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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鸣的副驾驶座有一根头发，时下很流行的亚麻色，显然不是我的。

他说是公司聚会后，顺路送了女同事。但是，我不得不留了心思，因为事隔不久，又在副驾驶座椅缝隙里发现了一张奶茶标签。

洗车的师傅边用吸尘器清洁，边跟我聊天。说一看我们的车就知道平时很爱惜，车里干净整洁，副驾驶缝隙里这小标签，估计是孩子调皮塞进去的。

问题是，我不喝奶茶，我们也没有孩子，只有一只软糯黏人的布偶猫。

是谁？什么时候开始的？进展到哪一步了？这三个问题在我脑海萦绕了一整天，不自觉生出了一部八点档的连续剧。

我的青春记忆，是从认识盛鸣那天开始的。那时的盛鸣，清冷孤傲，总是安静地游离在喧嚣之外，收割着每个学期的奖学金和竞赛荣誉，同时收获着校园里如潮的爱慕。面对那些肆意炽烈的目光，既不躲闪亦不迎合，只是微微颔首，维持着同学之间该有的距离和体面。

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普通平凡，亦无什么过人之处，所以将心思深藏，从未奢望着有一天会和他有交集。

“要我说，盛鸣这样的，要么是海王，要么就是取向不太正常......”室友一边惋惜轻叹，一边分析着我的塔罗牌牌阵。

“哎呀，施璐，你这是维纳斯降临，正缘将至啊。”室友兴奋地解读着牌面。我取笑她学艺不精，净拿我寻开心。她却将牌怼到我面前，捍卫着她第一占卜师的名号。

结果，她赢了。一颗足球呼啸而至，眼前一黑我便晕了过去了。醒来时，只听见盛鸣还在诚恳地对我爸道歉，我妈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问我头还疼不疼。我微微侧目，看着站立不安的盛鸣，心底生出了一丝喜悦，真好啊，我和他总算有交集了。

这交集还不浅，盛鸣开始主动关心我的状况，了解我的喜好，甚至看我的眼神还有些温柔。我猜是因为歉意，但忍不住想要多留一些相处时光，便借着头疼多住了两天院，趁机与他闲聊起来，他的话很少，合起来不过那么两三句：

“原来你爸爸是施良英啊。”

“你爸爸不会怪我吧。”

“如果你真的傻了，我会负责一辈子的。”

我按捺住内心的雀跃，回味着他的语气神情，逐字理解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劝他放宽心，我爸爸是世上最善良的爸爸，公司经营最困难的时候，都还在为灾区积极捐款，要不怎么会被市里评为慈善企业家呢。

出院时，挤电梯的人将我推到了盛鸣的身边，他侧身将我护在了角落，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许是荷尔蒙壮了胆，我假装不经意抓着他的手。人潮散去，他没有推开，而是任我抓着回了学校。

我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走在一起。没有精心准备的告白，也没有值得纪念的礼物。他说他喜欢细水长流，当下的重点还是好好学习，我满口答应，甘之如饴，就像觊觎已久又不敢奢望的宝藏，忽然就成了你的，那种想藏又想炫的矛盾心情时刻拉扯，我只能试探着偶尔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又在他无奈的眼神里清醒克制。最大的定心丸，是他在拒绝别的爱慕者时，大方坦诚自己并非单身。那些质疑的目光钉在我的脸上，差点就戳破了我的心虚，他却坚定地揽着我的肩未曾犹豫。

所以，我给室友送了锦旗。婚礼时，还邀请她坐了主桌。

说到婚礼，我爸爸一开始是反对的，他总是说我太过单纯直率，藏不住一点心思。而盛鸣，心思太深，若有二心，我恐怕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妈妈也劝我结婚还是找一个爱自己多一些的更好。向来听话乖巧的我，就这样与父母对峙起来，根本不想听任何道理，一心只想与喜欢的人相伴相守。后来，爸爸和盛鸣关起门谈了一下午，终于松口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我爸爸是不是逼你签了什么不平等条约啊，怎么突然同意了呢。”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为了保护我，爸爸肯定会有些手段和安排。

“没有，爸爸很好，他让我好好对你。”盛鸣始终没有透露具体的谈话内容。

“你会吗？”

“当然，谢谢你重新给了我一个家，让我再次有了家人。”

盛鸣是一个孤儿。从初中起，便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寄宿在学校，靠着自己打工和学校补助以及奖学金生活。他既不会因为成绩名列前茅受到老师青睐而骄傲，也不会因为家境特殊而自卑自怜，在学校既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也没有跟谁起过冲突。

妈妈常开玩笑地叫我“傻女仔”，说傻人有傻福。爸爸总说凡事都得透过表象看本质，当你看清了分析透了，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那么其他的结果就都无所谓，大胆去做就好。所以，在他们的庇护下，我从小便是如此，凡事想清楚后果，知道自己要承受的风险，然后便乐呵呵地享受过程。

