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辗转过了一个坍圮墙角,忍着剧痛,撕下了令人作呕的人皮面具。阳光擦过围栏,包裹着一动不动的身体,像一株可爱的怒放的向日葵。
“前面就是石鸣山隧道了。”陆吾猛吸了一口烟,掸落的灰色叶子,天女散花般弥漫开来。我摇开车窗,还是忍不住咳嗽,身体的剧烈晃动,更显出桑塔纳局促的空间。
“还是走这条路吧,穿过去有几家不错的烧烤。”风从窗缝灌进耳膜,我抽出塞在书包夹层里的耳机,白色皮线剥落像枯萎玫瑰的茎杆,火红色铜线反射出森森的寒光。
耳畔渐渐响起约翰列侬,浑厚悠远的嗓音。“I feel the sorrow and I feel the dreams”车下了一个半U形缓坡,紧接着就疯了一样窜进了不见底的黑暗。我不自禁地蜷起身体,加速度让整个车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我的不适也从心脏转移到胃,整个人侧身扒拉着窗户,吐得肝胆俱裂。
陆吾在一旁咯咯嗤笑,兴奋得又唱又叫,我皱着眉头,有气无力拍打他右肩,示意慢一点。
玩疯了的陆吾摊开双臂做了一个放轻松的手势,就又尖叫着嚷嚷起来。内心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我冲着他咆哮开来:“你TM给我慢一点!”
他似乎是听见了,缓缓转过身来,面色却平静,嘴角舒展开来,定格成一张轻蔑诡谲的笑脸。
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诡笑的脸,我难以置信地张望着,脑海里跳闪过无数个念头,却又像云烟一样,四散开来,捉摸不及。
没有风,云凝重粘稠,海水腥咸,氤氲在空气里的水雾,一层一层压在脸颊,让人窒息。
哄地一声巨响,整个车身跳跃起来,又重重落地。周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触手所及的是一团团,狼狈为奸的黑暗。
锥骨的刺痛从小腿一直延伸到额头,汩汩的血流,入眼睑,惊慌恐惧,惊惧惶恐,渐渐
地,却是连黑暗都看不见了。
“告诉我,你现在想的是什么?”
1997年盛夏最后一场考试,子欣穿过一廊烂漫的紫萝藤,双手捂住我满是泪水的眼。她浅笑娉婷,仿佛踏梦而来。
我转身看见她满目柔情,却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郁磊他死了。”
“他从新城国际的楼顶跳下来了,摔下来的时候整个工地上的沙子都染红了。”
子欣安安静静扶着我的肩膀,不再说一句话。那晚后我开始没完没了地发烧,迷迷糊糊,分不清现实和噩梦,记忆碎成一片片锋利的玻璃,崩裂开来,片片扎心。
醒来是在一个雨后的夜晚,窗户打开着,闻得到茉莉花香和涤水新泥的味道。
她趴在窄小的桌子上,惺忪的眼睛,面色憔悴。“你醒啦。”
“我想去看看郁磊。”
“他死了。”
“我想看看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有人带他走了。”“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最后也没人关心他去到哪里。”
“可是他是爱你的,他是因为你才跳下来的。”
“他就是一个十足的混蛋!除了麻烦和痛苦,他还给过你什么?”子欣忽然战起身来,咆哮嘶吼,片刻后又,自顾自泣不成声。
我的朋友郁磊,他总喜欢埋在33号宿舍楼的转角,在我出现的时候,扔掉手中未燃尽的烟蒂,一拳打在我胸口,笑得肆无忌惮。
他混迹于台球室和游戏厅,喜欢在酒后喝廉价冲兑的汽水。在读书间隙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里,我们看了数不清的光碟,yy的女孩从清秀靓丽到丰姿绰约,生活喧嚣却乏味如一潭死水。
直到我遇到子欣。她剖开17岁我的整个生命,教会我在一个闲暇的周末下午,听深情的英文歌,写支离破碎却柔软动人的文字。
我们在冷嘲热讽和风言风语里,形影不离。子欣和我一样,不喜言辞,但在我心緒像野草一样漂浮的年纪,却常常为她的一个眼神动容。。她拉我的手穿过逆行的人群,和迎面而来的所有同学打招呼,对面色凝重的班主任说,“老师好。”
我渐渐明白自己,是愚钝的生活者。郁磊或是子欣,都是借以打开囚笼的钥匙。不同的是,郁磊的方式是放逐,他可以陪我溺在水底,终日缺氧不见天日,而子欣则站在目之所及的岸边,轻声唤我的名字,折射影像里她面容有些模糊,但我听得见她的声音。她说:“回家吧,家在阳光下,生活在远方。”
黑色桑塔纳里,响起有气无力的沙哑的歌,陆吾点了烟,收起笑容,跟着低声哼唱。他满脸是血,厚重的棉衣下散发出浓重的腥臭。
我伸手要去开门,却被他一把拉住。
陆吾关了音乐,转身凝视着我。
“你害怕吗?”
