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病人，为什么不同？》

“什么！病人不见了？”我抓起桌上的白大褂以每秒10步的速度奔向W号病房。张扬比我快一步赶到。这是一间专门安放重症病人的秘密病房，整家医院只设立了三间，而目前只有一间被启用。为了确保机密性，病房内只安放一张床，只允许一位病人居住，并且只留下一位护士看管。现在这张床被整理得非常干净，白色床单和病人刚入住的那天一样白，白色的被子也被叠成方块状态。太不可思议了，他居然在手术后的第三天就能够把家务活干得这么精致？

“把病人术后的饮食记录和身体数据给我看看。”张扬对护士说，他是科里医术最高且最冷静的医生，这和他的名字格格不入。  不过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多了去了，比如他的思维就和我的不一样，不是我妄自菲薄，但的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没有想到他这一层，我的第一反应是联系病人家属，看看家属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是否因为不满意医院制定的治疗方案便偷偷设计将病人带走了。大部分人的想法应该会和我一样。但张扬属于少部分。

护士把E-notebook递给张扬，我走上前去。“姓名：宋陌，MAC中动脉78---123Vs(cm|s)，52---83Vm（cm|s），35—59Vd(cm|s)，ACA前动脉……”数据还算正常。饮食记录的一栏写道“每日医疗餐”，我忽然怀疑是不是医院里的厨师干了什么。张扬把E-notebook还给护士，对我说：“你别总怀疑别人。”这话让我既尴尬又羞愧，这么邪恶的小想法我都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感受到了，但我已经习惯了，因为他经常有一套解释：“这还用说吗？”这让我几度怀疑他拥有不同于常人的感官，才造成他的与众不同。

“你去检查一下床，特别注意枕头。”我照着他的指令做，把这张洁白的小床搜索了一番，果然，枕头底下发现一片异物，芯片？像超小超薄的指甲片。如果不是从事我们这份工作，一般人是不会发现的，至少我在从事这份工作之前从来没有对第二天枕头上出现的头发感到神奇。不会提出“为什么昨天是三根，今天是五根”这样的问题。

“果然藏在枕头下！”我戴上隔离手套，把暂时被定为为“芯片”拿起装进隔离袋，交给张扬，张扬眉宇间也闪现了惊喜，但还是很冷静地指责了我：“只是放在枕头下而已，为什么要说藏。”我无言以对，是啊，我为什么要用这个字表达？我也不知道。

张扬得到了芯片便火速赶往科研室，我也跟随着他的步伐。“主动脉夹层病患者都很喜欢玩消失吗？”我边解析数据边问道。张扬不懂了，把眼神从显微镜上转向我，问道“嗯？”我摇摇头，暗示他这还用说吗？他努了努嘴，耸耸肩膀：“这个真要说。”“好吧。”我认真解释道，“从刚才到现在，你的种种表现都让我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感到奇怪，似乎你很了解宋陌，我很怀疑你们是否之前就认识。为什么你能猜到这么多，包括找到这枚芯片。”

“那么……..这和主动脉夹层有什么关系？和玩消失又有什么关系？”张扬问道。

“因为我找不到你和宋陌之间的共同点，除了你也患过主动脉夹层，还有，你也玩过消失。”

“你又提这个。”张扬无奈摆摆手。的确我释怀不了这件事，第一次约会就迟到，消失了整整三天，心理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做“首次效应”，人与人之间建立联系，首次印象特别深刻，日后很难改变定势。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因为我和张扬在一起一年多了，这个阴影依旧没有抹去，尽管他解释过很多次因为那天临时接到院里通知要去加拿大参加一个血管外科的临时会议，恰巧手机落在飞机上了，大任当前，也来不及解决，便直接为工作捐躯了。最气愤的是，回来后他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反倒还不以为意，恶人先告状，以反客为主之势问道：“以你的智商怎么会找不到我?”所以这件事我能忘记吗？

“关于消失的事我不想再解释了。至于主动脉血管夹层，我想不是，这个只是一种病变的表现。”