我知道盛鸣心里有秘密，而我永远猜不透。也明知我们之间的爱是我主动的多，但我依然想试试真心换真心。

结婚后，爸爸安排我们进了公司，我去了财务部，盛鸣去了业务部，公司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不过，金鳞在池难久居，从基层做起的盛鸣很快崭露头角，不仅业绩斐然，处事稳重，还能协调各方，统筹全局。连我爸私下里也对他赞许不已，渐渐地不再避嫌，一步步助他拾级而上，成了公司副总。

“老婆，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盛鸣很少直白地对我说爱，但经常对我表示感谢。从最初和他在一起，天天陪他学习而不是约会，他感谢我能接受他的另类。从我不顾家人反对坚持嫁给他，他感激我的不离不弃。从我默默地支持他的工作，关心他的生活日常，他感谢我温柔包容。

我一直觉得幸运，能够得偿所愿与所爱的人共度余生，所以当盛鸣依旧按时回家，还带着我喜欢的鲜花，我告诉自己，奶茶标签或许是我多心了。

“脸色有些不好，要不明天去医院看看？我陪你去。”婚后的盛鸣，对我非常细心，尤其是最近这一年。

“没事，可能是中午没睡有些困了。”我靠在了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最近身体好多了，我还想着明天回公司去看看呢。”

盛鸣挨着我坐下，眼里闪过一丝焦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想到要去公司了？”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拿起遥控器胡乱按着。在他面前，我的心思总是无处遁形。

“只是在家呆久了，有点无聊。”

“好，等这次投标结束，我先陪你再去复查一次，就欢迎施总回公司。”他轻松地笑了笑，未见丝毫心虚。只是我骤然听见施总这个称呼，不免悲从心来，拿着遥控器的手一滞。

盛鸣察觉到我的低落，轻轻抚着我的后背，神色也有些悲戚。

一年前，我失去了父母，同时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我和盛鸣的第一个孩子。在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突然监测不到胎心，我慌了神。盛鸣开车直冲妇幼保健院，办手续时才发现我们都急得忘了带手机。爸妈回祖祠祭扫，原本第二天才回。可清晨却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昨晚车冲进了水塘，司机和我爸妈，都没来得及逃出来。

医院有个小护士承认给我妈打了电话，说我妈妈曾经交代过，如果我来医院，一定要通知她。警察也出具了事故调查结果，一切都只是天灾和意外。在那个黑沉沉的夜晚，肚子里的孩子因为脐带绕颈缺氧，医生说还好来得及时，他们会尽力。结果奇迹没有出现，我的身体或许感应到爸妈的痛苦不受控制地大出血，差点没能出手术室。

“璐璐，我爱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坚强一点。”盛鸣的呼唤萦绕在耳旁，我努力睁开了眼。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痛苦悲戚无助仿佛溺水一般，我的心也跟着再次跳动了起来。

这番生离死别，让我的身心都备受重创，整天都在逃避与接受中撕扯，变得敏感抑郁。盛鸣不仅要安排我爸妈的后事，处理公司的大小事物，还要照顾我。他一夜之间憔悴苍老了许多，背着我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但对我格外亲昵包容，无论我多么无故取闹，他都会耐心地满足，包括从前不曾轻易表露的爱意。

我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合理的、猜测的、梦里出现的。最后告诉自己，如果一切和盛鸣有关，如果他真想让我死，那一晚只需要借着暴雨路滑，车开慢一点就行，可他没有，他是真的很着急，车刚停下便抱着我一路冲进了急诊，然后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那一脸的憔悴哀伤做不得假。

“璐璐，求你吃一点吧，这个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靠着营养液续命的日子里，盛鸣一遍一遍地求我，哄我。因为有他，我才从暗无天日的抑郁里慢慢看到了未来，我们两个人相互依存，相扶相携的未来。

但是，奶茶标签的出现，就像一根银针，扎在我心里，隐隐作痛。我不愿撕破感情向他求证，亦不想自欺欺人，只能悄悄去查。

这一年来公司的账目没什么出入，只是有几个项目比较奇怪，看起来像是精心准备，最后却总是棋差一着输给了莘安集团。这不符合盛鸣一贯的风格，他一直很自律，也一直很要强，凡事要么不做，做，就一定会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会成功。

莘安集团，是三十年前迅速崛起的一家业界传奇，据说创始人出身贫寒，但拼劲十足，是不少人学习的榜样。

最近那个经常出现在盛鸣身边的亚麻色头发的女子，正是莘安集团的代表柯妙云。

原来如此。

也许，他是真的爱过我。只是，爸妈不在了，孩子没了，他便有了二心。我不再是有人可依的傻女仔，也不再是满心爱情的少女。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为了不让自己太被动，我决定勇敢一回。

“施总，您怎么来了？我这就通知盛总。”前台抬头见我，准备拿起内线电话。

我立刻按住了：“不用，我直接进去就好。”

办公室的陈设没有太大变动，跟我爸在时差不多。当我径自穿过办公区，推开厚重的总经理办公室大门后，果然看见了盛鸣和柯妙云在沙发上相谈甚欢。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了多休息几天吗？”盛鸣一脸紧张地走向我。

我盯着对面那张挑衅张扬的脸：“副驾驶上的东西，是你留的吧。”

