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 合

那年,我从县师范学校毕业后,便很幸运的被分配到一个叫牧牛坪的小镇去当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当然了,幸运是相对于那个时间段而言的。那地方与县城相去甚远,也十分偏僻。站在县城附近的高山上朝西远眺,一重一重的山峦,一迭一迭地迭到云里去,那见云不见山的地方就点缀着山明水秀的牧牛坪了。

信不信呢?这个置身于大地旮旯里的边远小镇却分外地美丽富饶,是县里二十几个乡镇中的经济老大。这得归功于落户在此的两座大山,它们的肚里蕴藏着大量的钨、锡、锑等稀有金属。民国时期政府就发现这座宝藏,之后就一直开发。新中国成立后,又从这里修筑出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柏油路交通县城,与此同时,成立了矿务局,招了大量的矿工,运来了新的机械,加大开采量。

一条钢轨舌一般从井里伸到山外,几节电车车厢满载开采出来的矿石、废料,辗得钢轨哐哐价响。国家采矿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烈性炸药的爆破声,把牧牛坪人震醒了。他们纷纷集资合股,在两座大山的各面争先恐后地爆破、挖掘,干起了淘金的营生。镇政府挡不住这种架式,矿务局的护矿队也抓不胜抓,禁不胜禁。很多牧牛坪人就这样侥幸的非法开采国家资源富裕了。卡车满载着提炼出来的钨、锡、锑矿石,源源不断地往山外运,牧牛坪人的腰包也随之渐渐地鼓起来。随着矿山的进一步开发和盈利,矿区(即镇政府所在地)一再扩建,卫生、饮食、娱乐、服务等行业随之应运而生。我到牧牛坪的时候,正值矿山开采的鼎盛时期,矿区的建设达到巅峰。

从矿区步行到朴宜村只需十五分钟的路程。我就在朴宜村的朴宜小学任教。朴宜村是个有四千多人的大村。村子虽大,学校的学生却少极少极,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生总共才是可怜的九十二人。或许是“近水楼台先月”,娃娃们也知道钱的可爱和威力,眼下淘金能赚钱,都向钱看齐了。男娃们多数到矿区给私人老板开采的矿井打工,帮矿工们淘洗矿石,提炼金属矿。从而,朴宜小学便有了阴盛阳衰的特点。譬如我任教的六年级,全班只有十个学生,留辫子的就占了八个。用牧牛坪人的话解释,就是女娃不会淘金,与其让她们在家闲着,不如让其在学校混识自己的名字。其中,也不乏混得不错者,如我在县中学念书时的同班同学高叶,她就是朴宜村同龄人中的大秀才。

高叶县中学毕业后因两分之差没考上大学,她不愿复读,带着低落的心情,遗憾地回到了朴宜村。我俩在学校时就认识。她获悉我毕业后分配到她村里来教书,喜出望外地来找到我。几年未曾相见,孰料竟有缘在此重逢故交,我俩都激动得泪花晶莹。我在朴宜小学才任教了一年,就与高叶喜结良缘了。诚然,由友情生发为爱情再升华到婚姻的历程中,是少不了关爱的润滑的,而心迹上的温存似乎也有点千篇一律,这些我们是不难想象的。我与高叶成婚后,她因为没有正式工作,就到我的家乡鸣江镇去,和我的家人一起务农,企图发展科学种养。高叶上有父母,下有一弟,叫高育得,才十二岁。从此,小高育得就开始走进我的生活。

我因为职业的缘故,常常要熬夜,有时是为了备课,有时是为了批改学生的作业。深夜里,我的精神支撑不住了,便爱拿烟来提神醒脑;不知不觉,我的烟瘾就大起来,往往一天下来,两包烟就抽完了。小育得呢,因他爸开采的矿井出货不错,所以他爸人也变得特大方,每隔十天半月,就差育得给我送来一提兜的礼品,里头必有两条高级香烟,一包奶粉、两斤白糖、一瓶酒和两斤水果。岳父对我埋头于深灯底下的辛劳的体恤,几乎让我感激得不知如何去报答他。相形之下,我的报答就委实太具象征性了。