我没想到张扬在工作的时候会这么认真地回答为了挑事儿提出的问题，这倒让我更加感兴趣了。

“那为什么你这么了解宋陌？比如你知道他的枕头底下有奇怪的芯片。”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你能在那里发现这东西。我比你更好奇。我只是猜测人都喜欢把比较重要的东西放在眼前。对于一个离不开床的人来说，枕头边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想象一下，你睡前躺在床上看一本书，熄灯之前你会把书放在哪里？”

“床头柜。”

“好吧……那，假如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写日记呢？”

“枕头底下！”我被自己的回答震惊了，张扬的思维仿佛比我指尖下正在解码芯片的键盘高超得多。

解码失败第1次”“解码失败第2次”屏幕上出现的字让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解码失败第3次”“解码失败第4次”……“解码成功，请输入密码。”

“密码？”我诧异，怎么还有密码，难道里面有宋陌的银行卡信息，或者商业机密，又或者，真如张扬猜测的那样这只是一本日记本。如果真的是日记本，或许会商业机密更有趣一些。

“去询问一下宋陌的家人，宋陌曾经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张扬拨通护士的电话，说道。很快护士 来到科研室，带来了一本厚厚的配有密码锁的日记本。宋陌果然写日记，这事儿发生在一个工作繁忙，家财万贯的企业家身上是多么不可思议！

张扬琢磨着这本深黑色的笔记本，问道：“你猜这里面写了什么？”

“我在少女时代也写过日记，有的上锁有的不上锁，一般只有提及暗恋的男生姓名时才会上锁，不过像宋陌这样的商人，大概是银行保险柜密码吧。”我回答。

“那这本日记本的密码又被写在哪里呢？”张扬问道。

“这……写在心里吧”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保险柜密码放在心里。”张扬又问道。

“可能太多了，谁知道宋陌有几个保险柜。”

“好吧。”张扬对我的回答表示无奈，气氛变得很尴尬。“那你觉得呢？”我问道。张扬思忖了一会儿，说道：“我猜，也许他在和什么进行对话。”

“你这叫卖关子，写日记本身就是自己和自己的一场对话。”我摆摆手。张扬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你说到关键上了。”

“我们在这瞎猜内容没什么意思，得猜出密码才能证实。你猜密码是什么？”

“这个我猜不到，每个人的表达习惯和语言系统都不一样，有些人喜欢把密码设置成自己的生日，有些人喜欢设置成爱人的生日，但目的都是一个，方便记忆。所以我猜不出密码，但是我可以试试猜测内容。因为我在因主动脉夹层住院的那段时间里，也写过日记。”

“你都写了什么？”我很感兴趣。

“这我记不清楚了，那段经历已经很遥远了。那时候我才十岁，它差点要了我的命。那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不同？”

“为什么不同？”

“是呀，因为那个时候医生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为什么会出现血管夹层？血管夹层是由于种种原因导致血管壁破裂，血流进入壁内，导致血管壁分层，剥离的内膜片分隔形成双腔。俗称为真腔和假腔。真腔会被假腔挤压变小，血液在假腔里，血壁很薄，随时可能爆裂，一旦爆裂那我就死了。这么危险的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停地问医生。血管夹层出现的原因有很多，高血压是主要原因之一，可是部分原因是未知。比如：先天。很不幸，我的原因就是先天，先天血管体质和正常人不一样。这个解释很难说服我，我妈跑了十几个国家，问了很多血管科的医者，答案都是未知。”

我愣了愣，讲道：“张扬，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尽管我也是血管外科的医生，我思考如何让治疗，可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患病原因是未知。”

“哈哈，那你可以想想了。”张扬居然和我开起了玩笑。

“也许真如你所说，你是外星人，那宋陌也是咯？哈哈……其实你不必这么介意，每个人的基因都不一样，每个人的长相都不一样，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奇怪过，不是吗？”

“那宋陌消失了，我们也没必要奇怪，不是吗？”