女人嗤笑一声，拿起桌上的奶茶扬了扬。我急切地看向盛鸣，想从他脸上看到否认，他却挡在了我们之间：“施璐，你先回去，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我懂了，我想过这样的结局。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我就像一个突然闯入的小丑，满心愤怒和狼狈，我应该狠狠给他一耳光，大骂一顿狗男女。可酸胀感噎满了胸口，让我发不出一个音节，顷刻间的眩晕还差点站立不稳。盛鸣立刻扶住我，恍惚间，我看到了他满脸的关切紧张和眼里的不舍。

我已经卑微地爱了他很多年，此刻站在熟悉的办公室里，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决绝，为了自己仅剩的那一点自尊，也为了不让天上的爸妈担心。

“盛鸣，我们离婚吧。协议我会让律师寄给你。”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回了一个“好”。

盛鸣没有回过我们的家，很爽快地在协议上签了字。律所叔伯是爸爸合作多年的朋友，离婚协议是按照盛鸣净身出户来拟的。我以为，他至少会来跟我争取一番，要一些钱，要一套房子，或者一部分股份。结果都没有，他在收到协议那天就签完字，约好了去办离婚手续的时间。

是啊，新人在侧，他哪里还记得旧人的模样，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到了约好的时间，盛鸣却没有出现。反而是警察打来了电话，让我过去认尸。

是盛鸣，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已无半点血色。

“施小姐，对不起，我们没能及时救下他。请节哀。”

手机里都被莘安集团的新闻充斥着，从偷税漏税到非法集资，从收受贿赂到挖出保护伞，是一家有黑社会性质的集团公司。而莘安集团的传奇董事长柯善，也因故意杀人罪被批捕。

我把盛鸣的骨灰和遗物带回了家，家里什么都没变，还和一个月前一样，只是更冷清了些。他曾经答应过，等我们老了，就一起在阳台晒着太阳喝着茶，聊聊心里话。现在，阳光依旧和煦，我的对面，却只有他留下的电脑视频。

“璐璐，原谅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向你坦诚一切。关于我的过往，其实你大概都了解了，只是有些事，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也许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可惜，是我错了，没能好好保护你。”

“就从我十岁那年开始说起吧，那时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父慈母爱，无忧无虑，跟所有的孩子一样，唯一的烦恼就是学校的各种考试。那年秋天，有家公司看上了我家的工厂，想要收购，我爸爸拒绝了。他们也没有纠缠，只是说如果改变主意了，可以再联系他们。没过多久，家里就出了事，妈妈在上班路上被人骑车撞倒，我在放学路上被人跟踪骚扰，而工厂里由于工人的失误导致了爆炸起火，爸爸死在了火里。妈妈为了安置工人和赔偿合作方，想尽了办法，不仅贱价将工厂转给了来收购的莘安集团，还熬坏了身体，没过两年就去世了。在那段凄苦无助的日子里，有人造谣说我爸爸是黑心老板遭了报应，亲戚朋友们都害怕妈妈上门借钱，对我们避而远之。真的，人只要落魄一次，身边的人和鬼就出现了。我永远记得当时唯一说了公道话并提供了援助的人，便是你的爸爸施良英。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和尊敬。”

“我其实怀疑过这一切，怎么就那么凑巧全都赶在了一块儿。可我的妈妈说气运如此，哀怨愤怒都无济于事。她让我忘掉这一切，好好活下去。我不想让她失望，但我也没了期望，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于是就拼命读书，活成她想看到的样子，直到遇见了你。我小心谨慎地接受着你的善意和抚慰，又怕一切不过是短暂的欢愉，所以完全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可你一直没有放弃，不仅将我从寂静无边里拉回了这个缤纷的世界，还重新给了我一个家。我真的很庆幸，我以为过去的不幸已经终结，我可以重新拥有家人，有我尊敬的岳父岳母，有相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可恶魔再度降临，岳父拒绝了莘安集团的合作后，你们就相继出事，我再次失去了亲人，也差点失去了你。这一次，我绝不相信什么巧合，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真相，我知道这样做会很危险，也触犯了法律，为了不连累你，选择了隐瞒和欺骗。请原谅我的自私，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懦弱和贪恋这人世间的温暖，不够警觉，那么你的父母和我们的孩子或许就不会......”

“对不起，璐璐。在这段感情中，是我做的不够好，让你伤心难过了。好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去爱一个更值得爱的人，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可爱的孩子。忘了我，忘了这一切，重新开始......”

刚刚得知事情的真相，所有的情绪都还在心底，这一切却已结束了。我不知道该怪自己太迟钝，没有察觉到盛鸣的异常，还是该气他自作主张，什么都瞒着我。对他的怀疑和揣测，像一记耳光，抽得我哑口无言。我忽然体会到了他当年的心情，一个人挣扎前行，在暗夜里即使看到了光明也习惯性地躲闪迟疑，害怕喜欢的人突然消失不见，徒留心酸。

而我再也拿不出当初的热爱和冲动，在这个漫长又干净的季节里，孤零零一个人，在睡不着的时候看着窗外，想着我们做过的事，对的、错的、遗憾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