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什么铺陈和预设,也不见序曲或引子,蝉的叫声一下子就铺天盖地而来,覆盖了整个夏天。
这于小孩子来说是增了一件乐事。
吃过晚饭,天还亮着。小孩子就一个、两个地低着头走在墙边、树下、菜园子的篱笆旁,专门找泥土还湿着的地方挖“老猴”。这“老猴”据说是蝉产在树叶上的卵在叶片飘零入地后混入泥土下慢慢生长出来的。大人们说一个“老猴”要在黑暗的地下经过七年的漫长时间,然后才能钻出地面,变成蝉,在树枝里叫一个夏天。小孩子听大人说话时仰着头,却想不明白这个变来变去的东西是长命还是短命,就不再动脑子,只管又低下头找自己的想要。
看到地表有小的孔洞,小孩子就用手指头把洞边的土往外翻,扩开洞口,然后往下挖。如果洞很深,地的表皮又很硬,就找了细的木棍子,仔细地沿着洞的边缘慢慢地捅下去。那个年代的黄昏时,每个村子里都有这样的镜头在出现:一、两个,三、五个的小孩子的头凑在一个小洞旁,专等看那“老猴”出土的一瞬间。很快,每个孩子的手中就会有四、五个“老猴”,小孩子们并不贪多,夏夜里还有很多别的游戏等着他们去做。他们把这些“老猴”放在手掌心里,看它们褐黄的颜色,蜷曲的身子,肚底凹凸出纹路,像老人身体在日渐萎缩佝偻后再也抻不直的样子。然后用手指或是木棍捅捅,看它们迟钝的反映。想是在地底下呆的年久过长吧,“老猴”们从洞里出来就已经很苍老,两只黑芝麻般的眼睛镶在头顶,只是有那么个器官似的,并不见转动。四条带齿的腿弯曲着,颤颤地缓慢地爬行,把小孩子的手心挠得痒起来,就赶紧地捧着往家里跑。
每家都有个“老猴”最好的存放地----蚊帐顶。不用和大人商量,小孩子站到窗台上或是就在炕席上把“战利品”放进或是扔到蚊帐的顶上,就疯跑着出去玩别的了。不知道“老猴”们在悬空的蚊帐顶上“踩踏”时有什么感觉。不过,只一夜,小孩子们睡觉醒来,就会看到那些“老猴”的薄皮已经褪下,成了凝固的雕塑。这“雕塑”还保持了“老猴”原有的姿态,只是背上中心位置从头部到尾部拉开了一条缝,永远的裂在那里。蝉蜕被收起来,里面钻出来的蝉,也被我们叫做知了的,有的已经硬了翅膀从窗口飞走了,有的还在生长的过程中,薄翅还没舒展,背部还软着,这是小孩子最喜欢看到的,可以拿着它把玩,或是拿到院中、放到树上,看它慢慢地爬,直到它振翅一飞,不见了踪影。也有发育不好的知了,大人说了,到了某一时辰蝉的翅膀还没竖起、打开,它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即使小孩子拿了它放到树上它也抓不住树皮,掉在地上成了鸡、鸭们的吃食。
如果愿意早起,愿意看到知了蜕变的全程,就只管披着晨光到院中,蹲在爬了老猴的树干旁。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看老猴壳裂开,柔嫩的躯体用了全部的力量,从顶部拱出,慢慢打开。然后,这个软软柔柔的小东西呈着豆绿的颜色,用很长的时间段调转身体,保持和树干平行,尝试展开翅膀,
当然大部分的“老猴”都自然地从洞里钻出来,自己用一晚上的时间爬上篱笆、树的底部或是哪一处能爬到的地方,清晨的风吹来时,它们就已蜕变,留下一张空皮挂在那里。小孩子们就又有了事儿做。没等吃饭,就有小孩子跑出屋去,到处捡蝉蜕。捡这东西,有的就是单纯的好玩,有的就攒着,达到一定数量后送到药店里换点零钱。虽然不知道药店里把这蝉蜕怎么处理、放在了什么药里,但是大人说了它能治病,对眼睛好,小孩子就听了大人的话。
上午的时间小孩子都被分配了任务,在家里钩花或到地里拔草,反正总在一些活里忙着。这个时候手里忙着,耳朵也不闲着。太阳火爆,蝉鸣也喧闹,声音不间断地覆在夏天的顶上,把人整个地笼在里面,逃不开。那鸣声基本不间断,直着音,音量大得很,传出去很远,灌满了不论在哪个空间里的人的耳朵。遇到树荫浓密一些的地方,那叫声就更不得了了,不知到有几百只知了在鼓着嗓子,要振破了人的耳膜似的。躲不开这声音,人们就捂了耳朵,可那声音还是会钻进来,让人心烦意乱。
