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时间不早了。冬天天黑得早,路又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你还是早点回去,好好给小弟做顿饭,让他吃好睡好。今晚我在这里守着,你们明天再来吧。”穆茹没有接着母亲的话题说,与不协调的喧闹和嘈杂相比,穆茹宁愿这世界是寂静的,孤独的。
“那怎么行!睡觉前还要给你爸翻身、擦洗的,你一个女孩子照顾你爸多不方便。我还是喊你小弟来!”母亲断然拒绝穆茹的自作主张,男女“授受不亲”在母亲眼里那可是天大的事情。
母亲对穆茹的管教格外严格,懂点事时就开始教化她了,给她灌输各种各样的“妇道”。小到不能当着爸爸和弟弟面躺在沙发上,来例假再痛也要忍着不能表现出来,不能让爸爸和弟弟这些男人们看出,大到绝对不能与男性授受不亲,被男人占便宜,尤其不能在结婚前失身,否则就没人要没人娶等等。母亲的这些灌输,让穆茹觉得女人发育良好的身体、惯常的生理反应都是肮脏而羞耻的,而贞操对女人来说那更是大过天赛过地的。但是,这是自己的父亲啊,又不是外人。
“妈,你不觉得小弟已经累得受不了吗?我是我爸的女儿,一家人,有什么顾忌的。再说我也是过来人了,又不是大姑娘。”
“还是不好,今晚我在这里守夜,你还是明早再来”。母亲有点犹豫,但依然坚持着。
“你又要做饭,又要来回这样跑,已经很辛苦了,如果再把自己累倒了,更没人出你的医疗费了。另外,我请假时间已经太长了,再过个把星期,就快一个月了,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了。什么时候能再回来照顾我爸,真的不好说啊。我现在在这儿一天,你就让我多陪我爸一天吧,也算是替你们分担点儿,以后我回去了,更没人替换你们了。”穆茹说的句句在理。
母亲似乎觉得女儿说的也对,点头答应了穆茹,又交待穆茹夜晚需要注意的事项之后,一个人落落寡欢地走了。
母亲走后,穆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可耳边突然没有了母亲的唠叨,穆茹又有点不适应了。父亲躺在那里,不能与她交流,而她又能与谁交流呢?与谁交流才让她愉快和舒畅呢?她靠在长椅上,闭上眼晴想静一静,心里却又泛起了重重惆怅。
“小茹,小茹”,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熟悉的女声压低着声音叫她。穆茹睁眼一看,原来是莲子。“是你呀,你怎么来了?你不用上班了吗?”穆茹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很惊喜莲子的到来。
莲子是个五官精致,小巧精灵的女子。她和穆茹同龄,都是单位职工子女,两人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属于好得可以躺一张床,盖一床被的那种闺蜜。莲子本来学习成绩也不错,小学毕业考初中时,成绩已经够上重点中学了,不知什么原因,就被别人顶替“涮”下来了。后来进了一所师资和生源都很差的中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顶她爸的班,参加工作了。尽管两人后来的成长之路大相径庭,但打小结下的情谊从来没有生疏过。
“我来看你爸啊,也来看你啊。前阵去口里办事儿,昨天才回来,听说你爸报病危,你也回来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哎呦,你可不知道,我们那个破单位,那份破工作,工资都发不下来了,还敢管人上不上班?现在可好了,上班没人管了,大家想走就走,打个招呼说出去办事儿,都溜掉了,咯咯,咯咯。我们头儿也好久没露脸儿了,所以我在不在单位,他也不知道,他也管不着我。”莲子性情耿直,快人快语,特别爱笑,表情和语气又常常很夸张,再稀松平常的事到她嘴里都给她说得玄乎其乎。
莲子说了半天公司里的事,好像才想起来她是来干嘛来了,凑到父亲床前去看父亲。只看了一眼,她就忽地退了回来,“我的妈呀,怎么搞成这样?!整个人都没人形了,你们看不出来吗?干嘛脖子上插个管子,眼睛上蒙块布的,这啥病呀,整成这样?”莲子显然没想到父亲病得这么重,她拉扯着穆茹,操着带点东北腔的口音,不假思索的继续说到:“这还有得救吗?我的妈呀,看上去很吓人呀,你也不害怕!”莲子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会无遮拦地怎么说。穆茹早就习惯了她,她若是说话有所顾忌那就不是她莲子了。
莲子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受宠,想干啥就干啥,并且想干啥一定能干成啥。她总是咯咯地笑,好笑不好笑的她都笑。这正是穆茹最缺少的,又是内心最希望的样子。穆茹后来才发现自己交往的闺蜜基本都是莲子这种个性的人,自我,爽直,从不委曲求全,不看人脸色,不察言观色,直来直去。穆茹和她们在一起很开心,她们的果敢、直率甚至是自我,都让穆茹觉得解气、自在,好像窒息的人呼吸到新鲜而充足的空气一样。当然她们也都和穆茹一样,宽洪大量而又善良仁义。
