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之所以能够在梦中相遇,是因为从小她就已经住在了我的心中。
我是个漂泊在外的游子,今天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在家乡还有个约定,于是不再像以往那样犹豫,而是立马轻装简行,踏上回归的路途。
经历了一程又一程的坎坎坷坷,跋涉了一道又一道的山山水水,最后翻过一座岭,进入一个三面环山的山坳。再走上北山脚下与田野之间的道路,然后折向通往南山村的土路,来到村前的一个梨园。
梨园里开满了洁白素雅的梨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幽香,这使得本已疲惫不堪的心情忽然为之轻快飞扬了起来。
春天的气息从山坡上漫延而来,越过村庄的宁静,汇入梨花盛开的画面,使眼前的景象在柔和的阳光下显得更加赏心悦目,倏忽之间令人醉意萌生。
此时的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如诗如画的境界,陌生是因为分别了太久,熟悉则是由于曾经从梨花盛开中走出。
就在我穿行于围拢而来的一花一朵无声胜有声的热情问候的时候,一个踮起脚尖的姑娘的背影出现在前方的梨树下。我屏住呼吸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仿佛来到了千古绝唱的风景之前。我静静地从身后凝视着她,是那么恬美,是那么妩媚,是那么轻盈,是那么楚楚动人,是那么摄人魂魄,饱含着前所未有的让人无力自拨的一种温柔的力度。
我问她是不是在看梨花盛开的样子,是不是在看蜜蜂优美的舞姿。
她没有回头,仿佛是在跟那盛开的花儿谈心似地说:“今年的梨花开得比往年更盛了,蜜蜂也更忙碌和欢快了。是不是知道你会回来,而特意尽情绽放,而特意翩跹起舞。”
她那美妙的声音一字一字浸入我的肺腑,是那么熟悉,熟悉得令人倍感亲切。就连面前的梨花也在她的纤手抚慰之间一朵朵显得格外鲜嫩,阵阵花香和她的发香一起扑面而来,我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尽管她说梨花的盛开和蜜蜂的欢快是为了我的到来,但我知道盛开和欢快的更是她自己。
她随意摘下一朵梨花,花儿雪白雪白的,似乎顷刻之间就会在她的手指上融化掉。她转过身来,脸上绽开着幸福的微笑,笑得是那么自然恬美,那么如诗如画,简直与那梨花融为一体了。她那温柔似水的目光和我的视线相撞,彼此的心灵都感到了久违的震颤。
她说:“你回来啦!”
我说:“是的,回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展开双臂,她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一切就那么简单,简单得令人感到惊讶。
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久久不愿松开,甚至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只怕一旦分开就再难相见。
或许,我们根本就从未想到过能在梨花盛开之下再次相拥,不过,在她的芳怀之中,除了全身心地去温存、去感受,我还能期盼什么。
许久之后,她说:“你累吗?”
我说:“见到你就不累了。”
“那我们就在村子周边走走吧,看看你还能想起多少过去的事情,只恐怕你好久不回来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然后不忍地松开了手,领着我向梨园的深处走去。
南山村位于南山北脚下,南山不算高大,但要爬到山顶没有健壮的体魄也不那么容易。半山以下的山坡基本上被杨梅树和茶树所覆盖,这里的杨梅酸甜可口,茶叶更是清香飘逸。山坡不够用了,村里的人就把靠近村庄的农田改造成梨园了,等于是除了杨梅、茶叶之外,又多了一条致富的路。慢慢地这些都成了南山村的名片,每到当季,总有不少城里的人慕名而来,毫无疑问,也为村民们带来了收入。
南山脚下有一条溪流,由东往西串起大大小小的池塘,其中最大的一个被称作龙潭,是村里老一辈心目中的宝贵水源。每到雨天,山坡上的雨水便会漫延而下,涌入溪流,向西流向村外,再汇入太湖流域的水系。
整个村子沿山脚依溪流而建,可谓是依山傍水。我们夏家在村东头,与范家为邻。我是夏家的老大夏盛开,下面还有个比我小五岁的弟弟夏盛明。范家则刚好和我们家相反,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范桃花,小女儿范梨花,村里人都叫她们桃花、梨花,梨花比我小两岁,也就成了我的邻家小妹。
