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风风火火的乌镇戏剧节落下帷幕,有一部作品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激起千层浪。台湾导演、知名演员金士杰带来的兰陵剧坊40周年纪念作品《演员实验教室》口碑炸裂,刷新了豆瓣戏剧评分巅峰,首演当天的评分居然是满分10分。截止目前,也只下降了0.3分。
金士杰是台湾剧场界的泰斗,被称为“台湾现代剧场的开拓者及代表人物”,导演赖声川曾说:“台湾剧场之所以有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金士杰。”刚结束乌镇戏剧节的演出,10月25日,他直奔北京,受邀来到清华大学作《黄金十年·金士杰的兰陵岁月》分享会。深秋的北京寒意阵阵,学生们排出百米长队翘首以盼。
这天晚上,金士杰着绿色外套,脚蹬运动鞋,坐在木椅上,整个人轻松自在,面部情绪丰富,举手投足流露出一种童趣,时不时用各种象声词来还原感受,语言诙谐幽默,引得全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长达两小时的分享,他说到了多年前的起步、对表演的理解、执着的原则,他的眼神明亮,焕发着“戏剧人的精神”。
从养猪到开始戏剧生涯
他是《暗恋桃花源》里“永远的江滨柳”,演活了《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的“莫利教授”,在电影《胜者为王》里那段父亲对女儿的独白赚足了无数人的眼泪,又在近两年频繁霸屏大荧幕,在《楚乔传》《绣春刀》等留下了不少“金牌配角”。他,是当之无愧的骨灰级老戏骨。
也许有的人并不知道,金士杰从屏东农专畜牧科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牧场养猪,这份工作持续了一年半。27岁,从小热爱文艺的他决心只身去台北,怀着“一些远大的不得了的想法”开始自己的戏剧生涯。
那时候他白天打工,晚上下班以后开始创作自己的剧本。纯凭着一腔孤勇,耗时十个月后,他写到了“剧终”。剧本写完以后,他并没有其他太多的想法,只是单纯感觉到自我满足,“就像怀了一个孩子,把他生出来了”,接着就将剧本继续放在抽屉里藏着。
直到后来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些朋友,一起参加读书会的时候,在朋友们的撺掇下,金士杰羞赧扭捏地拿出了剧本。“高潮、转折、铺垫都在哪里?”面对类似这样问题的“群审”,过一堂戏剧、表演相关课程的金士杰内心觉得非常为难,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努力作答之余觉得朋友们肯定看不上这个剧本,但是没想到他们却说——“你这个剧本,值得发表。”
也正是这个本以为会面临多方质疑的下午,金士杰获得了来自他人的认可,第一次触到戏剧之门。有人抖了个机灵,举手提问:“如果当年没有人发现那个剧本,它一直躺在抽屉里会怎么样呢?”他认真笑答:“我相信,它有一天会自己从抽屉里发出光来。”此语一出,掌声雷动,全场无不被戏剧人对自己实力的强大自信感染。
一群穷光蛋面无惧色
时间拉回到1978年,当时的耕莘实验剧团无法突破瓶颈,负责人找到金士杰,想把这个剧团交给他打理。于是,一群没什么收入却又热爱戏剧的“混蛋小子”集合在一起,这就是后来的兰陵剧坊。“兰陵”二字,取“兰陵王入阵曲”为其戏剧传统之源头的意思。它是台湾第一个引发大众关注的实验剧团,启迪了“戒严”中沉睡的台湾戏剧界。在此之前,台湾话剧是一片沙漠,他们打响了第一枪。
剧坊成立之初,大家白天各自上班,有人在补习班教英文,有人在高空修电线,晚上再来排戏,但是整整一年半的时间里没有收入来源,只是频繁地进行着各类身体训练、“马杀鸡”(意指按摩),在地板上打滚,让演员放松去勇敢地呈现自我、解放天性。这时候,很多人流失了,但又被作为团长的金士杰拽回来了。
终于,他们做的第一出戏就受人赏识,观众里不乏文化精英。那是一部纯肢体剧,没有一句台词,因为没有钱,所以一切从简,没有戏服、化妆,灯光都是从家里搬来的、打麻将的灯。“一毛钱没花我们就上台演出了。没有宣传,我们就自己画海报,贴在学校的走廊上。”演员们在中间跑,一甩头,汗都能飞到360度围绕而坐的观众身上。
