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是深秋的黄昏,温存的阳光停在桌案上,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前,望着西山的夕阳铺满大地,听秋风沿着墙壁向自由奔跑,眼前的校园没有一丝喧嚣,九月的末端依旧苍翠欲滴的古树,历经几场秋雨的洗礼,染上了一层颜色。
故乡门前那棵香椿树的叶子落了么?四年前离家求学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从此故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你在电话里沙哑着嗓子说,“最近天天下雨,一直没有活干。”
我安慰说,“歇一歇也好,身体最重要。”
挂完电话,我突然好想对你说一声谢谢,一路走过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我的春夏秋冬。
春
门前的两棵樱桃树抽出枝桠的时候,树上的樱桃花略施粉黛,暗香浮动,片片樱花似雨落下。
我坐在树下翻看小时候的照片,翻到其中一张,只见我神采奕奕的拿着玩具冲锋枪,一脸的得意。
我实在记不起童年的样子,就跑到你身边问:“这把冲锋枪是我小时候的玩具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停下手中的活,低头看了一眼照片,笑笑说:“小的时候,就你有一把玩具枪,周围邻居家小孩子都没有。”说完露出黝黑的酒窝,你又转身去忙活了。
我跑去问妈妈,妈妈说那是你去县城卖完芹菜,特意去商店给我买的,九十年代,十几块钱,你们为此吵了一架。
后来,你不停的给我惊喜,你就像是一个百变魔术师,走的时候三轮车满载芹菜,回来的时候满车的芹菜就变成了各种玩具,变成了现在想来依旧那么崭新的新华字典,还有至今让我难以忘怀的安徒生童话。
让我陷入沉思的是,那条从菜地到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土路,你蹬着三轮车风风雨雨丈量了多少遍?
夏
炙热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干裂枯黄的土地,你蹬着三轮车,肩膀上搭着湿透的毛巾,汗如雨下,砸在厚厚的浮土堆里,没有一丝痕迹。
你听了妈妈的劝,卖掉手中的三轮车,买了一辆拖拉机,从此坐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做了一名货车司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距离我们家二百公里的西边,有一个叫做襄城的地方,那里有一处生产水泥的工厂,你的工作就是听着发动机的轰鸣、把握着方向盘,日夜兼程的去了又回,回了又去。
多少个夜晚,我都在朦胧之中听到熟悉的拖拉机轰鸣声越来越近,听你推门而入时的温柔声响,听你踏着有力的步伐向我走来,轻轻的给我盖一下被子,然后吃着加热之后的剩饭剩菜,和妈妈轻声细语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邻居家的鸡鸣打破黎明的宁静,我在朦胧之中又听到轰鸣声渐渐远去了。
夜幕还没降临,我和妈妈就开始辨认四周传来的拖拉机声响,以此来判断你是否到家了,若是熟悉的声音,自然是十分安心,若是实在等不到,就借邻居电话打过去问个究竟,深夜回来是最好不过的,若是不得已在路上过夜,我和妈妈的心都跟随你去了,只愿你一切都好。
我有时候觉得你很憨,因为你只知道老实巴交的开拖拉机,十年如一日,来来回回,不知疲倦。
随着家里上学读书的开销越来越大,入不敷出,你卖掉了陪伴你十二年风风雨雨的拖拉机,开上了轻卡,依旧是一路向西,二百公里。
四年前的夏天,我收到来自遥远北方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乐的像个孩子,见人就露出黝黑的酒窝。
开学临走那天下着大雨,你开着货车送我到村头路口等公交,临走的时候,你嘱咐说,“到了学校记得经常往家打电话。”
秋
夏天的末梢,九月的初始,叶子在悄然无声中飘落,秋意渐浓,薄雾渐起。
我一个人拎着行李来到学校,固定每周五晚上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告诉你们我的见闻,听妈妈说家里的琐事,简单幸福。
相距千里,我看着的身边的事物,渐渐熟悉,听着你们的描述,慢慢模糊,不知不觉我在慢慢长大,我懂得了报喜不报忧,你们又何尝不懂得。
四年前的初秋,也就是我上大学的第一个秋天,十月一日的凌晨,你沿着熟悉的道路赶去襄城,途径一个小镇之后,车窗外起了浓雾,你熟练的开启雾灯,顺着视线小心翼翼的向前,一切都是轻车熟路。
“什么都没看见,就迎面撞上了”。你很镇定的对我说。
后来妈妈告诉我:“人家急着用水泥,为了早点装货,你爸赶夜路去的,路上起了雾,对面的车压线行驶,他们是重车,咱们是空车,出事之后三个小时……救护车才到。”
急救室做了两次手术,昏迷了好多天才醒过来,妈妈一直陪着你,期间我正常往家里打电话。
你本是个无神论者,后来总听你说是祖上保佑,过年时在祖坟前跪了又跪,念叨着感恩的话。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彼此失去,你爱这个家,你知道,这个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多少个深夜里,我都在设想那一个场景,你是如何孤独又煎熬的等待了10800秒?
冬
故乡的冬处处透着彻骨的寒,但是你时刻都在给我温暖。
每一次放假回家,你总会骑一辆三轮车,提前在村口等我,我也总能远远的望见你,望见你一动不动的站在路旁,无视车辆带来的尘土飞扬,注视着迎面而来的车辆,那种期待,应该和我迫不及待下车的心情一样吧。
可是那一次放寒假回家,却不是你去接我。
妈妈接我到家后,我叫了你一声,没有听到回应,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原本准备好的笑容僵住了。
屋子昏暗的角落里放着一辆刺目的轮椅,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刺鼻的药,你见我回来了,吃力的想要坐起来但还是失败了,你消瘦了许多,却及其自然的对我笑着说:“没事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
我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好长一段时间我往家里打电话都是妈妈接,我居然笨到没有丝毫察觉!
本来是十月一号发生的事,我在十二月二十六号晚上回家才知道。那天晚上吃过饭,妈妈对我说,“你离家这么远,你爸怕影响你学习,坚持不让告诉你。”我默默的低下头,泣不成声。
那一晚我疯了似的说不完的话,其实是想告诉你,我长大了,我在你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但是你眼中长不大的孩子可以撑起一片天了。
小的时候过冬,晚上睡觉时小脚冰乎乎的,你总是会用热乎乎的手掌给我暖热之后再去睡觉,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好久,准备睡觉的时候,我用温暖的手掌给你双脚暖热,才安心的睡去。
四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门前香椿树的叶子长了又落,花儿开了又谢,你又在从家到襄城那条熟悉的道路上重复往返,不知疲倦,却永远有所期待。
二百公里的道路,愿暖阳为你指明前行的视线,愿星空为你照前方的路,愿路旁的树木为你遮荫,愿窗外的清风为你散热,愿平坦的道路为你护航,愿你一切安好。
爸,歇一歇挺好,身体永远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