初冬的一个周日,天一早就落着小雨,刮着冷硬的北风。我原先计划好回家和家人团聚的,我已然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了。看见天公不作美,我也收了心。吃过早饭,我就把炉火生得很旺,坐在炉边烤火看书。一个人在冬日里,有火炉、有书,似乎也不寂寞。

这时候,育得敲开了我的门。

“姐夫,给你的。”他说着挤进来,把提兜撂在我的桌上。送的次数多了,育得说这话也显得干脆简明。

我唔唔地点头。我已经不用客气了。

育得拍拍衣服,而后不用我招呼,就坐在炉子边烘他冻得发红的小手。

我重新坐到火炉边,和他面对面地坐着。之后,我点燃了一支烟。

“姐夫,来一支。”育得的手跟着伸过来,要我递他一支烟。

我怔了一下。

“育得”,我认真起来,“你太小,抽烟会损害身体的。影响你身体发育,就不好办了。”

“怕啥?伙伴们都抽,才抽得高级呢。”

忍了忍,我到底给了他一支烟。

育得吸了口烟,那姿态老练得让我忧虑。他的眼睛开始仔细地打量我的房间,似乎有一种初来乍到的陌生,贼亮的眼光在桌面上的一包奶粉上定住了。

“姐夫,奶粉你咋不吃?”

“有白糖就够了。”我觉得我喝牛奶有点近乎奢侈。因而上次育得送来的一包我留下来,但留它何用呢?我又回答不上来。

育得刚要急,想说什么。我不想话题总落在奶粉上,便问道:“育得,你自己不想念书?”

育得今年暑假刚念完小学三年级,就追随一帮与他年龄相仿,也是不念书的男娃上矿区打零工去了。

“念书不赚钱,学校也没矿区好玩。”他没有直接回答我。

“不念书,你爸准你?”

“我会耍赖呀。他打过我两次,要我继续读书,后来就放过我了。姐夫,我掘到一个拳头大的钨矿石,就赛你一个月的工资呢。”育得很得意地说,看来他是满意他的处境的。

为着育得弃学一事。这个学期开学不久,我就去找过岳父,询问缘由。岳父对我说,痛打了两回,拿他没法,鸭不食谷不强按鸭头,要他读书是把书读进胯下的。

姐姐高叶也劝过育得好几次,希望这些旁击侧敲能使他福至心灵。怎么办呢?育得就是这般执拗,九牛二虎也不能使他回心转意。我也曾多次给他阐明没文化的难处,但他报以的神情似乎在说,你有文化,可你现在又怎样?既然你现在不能怎样,那就该对我网开一面。我们的劝告,仿佛水过鸭背,不留痕迹。

育得吸进嘴里的烟,化为一个个烟圈吐了出来。见我久久的默然,他便站起来,跳离了椅子,向我告辞:“姐夫,我回去了。家里有好看的电视。”

“好吧。”我送他到校门口,“走好,路滑”。

这时候的雨,下得纷纷扬扬。育得猴样地跳到人家的屋檐下,耸肩缩颈,向小巷深入跑去。寒风冷雨中,他的小小的身子是那样的孱弱……

时光飞逝,转眼间春风又绿了牧牛坪的山山水水。生机勃勃的山野,浮荡着盎然的春意,这充满希望和憧憬的季节,带给人们的是对日子的热情与信心。

从冬天走进春天来的朴宜村美丽了许多。不少人家盖起了新楼房,购置了彩电、音响、冰箱。歌星们甜腻嘹亮的歌声,满村子飘荡,如仙乐般陶醉过客。那肮脏低洼不平的泥路,在短短的几个月间,全部变成了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巷道的交叉处,竖立了铭刻着捐款修路者姓名的功德碑。让我们老师们觉得不快的,是从村子通向学校的这段百米长的泥路,依旧是泥路,依旧是坑坑洼洼,一路泥泞。是不是村里人以为这是学校的事呢?还是有意遗忘。只是在雨天里,看到学生们猴样地跳过一眼眼水坑的情景,心里便生无限的索然,觉得委屈了学生。