越到晌午那声音就越响,仿佛借了太阳的威力。小孩子可不会被这声音恼着,甚至还喜欢着那样的鸣叫。因为一到午后,有了可以闲着的时间,又因为在大人们的意识里这种虫子会阻碍树的生长,又用叫声惹得人心烦,小孩子们就被允许去捉这些大叫着的知了了。
捉这些知了得有专门的工具。一根长的竹竿,顶部绑上做好了的网,也有的不用网,就在长竿的头部粘上浆糊。这个浆糊要现场制作,一小把小麦粒放进嘴里一直嚼,直到嚼得面筋粘稠。有了大人帮着做好的这样的工具,小孩子就拿着出了门。大人们这时候也只管安心地午睡,因为有捉知了这事儿做着,小孩子们不会跑到多远去。
这样,擎着竹竿的、带着小麦粒的、提着袋子的一小撮孩子就出发了。先往南河岸边杨树林铺满了的地方去。循着鸣声,瞅见知了的影儿了,脚步就挪过去,长竹竿轻轻地伸过去,看准了位置,呼地用网一罩或是用竿头一粘,那知了就闷在了网里乱撞,或是粘在了浆糊上挣扎,叫声就凄厉,翅膀煽动的速度是能迷乱了人的眼睛的。这时候,一堆人就狂喜,竿子就往回撤。不只是网、粘知了需要技术,往回收竿子,保证最后能把知了得到手也需要技术。往往“战果”刚收到一半,迎了风或是振动过大,那知了就乘势钻出或拽开浆糊飞跑了,喜悦成为泡影,一堆人就沉脸叹息。不过,村子大、林木多,知了密着,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有几十只揽入囊中。
知了是对这种昆虫的统称,其实它的品种还很多。最容易得手的是“大盖子”,黑的身子,肥胖着身形,只有翅膀透明,上面绣着细致的花纹,是知了中体量最大的,也是最“傻”的黑大个,嗓子大着最招惹人的就是它了。这种“大盖子”声音大、体型大、又经常呆在一处不动,所以不出意外地就成为了小孩子们最常捉到的“冤大头”。其他品种体型都稍小,像“福得喽”(象声词),叫得婉转,隐在林密处,站位又高,很难被捉。“莫吱”(象声词)就更娇小了,藏在一片小的树叶下就寻不着踪迹,何况叫两声就会飞离去到别的地方,只有它们偶尔短时间内落在窗棂上的时候才见其真容,要捉到它就更是难事儿了。不过小孩子也不为难自己,捉一堆“大盖子”也是高兴事儿,看它们在网状的袋子里缠闹、臣服,就得了胜利似的心里美着。数出个数,几个人一分,有的拿回去烧了吃,得一顿美味;有的剥了翅膀丢进鸡窝里喂鸡,好得几只更有营养的蛋;有的拿在手里炫耀着玩,得几句夸奖;也有的拿回家里自己看着,近处听那个聒噪的声音也觉得是美事儿;很多孩子干这件事并不为什么,只是为了捉知了而捉知了。
小孩子的笑声和知了的叫声融在一起,夏天就格外的热闹和燥热。只有夜晚降临,暑气散去,大人们才坐在院中或是平房上或是在村中的某一处风凉处,摇起蒲扇,说说闲话,看看小孩子们忙知了的情景。这样整天地忙里忙外地累着的大人们,也有了时间乐着小孩子的乐。
小孩子慢慢长大,捉知了的事儿慢慢放下,对知了的了解多了起来。知道了知了是古老的昆虫种群,知道它们在中国境内就有一百二十多个品种;还知道它们不是在用嗓子歌唱,能发音的是它们腹腔内的发声器,是典型的“腹鸣”,而被小孩子们习惯性的称作“哑巴”的是它们中的雌虫;知道它们的幼虫在爬出地面前要经过四次蜕皮,最后的第五次蜕皮才在地表的阳光下进行,而且要前爪如钩挂在树干上,身体保持与树干平行,让蝉从顶部拱出,并倒挂让双翅展开……原始的认知和现代的科学碰撞,颠覆着小孩子在自然中、在大人的经验中建构起来的对世界的感知:原来这知了的一生要经历卵、弱虫(老猴)、(知了)蝉三个阶段,原来它们整个的生长期是三年,它们赖以生存的方式是用中空的嘴部细针刺入树身吸食树体内的汁液……而且中医研究的过程中早就把“知了猴、蝉蜕”的药性、药用价值参得清楚明了……凭观察和想像以为的附在树叶表层的卵却原来是别的昆虫的后代,知了的成虫把产卵器刺入树枝,一对成虫会产下40到80只卵。这个数据把长大起来的小孩子们惊住,怪不得它们会铺天盖地地叫满整个夏天,会在每棵树、每根篱笆上留下生命蜕变的佐证。
关于蝉、关于夏天、关于童年,这三种事物往往关联,弥漫在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整个成长期里。童年的影像里一直有着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