不愿见我才去的，我后来去看姐姐的时候，发现她看我的目光充满了怨恨和同情，便去问了爷爷，爷爷使人调查此事，才发现真相，可是这些事情，我花了两年多才搞清楚，让你受苦了。”
“不会，我现在，抱着你，你是我的妻子，已经足够了。谢谢你，没有放弃我，谢谢你，能够爱我，对不起，我不相信你，对不起，菱瀹，我爱了你许久。”我们说话的时候，听到爷爷派人传话，说是那二人已被打入畜生道，十世轮回之后，方能开始以做善事，开始修行。挥退了下人，我继续向她道歉。
她把自己挨到我的怀里，“没事，都过去了。”红烛还在燃烧，月影透过窗纱斑驳了屋内的红绫，我揽着爱妻，嘴角渐渐的勾起。小心翼翼的用手放下她头上繁琐的发饰，青丝如瀑，晃花了我的眼，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角，“菱瀹，天色已晚，我们早些安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