学校开学已一个多月了。这之中,育得带着礼品来过学校三次。前两次来,他告诉我,村里新设了六个猪肉铺子,买肉不必跑上矿区了,叫我直接在村里买,价格是跟矿区市场上的一致的。还说矿区现在变得更繁华了,好几家歌舞厅、餐厅、酒巴、电影院、录像室新开张。这些不用他说,我也是感受得到牧牛坪日新月异的变化的。从被矿区的彩灯、霓虹灯照亮的夜空,我就知道,牧牛坪也跟橘黄色的夜空一样辉煌了。最近一次来,育得捎来好消息——他爸的矿井开始出大钨矿了,人均日收入就达一千多元,且隔几天又打一次牙祭。育得把原来的淘金小工辞了,去帮他爸的活计。

这样的日子自然让人激动,亦是每一个淘金人日夜梦想和渴望的。滚滚的钱财如滔滔的江水汹涌而来,这岂止令人心醉哦。没准十天半月过去,原先的穷光蛋就摇身变成了款爷,大伙对你刮目相看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和惬意,那称谓上的微妙变化,就让你久久地琢磨、玩味。然而,身价倍增的款爷们由于身子产生一种要飘起来的感觉,这个时候也最有可能沦为穷光蛋。在矿区,淘金暴富的汉子,赌博到了疯狂的地步,大家不怕你有钱,一夜就可以输得你连裤头都输光。脑子清醒冷静的,财是越发越大的,好比雪地里滚雪球。脑子不清醒的,财是发了,却终究落个昙花一现的结局,脑门一热,钱就流到别人手上了。

育得顺便还告诉了我他爸的想法——想叫我不做老师,跟他们一起捞钱。对于岳父让我辞职去淘金的话,我只当岳父跟我开个玩笑,并不去过多地思考,说了也就说了。

就在我将要把辞职去淘金的事淡忘的时候,岳父竟然来学校找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这天是星期五,学校放晚学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那片田野去浇我种在那里的两畦青菜。这片田野有两百多亩广阔,原是朴宜村的农田。因为采矿业的兴起,农业就暂时伏下去了,好几年前村里人就把它丢荒,现在成了杂草丛生的野地。滔滔的牧牛河就在这里把腰扭成了“S”形,然后哗哗地流向下游。从前,朴宜人为了蓄水灌溉农田,就在牧牛河这片田野的出口处筑起一条弧形的大坝来蓄水。每天,从矿区流下的细砂就被大坝堵截,随之沉淀下来。这种用硫酸和磺药从矿区中淘洗出来的细砂是不生寸草的。可是它们却在这片肥沃的田野里淤积了,从河床开始登岸。朴宜人富了,谁还屑于对此一顾?我拣一块在河边的尚未被细砂埋没的土地种了两畦青菜。这点适当的体力劳动既可锻炼身体,又能为自己提供几根新鲜蔬菜,何乐而不为?

夕阳吻霞的时候,我回到了学校。我看见岳父蹲在我的宿舍门前悠然地吸烟。等多久了呢?真让我不可推测。

见我回来,岳父便问:“干啥去哩?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去浇地,你来时没见我?”我把岳父请进屋,“爸,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也没啥。育得上次来可能也跟你说了吧?我的井出货了,我想叫你不做教师,跟我们一起干。”他吸了口烟,“你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多块钱。如果入了我们的股份,我包你每天至少有一百五十块的进项。入股不要你掏钱,井是我的。这样吧,明天和后天你没课,可以先去试试,你若能干得了这活,收入比当老师强到天上了。”

怎么说呢?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个做父母的都想自己的子女日子过得火红滋润,生活宽裕幸福。高叶嫁给了清贫的我,致使她搞种养常常碰到本钱周转不过来的困难,日子过得清苦紧巴。岳父自然想让女儿生活得好些。跟他一起去窿里淘金多赚些钱,这是他的一片好意。既是好意,那就不必急于拒绝。于是,我答复他:“那我就先试试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我就跟育得去了岳父开采的那条窿,但中午我就回来了。

说是去亲历,还不如说是去参观。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下井。和岳父他们到井口的时候,往井下看,除了隔不远又亮着的一盏盏矿灯发出豆大的光亮外,整个井就是一个黑黑的无底洞,让人望而生畏。