“可是他把被子叠成豆腐形状，这是军规，万一他是外星的军队潜伏在地球那可就糟了！”我哈哈道。可张扬只是嘴角微微上扬，表现出笑点很高的样子。我不想自讨没趣，便问道：“好吧，还是讲讲你的故事，后来呢？”

“我当时拒绝开刀，后来我妈带我来到中国上海长海医院，进行微创手术，传统的巨创手术是开很大的刀口，截开血管，换掉破裂的那一截。微创手术是在骨动脉处开一个小小的刀口，将替换破裂血管部分的材料塞进去。听起来好很多，至少刀口不用那么大。可我还是害怕，那个时候只有十岁。我知道这些医学理论你都懂，我不需要讲得这么细致，但我还是想说，因为十岁那年，这些我都不懂。”

“那你选择了什么手术?”我问道。

“不做手术。是的，你不必惊讶，你已经接触到这个项目了，不是吗？”张扬道。

“无创手术？这是我们正在研究的项目，暂时还没有研究出成果，可是……可是你十岁那年，怎么会？”我很惊讶。

“我们正在研究的‘无创手术’概念是我提出的，经过这么多年，我们还在研究中。可是你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构想，为什么想不开刀只通过吃某种特殊药材来修复破裂血管。”

“我以为你比别人聪明，至少和别人不同。”我回答。

“为什么不同。十岁那年我拒绝做任何手术，我宁愿死也不要做手术，倒不是因为我怕开刀，当然也有一小部分这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接受我的病因。医生没有给我合理的解释，哪怕到了今天，我成为了血管科教授我也找不到这个解释。为什么我的血管体质天生和别人的不一样，难道我是外星人吗？难道我不属于你们吗？如果是这样，我注定要在10岁那年血管爆裂而死那我将被带到哪里？的确，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接受死亡，却不接受手术。

“当然，我妈是不会放弃我的，她替我签了字，手术的前一天夜里，病房进来一位老教授，我只见过他一次，此后再也无缘相见。他给了我一颗药，告诉我吃下这颗药破损的血管就会自动修复。我想也没想就当它是仙丹给吞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了，况且血管夹层的影像图让我想到了太极的阴阳两极，道生一，一生二。血管本就一个腔，却因为血管壁的破裂，出现了两个腔，宛如阴阳两极。也许因为年少爱幻想的原因，因此我不相信血管破裂就会死亡，当然，那一定是死亡。可我说的不是我死亡了，只是张扬死了。也许摆脱了张扬这副不同的肉体就可以见到“上天”，也许能交流一番，问问为什么不同。

“老教授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把药给吞下了，他很紧张，因为他告诉我这药有副作用，所以迟迟没有上市。当时我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副作用，现在却找不到他了。就像宋陌那样，消失了。

“后来我把这事儿和我妈说了，我妈不相信，她很担心我，希望我能尽快做手术，我让他带我重新检查，也许血管夹层已经好了，她不同意，于是，我也消失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位老教授，前几年得到消息，南洋有一家医药跨国公司，正在研发一种内服治疗血管夹层的药，研发团队来自中国。我猜测是他，于是去找他，结果得知药丸被查出有副作用不能上市，公司被迫停业。老教授不知去向。我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副作用究竟是什么，官方也一直没有给出详细的解释。也许与人类物种有关，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猜测我是不是属于不同的物种，是那种血管到了一定年限就爆裂自然消亡的物种，就像健康的人衰老死亡一样，只是我们的时间不一样，我并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自然。也许这很荒谬，但未必不是一种合理。

“所以你提出‘无创’这个概念……”我问道。

“是为了研发这种药，弄明白一些东西。”张扬回答，“我十岁那年的疑问。”

“为什么会不同？”

“W-H-Y”听到张扬的这个问题，我的脑中闪现了三个字母。不妨试试，于是输入W-H-Y。

“密码正确，欢迎进入！”电子系统说道。

我与张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他将手中的黑色日记本密码锁转调整到“W-H-Y”。“咔！”密码锁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一瞬间，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