我夺过他手里的打火机,颤巍巍点燃一支香烟,故作轻松地说:“怕什么?总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不会的,这条路不会再有人过来了。这条隧道,零点以后就永远沉在水底了。”他突然就凄惨嘟囔着,又发疯了一样狰狞地笑。
我想起不久前电视机里滚动播报的新闻,女主播站在竣工的像八爪鱼的水坝上,满含深情的朗诵。“别了,生养我的大山,从此你将深埋,和无数理想一起,永不再见天日。”
郁磊站在遍地垃圾的阳台,烂尾工地上已经空无一人。深夜有窃窃似鬼号的风,他抓着酒瓶自顾自饮唱。
“你以后不要再跟着她了。”我压抑着内心的波澜,极其沉重地说。
郁磊转身瞥了我一眼,放肆地笑出声来。他扔掉了半空的啤酒瓶,一个箭步跳上了窄仄的女儿墙,又笨拙地转了个圈,缓缓抬起手指朝向我,嚣叫起来:
“凭什么?你喜欢的东西,我就不可以喜欢?”
“她不会,绝不会喜欢你的。”
“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等到有一天,可以带着她离开,路过城市,路过森林大海,去到一个,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地方。”
他闭上眼,沉浸在无限遐想。我再也按捺不住胸中邪火,怒吼着冲上前去,一掌推在他的胸口。
我的朋友郁磊,就像秋天枯萎的叶子一样,飞了出去,他整个身体在空中窝成一团,脸上的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没有舒展开来,卡在喉咙里的惊恐的尖叫,永远卡在了喉咙里。
“你这张面具还打算戴多久?”
陆吾黏糊糊的手穿过黑暗,一把卡在我的脖子上,他疯了一样撕扯我的眼睛,鼻子,嘴里碎碎念像精神病人的絮叨。
我慌乱间从后座抓到手电,强光照在他脸上,猩红的血衬得温润,仿佛刚打磨好的,魑魅的蜡像。
遮住双眼的陆吾开始得意地笑,他甚至咀嚼着挂在嘴角令人作呕的人皮面具,他整个人陶醉在解开了什么了不得谜题的欢愉中。“就算你化成了灰,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子欣嗔怪着扯掉我圣诞老人的装扮,拉着我上了她雪白色的新车。我系好安全带,镜子里出现后座上陆吾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我闷闷不乐,踩着油门赶路,老家的院子里有雪,圣诞树是挂满了橘子和彩灯的雪松,哈士奇瞪眼趴在石阶上,在等我们回来。
陆吾给侧着身子的子欣表演魔术,他们玩笑着闹了一路。。
“前面就是石鸣山隧道了。”我漫步经心地说。
“从那穿过去吧,附近有几家不错的烧烤,可以买些串儿回去吃。”陆吾停止了他标志性的浪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他那双深邃的眼,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愤恨不甘,狡诈险恶。
我认得那双不甘的眼,我告诉子欣:
那是郁磊的眼睛,他变成鬼魂来找我了。
“阿吾是我见过最有趣最阳光的男生,你想太多了。”我讨厌子欣一尘不变的解释、开脱以及咆哮。
车在驶进隧道一半的位置熄了火。没等我示意,陆吾开门下了车。
他走到车头前,打开了引擎盖,片刻后又关上。
他伸开手,竖起两个大拇指,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姿势。
他又歪头冲着子欣做苦笑状,那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轻佻的模样,是他的模样。
我紧攥着的手心渗出了汗,双眼充血只听见她不住的呼喊,却不做任何反应。
我紧咬着牙,闭上眼睛,踩下了油门。
最后一个画面里,子欣尖叫着扑过来抢方向盘,尔后,天翻地覆,一片混沌。
耳畔响起持续的低沉的轰鸣,陆吾挥舞着挂在我胸前的玉貔貅,像是等来了迟到的胜利。
磅礴的水流很快就到了眼前,我忍痛砸开车窗,躬身想往外爬。
狞笑着的陆吾死死拽着我的胳膊。“别走了,我们很快就会死,我们一起,去见她”。
冰冷的水没过膝盖,刺骨的寒意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拔出别在腰后的匕首,直直插在了他的胸口。。
挣扎了几下后,我终于一脚踹开了他的胳膊。回身往水面游的时候,他安详地笑着,伸开了手,露出亮闪闪的晶莹的玉貔貅。
猛呛了几口水后,我终于被一股急流推上了岸边。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游泳池。
穿着深灰色裙子的女孩,蹲坐在我身边,焦急地唤我的名字。
我起身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无比柔和的眼睛。
“你的仇,报了吗?”
“嗯。”
“你会忘记她吗?”
我忽然不自禁捉住她亚麻色的长发,指着空空的脖子,说:
昕,我们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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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辛苦,真的真的很辛苦,像好不容易从深渊里爬出又被一脚踹回地狱。他的世界里有很多很多虚幻的妖魔鬼怪,他的人格无预期地分裂,也许永远不会记起我就是陪他在南方夏夜里温书的姑娘。
都说三十而立,庆幸的是在三十岁之前,陪着他找到自己。
一起去海边,听一场许巍的演唱会,哼完一整首,《喜悦》。
By :想和gacia一起看世界的萝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