岳父和伙计们在一旁鼓励我放心地下去,并让人先下做示范,我的双脚不争气地颤抖起来。岳父和伙计们臭数了一顿我没出息后,就手脚并用,探着井壁上的圆孔,小心翼翼地下去了。末了,吩咐我三个钟头后到井口等他们上来。我在井口俯视着他们撑成“大”字状的身体越下越深,直到那小到火柴头大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之后,我摸出了窿,踅回他们的工棚里。工棚的几铺床上睡着六七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见我进来,眼睛睁成一条缝,闪了一下,又睡过去。他们是天亮的时候才上来的,现在正睡得死,在工棚里伴着汉子们如雷的鼾声,我度过了漫长的三个小时。

我再次来到井口的时候,火柴头般大的身影正在下面闪动,慢慢地,慢慢地,影子们逐渐变大。许久,再仔细地看,这下我才真切地看清,他们每人各背负着一袋子钨砂。向上的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爬上五六米又保持原姿势稍息,然后再攀登,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一个往上的意念。他们爬出地面时,每一根头发都濡湿着,衣襟正滴着汗水。

走回工棚,卸下沉甸甸的收获,一颗高度紧张的心终于得到松弛,拍拍湿衣服上的砂土,谁对谁都眉开眼笑,眼神里传送着祝贺,人也特别轻松、自如、清爽了许多。

岳父到另一间工棚里为大伙盛洗澡水,我尾随着,告诉他,我胆小体弱,不是淘金的料,我想先走一步了。岳父应允道,走吧,不是老虎就不能强求你吃肉。

走出工棚时,我隐约听见岳父的那帮伙计的讥笑声:“什么人,鼠胆也想淘金发财?嘿嘿,不是咬铁的汉子就别来,对不?”在路上,我心里感到他们真是误会了我。我怎么是想淘金发财?我只不过是为了给岳父一个最好的见证,以答复他的建议。我十几年的寒窗苦读,虽无官无爵无名无权无钱,但我仍然钟爱我的这份教师工作。

事后我通过育得知道了私人挖掘的窿里的矿井都是这样危险,落井送命的事时有发生。人掉下井去,就像扔一枚鸡蛋那样,摔个稀巴烂的。作业较安全的,是国家开采的那几口矿井,他们用电车输送矿工。

要不是这次亲眼目睹,我还真不肯相信私人开采的方法是如许落后,过程是如许艰难。每一次作业都是一次搏命啊。淘金能赚大钱,回报似乎也是应该和值得的。世上有哪种诚实的劳动不要付出心血和汗水?世上可以有白吃的午餐,但天上就绝不会有落馅饼的时候。

长长的日影日复一日地在学校的屋檐下挪移,让人玄想到岁月也仿佛化成那翻飞于檐下的,如疾箭般的燕子或蝙蝠。历经了几次瑞雪飘飞,我青春里黄金般的四年就在踏上讲台和走下讲台中化为粉白的尘埃。似水的年华,无痕的岁月,有时竟连自己也不敢轻易地相信,这被撕分成一日一日的四年光阴就如许匆匆流逝。

山野脱黄了又戴绿,脱绿了又披黄,四个春秋的轮回,日子多多少少都赐予了牧牛坪人一些钱财,四年悠长的日子于他们来说,是谈笑中过来的。而属于我的平淡如水的日子,在这初秋的时日里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牧牛坪教委办要调我到设在矿区里的牧牛坪中学任教。我欣然同意了。正当的职务升迁,是自己能力大小的证明,又何必推辞?生活中,我们不是也挺希望有云破月来的时候?

离开朴宜小学的前一天,我抽空去看了一回我曾种过的两畦菜地。尽管我明知它早在半年前就被细沙埋没了,但我还是去作一次临别的留恋。因为我热爱着这片我曾经耕种过的土地。这片可怜的土地,已被细沙侵去大半,以后呢,滚滚而来的细沙仍旧向四周施展它的威力。腿软软的,跪在我的菜地上,掬一捧细沙在手,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不由地想起育得不久前问我吃早稻米还是晚稻米的事来。他说,他们牧牛坪人如今吃的都很讲究,嫌早稻米不香不软,只吃昂贵的晚稻米。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眼下的这片面目全非的沃土,就不能不今人有了远忧。