“看习惯了,也没什么,自己的爸,有什么好怕的。”穆茹和莲子说话也很坦率。
“我怎么看你爸这次病得凶多吉少啊!你看这机器上的,能用的都用上了。这一天下来得花多少钱啊?咱们那破公司能给你爸报医疗费吗?我们家老爷子前年住院,一万来块钱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没给报呢。好在我二哥有钱,他都出着,也不着急。你们家不比我们家啊,你们两个大的都拿份死工资,穆昊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基本等于下岗,也没多少工资发。如果单位不给报,你们家自己掏钱,受得了吗?你们都是拿死工资的,能支撑多久?”莲子噼里啪啦又一顿说。莲子家大哥、二哥都没上过什么学,早早出去做工程生意,倒是比穆茹家这三个中规中矩的,给母亲挣足了面子的孩子挣钱挣得多多了。
穆茹一时语塞了。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也许她不爱听,但莲子讲的她听得进去。“那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让医生把我爸的呼吸机拨了吗?”穆茹无可奈何地说。
“说的也是,这事儿搁谁头上都难办呢。可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你回来多久了?你们单位能让你无限期请假吗?我看你呆不太久,单位就会催你回去了。可是万一你刚回去,你爸有个好歹,你还回来吗?从广州到新疆这一个来回,机票都得五千多吧。”
“是,一趟下来比出国还贵。说实话我没想过你说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一天算一天吧。”穆茹心里明白她们全家现在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你怎么能不想呢,你这人就这毛病,只会多愁善感,感情用事。我都替你发愁啊。哎,我想起来了,听人说妖魔山上有一道士,是一高人。那些想发财、想升官、想保命的都找他算,据说算得可准啦。找他算的人多得要命,他每天只算十来个,而且过了晌午给钱都不算了,牛得很呢。要不咱也找他给算算?”莲子试探着出了个“馊”主意。
“靠算命能救人吗?”穆茹半信半疑地问。
“这世道谁能保证谁啊?医院和医生救你爸就救好了?你这人就是上学上多了,做什么事情都磨叽。你到底算还是不算啊,要算,咱们得早早去呢,否则时辰过了,指标用完了,就得再等后天。让他给算算你爸还有没救了,怎么救。不管怎样,算一算,你心里有个数啊,总比这样吊在这里干等着强吧。”莲子一向敢做敢为,从没觉得什么事情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只要她认为正确的事,死活都会劝动别人去做的。
“你说的也是,算算心里有个底,会好些吧。”穆茹心里已经接受莲子的建议。可能人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会不自觉地去相信那些未知的神明,藉此为自己绝望的心境找寻一条出路。这是不是就是宗教产生并存在的理由呢?
“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去啊,赶早不赶晚。”莲子成热打铁。
“你认得路吗?我最怕找路,我可不知怎么去。”
“放心,我认得路,知道你从小就是路盲,你就别管了,跟着我走就行了。”
“好吧,那明天等穆昊来接了我的班,大概九点半钟吧,你到医院来找我一起去?”
“好啊,说好了。我明天来找你。”莲子说完,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塞到穆茹手里,“这个你拿着,别嫌少。”穆茹知道是钱,推脱着不能接受。莲子有点急了,嗓门跟着高起来:“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自己扛着,拿什么扛啊你。”穆茹明白,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她比你自己还看得清楚自己的秉性。
穆茹不再推诿,收下了莲子的钱。莲子又和穆茹说了会闲话,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走了。
穆茹送莲子到病房门口,望着莲子灵巧的身影走到过道尽头,掀了那道厚重的帘子,从视线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