“在最好的岁月里,我们手拉手吃馒头,一点不犹豫。”回忆起兰陵剧坊刚成立的时候,经常“蹭饭”度日的金士杰说,那是一群穷光蛋面无惧色地度过了一段很穷苦的日子。“在那个年代极其缺乏这样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灵魂是高贵的、少有的。”
尽管后来兰陵剧坊只存在了短短11年,却几乎影响了整个台湾的当代戏剧走向,兰陵人也分别创立了众多举足轻重的专业剧团,流入到各个文化领域成为翘楚,成为台湾戏剧史上的一段传奇。
永远是最好的戏剧人
熟识的戏剧人昵称金士杰为金宝,这个名字出自以撒·辛格的著名短篇小说《傻子金宝》,开篇便是金宝自述:“我是愚人金宝,而我却不认为自己是傻子。”金士杰很喜欢金宝“一辈子跟苦难打交道,甚至把自虐当作一种骄傲来玩”的性格,“一辈子当个傻瓜,总比一刻当个罪恶之人还好吧。”
愚人不愚,却对自己的想法格外坚定。金士杰多年来一直执着地与流行的东西保持距离,甚至在初次编导《荷珠新配》一炮而红后躲在后台痛哭。他解释说,不喜欢在刚起步的时候,被给予太多荣耀,更喜欢“十年寒窗”。这也算是对自己刻板修行的某种执念了。
而对于演员与学习,他有着自己的理解。金士杰认为,人人都是“演员”,所有行为都可以被称之为“演技”。如此说法有种“无招胜有招”的感觉,其实他不是在思考“表演”,而是在“展示”自己对角色最深切的理解。
他也直言自己不喜欢被动的学生,写戏剧的时候应该抱着“要写一个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剧”的心态去努力。“学习应该像谈恋爱一样,要先爱上你学的东西。老师只是来帮你牵线,不能推着让你去爱。”去学校,只是为了快速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也毫不吝惜对自己状态的欣赏——“我是自己的老师,我是我自己的学生”。
从27岁起在戏剧界奋战了40年,如今已经67岁高龄的金士杰对排戏这件事情仍然保持着极度的神圣感,满心觉得“艺术是最高级的东西,所以会专注得不得了”。同时,他对于日益增长的年龄,也并没有表现出纠结与不舍,“一片落叶如果到了该落的时候,那就落吧。”就算有一天,他只能坐在台下看别人演戏的时候,他依然表现出自己的骄傲:“我还是个最好的观众,你们这出戏大概就等着像我这样的人来看吧。”“当你知道作者的用心时,你就是他的知音,他会高兴死。”
他说,我们就如同剧场的老大哥一样,老大哥不一定要高或强,老有老的退功,老有老的得与失,他只是站在他的位置,释放他的温暖,并没有想要开创什么,或是暗示兰陵的徒子徒孙们什么,反而是一种热身与热心,不问收获,做好自己身为戏剧人的样子。
带着一身傲骨去做一件事
今年,是兰陵剧坊40年的生日。金士杰颇为想念当年那些朋友们,想看看如今一群平均50岁以上的演员凑在一起,满头白发的他们经历人生的历练之后,会如何去讲述“老味”的故事。
兰陵剧坊35年前的剧目《演员实验教室》,要求每位演员回溯生命历程中影响重大的事情,以此为灵感创作,集结成一出戏。此次兰陵剧坊40周年的纪念重排也是以集体创作的方式,讲述演员们自己的人生故事。已经去世的兰陵人、台湾屏风表演班艺术总监李国修曾叮嘱:“此戏为兰陵最该重演之戏码,它叙述着演员的人生,诚诚实实,一层一层往心里寻觅。”
“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最近总让你失眠的一件事是什么?”“你最恐惧的、最躲藏的是什么?”“你最伟大的是什么?”这些和35年前一样的问题抛出去,也许会收到不一样的答案。这些答案里承载的不只是岁月的沉淀,还有戏剧人的坚持。
《演员实验教室》下周即将在北京上演,金士杰为此写过一段叙述,有一句是如此佐证的:“陌生的日见衰老的皮层底下流淌着我们彼此熟悉的热血,每个人口袋里那张身分证“籍贯”栏填写的,仍是‘舞台’二字。”
“表演是好玩的,是不需要和名利挂钩的。”当年那么一群没什么收入却又热爱戏剧的“混蛋小子”,他们终于又来了。40年后,他们将重新面对自己的内心,诉说自己的故事,演一个“有当年精神的戏”,赤裸面对五花八门的现实世界。
期待之余,金士杰的一句话振聋发聩,让我久久不能忘记:“舞台就是一片人间的净土,我们是带着一身傲骨去做这件事的。”
201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