我不会再踏上你的肌肤

我怜爱的田野

让我装着如细沙一样沉重的忧郁

和你道别

让光阴如箭,载我们进入九十年代的时空。

我在牧牛坪中学教了近六年。这六年是怎样过来的,在这里似乎也不重要。一个区域的鼎盛时期,我们是不难想象到它空前的景况的,在此也不需要费心的描述。我想说的是,我在牧牛坪中学任教的第六年,我爱人高叶在一次天灾的打击后病倒了。她承包村里面积四十亩的山塘养鱼,六月里,六千多公斤的鱼,收获在即的时候竟被一次特大的山洪破堤卷走。我家八个劳力割草喂养付出的血汗算是白流了。啊,痛惜吗?这时候还真叫人把心痛出来。卷走的固然卷走了,可雇来的劳力的工资还得付,承包金也不能赖,债主纷纷来讨债,但是人却在这时病倒了。

由于家庭的原因,我向上级申请要求回到我家乡鸣江镇的鸣江中学去。我想这样可以帮一下家里,可以把高叶接到学校来静心疗养。有我在她身边,最起码可以慰藉一下她受失败创伤的心灵,使她能尽快恢复健康。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我的申请递上去五天后,上级就批准了,我得以顺利地调回鸣江中学。

到鸣江中学后,校领导安排给我一间住房和一小间厨房。按原计划,我将高叶接到学校来。原本狭窄的房间,又多挤进了一张书桌,这张书桌是高叶从家里带来的。身体有些康复后,她又痴迷她的种养,重新伏在桌上啃着养殖、种植方面的书籍。在学校疗养的半年里,她竟记了一大摞读书笔记。

这半年里,育得来探望过高叶三次。他走进我们低矮的宿舍来,站在屋子的中央,挡得我行动都不方便了。这时,我才恍然地发觉我们的育得已是个壮实的青年,还高出我半个头了。今年,他该有二十三岁了吧。但还没结婚。这在牧牛坪算是太晚婚了。这些年,牧牛坪经济发展迅速,别的乡镇的姑娘们做梦都盼望能嫁到牧牛坪这个金窝窝。以致小伙子超过二十岁未娶媳妇的寥寥无几。聪明的读者也许会问,如许的年龄还未达到国家法定结婚的年龄啊?是的。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很多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虚报年龄,有法不依,执法不严的现象不是难以胜数?

育得不随大流,至今未婚的原因是他想过多几年没有家累的无牵无挂的自在生活。每天作业完毕后,他照例和伙计们泡在娱乐场所。在朴宜村,他和他爸已经共同出资建起了一幢三层的楼房。他想,结婚的物质条件创造了,何时结婚何必那么在意?反正等着要嫁牧牛坪的姑娘有的是,何患无妻?先逍遥痛快乐一乐吧。人不风流枉少年。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为过。

人长大了,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间,又因鸣江镇与牧牛坪相去甚远,无事育得是很少来我们这里的。然而,我们对他的挂念反而更多了。

腊月二十八的中午,我到镇上去采买年货,从小贩那里听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噩耗。昨天,就在昨天,牧牛坪有一口矿井淹死了二十几条淘金的汉子。事故的原因是汉子们在地下作业时,因为不能准确知道地面自然物的位置,竟在地下爆破了离矿区两公里远的一座中型水库。刹时,冰冷的水猛烈地注入井里,二十几个年富力强的生命从此化为乌有。

育得和岳父有没有在其中呢?这是最令我关注的。——人有时就是这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亲戚。

慌慌张张地回到家,我把这令人震惊的消息告知高叶。她已经完全康复,正准备酝酿着过了年后贷款承包村后的山坡地种植柑桔和柚子。

高叶惊呆了:“里头不会有爸和育得吧?咱们马上走一趟牧牛坪罢?”

“我想用不着这么急,这种事传得快,现在可能全县都知道了。育得他们若平安无事,我估计他会来报平安,解除我们的担心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最起码等他一两天罢。”

“但愿他俩平安无事。“

惴惴不安的两天过后,便到了新年的初一。中午时分,正如所料,育得终于来了。

他把礼品递给高叶,便弯腰抱起我三岁的女儿娟娟,微笑着说:“娟娟新年好,舅舅来给拜年来了。来,舅舅给钱你买架直升飞机。“

“娟娟对舅舅讲,舅舅新年快乐,恭喜发财。“高叶教娟娟道新年祝辞。“爸还好吧?他咋没一齐来?”

“还好。”育得搂着娟娟,坐到沙发里。

“我和你姐还担心你们……”我有意把话打住。因为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说起事故和遇难的事兆头不好,还有正干着淘金的人最忌讳提及这种事。

“没事。”育得显然能领会我的意思,“他只是嫌天寒地冻,不愿出远门。”

哦,父子平安,谢天谢地。我们可以放下忐忑的心欢欢乐乐过个年了。

然而,育得却也带来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这个消息实在教人不能高兴得太早,不能得意忘形。——矿山,这座牧牛坪的宝库,它进入老年时期了,产量急遽下降;专家断言,不出一年,矿山就会采不出矿了。啊,这样快?这真是教牧牛坪人在新年里也快乐不起来的严峻现实。“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是不是真的这样呢?时间真的会改变一切啊。岁月既然能改变我们青春的脸,那么一座矿山的兴衰它又何曾不可左右?牧牛坪人是想不透的,但它的油尽灯枯已成现实,摆在人们的面前,就容不得你不接受。美梦谁不想长做不醒?

此后,育得长时间没来。高叶呢,有一百亩刚栽的果苗要她应付,因而很少有空回牧牛坪去探问她爸及育得的近况。每天,她都要带领我的父母嫂弟妹们披星戴月地劳作。

但是,我们还是频频听到来自牧牛坪的消息。

昨天传来消息透露,朴宜村下面已被掘空,靠矿井里的水的浮力支撑大部分的地面。今天又有人说,矿山地下的井已深于梧州段的西江水面……日子没有一天相同,不好的消息一道道传散开来,搅得牧牛坪人心惶惶。

八月里,牧牛坪更糟糕的消息传来了。国家开始运走了矿山的机器设备;矿工们离退休的离退休,尚未离退休的正紧锣密鼓地调走。

到了九月中旬,矿医院、矿务局也搬走了。接下来的就是能撤走的撤走,不能撤走的就移交给牧牛坪镇政府管理了。传来的尽是令人沮丧的消息,使人觉得日子冷落的牧牛坪,带给人们的尽是灰心和黯淡。随着矿山的衰败,带来经济的萧条,许多东西都会另谋高就的,似乎鸡毛蒜皮都想逃离牧牛坪。一年的光景,牧牛坪冷清下来了。

育得跟许许多多的牧牛坪人一样,还继续在私人合股的矿井里采矿。不过这时的收入已经很不稳定,有的时候一天下来能挣二三十元,没的时候只能勉强吃饱肚皮。他的手头变得拮据后,到我这儿来的次数就少上加少,隔三个月或者半载,是不足为奇的事。

第二年的七月姗姗而来,学生们已考完升学考试,回家去等候成绩的公布。我们老师照例得待在学校里改试卷。天气的炎热,知了的鸣叫,整得人难以安静。育得却突然来学校找我。我和他大概有半年多未谋面了。

他这次来,是来给老板做泥水工的。我们鸣江中学要在暑假里新建一幢两层的教学楼。这项工程由牧牛坪的一个包工头承建,用的民工也是牧牛坪人。

我煮了饭菜,就跟育得边吃边聊。

“去年你不是还下井采矿吗?怎的又干起建筑工了?”

“后来就散伙了,挖不出货了。”

“那么,爸爸现在又做什么呢?”

“买了几头水牛,在家放牛了。”

“做这种小工比大工亏得多,又辛苦又少钱。”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对他说出来。

“没办法,咱不会干大工的活儿。”育得说。

“我听从广东回来的人说,在那边就是做一样的工,工价也比这里高。你干嘛不去闯闯?”

“嘿!”育得笑了,无耐地笑。“姐夫你说得好轻松。如果我识字,别人早就带我去了。人家就怕咱搭错车,上街找不着来时的路,连人也给丢了。大城市可不比咱这小地方,那里的街道多得数不清。”育得说这话仿佛他身临过大城市。

“你不是也读过小学三年级?不至于走丢人吧?”

“嗨,甭提三年级,以前学到的又给回老师了。和我一起来建楼的这班人全是睁眼瞎,只能在本地混。”育得用筷子指了指外面工地的方向。

我看见育得粗短的胡须跟着嘴唇一动一动的。我想,他的婚事我是要关心过问一下了,便问:“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有相好的姑娘没?”

“唔,二十五啦。没,还没姑娘。他妈的,那些娘们都嫌咱没文化!人家有钱放着的也娶不到,我没钱放着就更娶不到。真他妈的,见鬼,就咱倒霉。”可能我问到育得的气头上,他忍不住发泄不平,骂开了。他呷了一口酒,对我说:“姐夫,你结识的人多,办事容易,给我介绍一个怎样?”

叫我做月老?这不可笑么?可我却笑不起来。育得是真诚的。

“那也得等个一年两年。”

“啊?还等?”育得急了,“那不是要到……”

“你听不听我的呢?”我平静地呷了口酒。

“听。”

于是,我不紧不慢地说:“你首先要有一门技术,能靠它挣钱、混饭吃。你现在不是没钱?

“对,是没钱。”育得老实承认。

我也真闹不明白,育得除了建好一幢三层的楼房外,就没什么余钱了,真不知他的指缝究竟有多大,居然流去那么多钱。

“那你做完这项工程后,就到我家去,跟你姐一起干活。你姐在果园里搭棚栽培蘑菇成功了。蘑菇在冬季销量很大,你去帮帮你姐,同时也学学她的技术。你学到手了,矿区里有大量的空闲房子,你可以廉价租来发展蘑菇种植”我给育得盘算着。

“啊,有这么好的事。我怎么没想到呢?”育得欢喜得立刻搁下碗筷,递给我一支烟,为我点燃。

我接着跟他讲了些产销方面的问题,他越听兴致越高。“姐夫,你想得周到,我做完这儿的活儿,就按你指的路走。”

老围绕一个话题转,圈只能越转越小。我想拐到别的话题去。“十一月初五我想去看看咱爸,我很久没见他了。”我说。

“其实也不必要到他生日那天才去,平时有空就该来玩。”——哦,我还以为育得会忘了他爸的生日。

饭后,育得就到工地那里去了。

十月末,工程完工后,育得果真去跟他姐学艺了。

岳父生日这天,我和高叶带着娟娟都去了。岳父见了我就说:“阿真啊,我们朴宜村人想把学校后的那片水田里的细沙搬走,我们要清理出来种田呢。唉,人哪,越老越恋着这土地。我做梦都经常梦见以前那片浮荡着稻浪的田野哩,撂荒这么十几年,想起来心痛啊。”

“除沙还田,这好啊。只不过要付蛮大代价。”

“唉,这都是以前造的孽,活该有今天。我只是顾虑,这田还能长出庄稼来吗?

“经过妥善治理,能种的。美国的原子弹打到日本的广岛,现在不是又能长植物了?”我作出肯定的回答。

午后,我和高叶到矿区转了一圈,可以说是满目沧凉。原先人走的街道,此时猪们可以乱窜乱逛,撒尿拉粪;院子的走道长满了蒿草,几幢阑尾楼外露着锈迹斑斑的钢筋;临街的门窗十扇有九扇没了玻璃,不是给人偷了,就是被孩子们砸烂了……百孔千疮到底能形容矿区的衰败景象么?我倒怀疑它有些辞不达意。尊敬的读者也许发问,当地政府就不能管一管,保护一下市容?任它破罐子破摔?可是,当时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国家的可持续发展战略还没有出台。当地政府有心管,可摊子大了,谁能管得过来?

我相信,奇迹是执著的人创造出来的。我甚至把它作为我的生活信条。

这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五月的一个周六,高叶要我陪她去牧牛坪看看那里的银杏的长势。她说她是以牧牛坪银杏生产基地技术顾问的身份特邀我去的。客车驶进牧牛坪,我便看见窗外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果树,树杆儿灰白,叶儿绿绿的,一米多高的个儿。那就是银杏,高叶告诉我。这么多的银杏,让我久久地惊异,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牧牛坪只是种植一两百亩的面积。

我们到矿区里找到育得,要他一起到山坡去参观。可他迷恋他矿区里的蘑菇,一路上心不在焉。只是到了山坡上,他才跟我一样睁大了瞳孔,好奇地问这问那。

漫山遍野的银杏,在微风的吹拂下,那枝叶儿像一双双小手在欢快地舞动。高叶看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那舒展的眉宇间,隐隐滚动着一股自信的力量。风撩起她额前的刘海,一种说不出的美丽,让我产生一种想立即拥抱她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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