说来也奇怪,我和梨花从小就喜欢玩在一起,基本上是形影不离,无形之中,我就成了带头大哥,她就成了跟班,时间久了,人们都觉得我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长大了肯定是夫妻,就连双方的父母也都默认了这一说法,似乎还为这样的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姻缘而暗自高兴。
这些也只是后来听人说起的,而对于当时的我们则什么也不懂,整天只知道在一起跑动走西,爬高落低,如果不是大人偶尔的约束,还真就能玩得出格。
邻家范伯伯原本想生个儿子的,没想到又生了个女儿,也就是梨花,因为超生还被罚了好几万块钱,心里一直不太舒服,特别是梨花还小的时候。
记得有一次,梨花看到自家门前菜园里黄瓜架子上的黄瓜,忍不住要吃,我就偷偷地在篱笆比较稀疏的地方钻进去摘了一根给她。她拿在手里刚咬了一口,我也还没来得及把篱笆恢复原样,就被回家的范伯伯发现了,怒气冲冲地三步并作两步就奔过来了,也不知道他哪来的火气,吓得我躲在一旁直打哆嗦,只见他一把抓住梨花的臂膀,拎起来就把她扔到了路边的池塘里,然后扭头就走回家去,把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池塘里水虽然不怎么深,但对小小的梨花来说却是蛮危险的,范伯伯一离开,我第一反应就是跳到水里去,一把抱住梨花就往岸上挪移,梨花已经呛了好几口水,一边死死地抓住我,一边拼命地哭泣。
不多一会,范妈妈急匆匆地赶来了,一边哄着梨花,一边嘟囔着:“就知道赌,赌输了还发脾气。不就是一根黄瓜吗,走,梨花乖,不哭啊,我们重新去摘一根。盛开,去把菜园的门打开。”然后一把抱起梨花,我赶紧跑到前面去开门。
范妈妈放下梨花:“自己去摘吧,想吃哪根就摘哪根。”
梨花抽泣了一会,慢慢平复了下来,拉着我往黄瓜架子那儿走,她人小力气不够大,摘了好一会才摘下一根,然后递给我,自己再去摘另外一根。
范妈妈看到了,笑了笑说:“梨花真有良心,刚才大哥救了你,现在就对大哥好,嗯,不错。”
这是唯一一次看到范伯伯对梨花发飙,之后顶多骂几句,再也没动过手,估计那次他自己后来也后悔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
“盛开,快来,看看这颗梨树。”
这时,走在前面的梨花转过头来叫我,我紧走几步来到梨园边上的一颗梨树下。
梨花用手指着面前的梨树:“你还记得这颗梨树吗?看见它我就有点害臊,真是羞死人了。那时候都怪你,我年纪小不懂事,你比我大,多少应该懂点的,非要拉着我,对着插进土里的梨树枝一人一泡尿的,还连着好多天。幸亏后来春雨绵绵,用不到天天浇了。没想到随手折来的梨树枝竟然发芽了,现在都长这么大了。每年都满树的梨花,满树的翠冠梨呢,还特别甜。这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别人还以为是谁特意栽的树苗呢。”
我一边望着这颗珍藏我们两小无猜的童年时光的梨树,一边听梨花说着过去尽管幼稚却又天真烂漫的事情,当时的画面和情景又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里。我怎么能不记得眼前的这颗梨树呢,它一直随着我们的成长而一天天默默地长大,偶尔也会独自地来看它一眼,只是不好意思叫上梨花。可惜的是,我离开的时候,走过梨园而没能来看一看它梨花盛开的样子。如今,它就在我的目光里亭亭玉立,怎不叫人感慨万千。
“你再看看这个荷塘,春天这个季节,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枯荷静静地站在水里,一到了夏天就荷色一片,在烈日当头、热浪翻滚的时候,就忍不住这水里的诱惑,特别是你。”
是啊,农村的孩子很小就不经意地学会了游水,大热天最喜欢的也就只有去水里找凉快,偶尔也会被担心的父母呵斥一通,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池塘里爬上岸来,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在水里尽情翻腾,悻悻地走回家去。
梨花说到这里,不由地用手捂住了脸,生怕被我看到微微泛起的红晕。想想也是,就连自己也感到有点难为情。要说童年无知,还不如说是天真无邪,尤其是在那个纯真年代的农村。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大人们有的躺在卸下来放在有穿堂风的地方的门板上,有的躺在铺在地面的草席上,就着一些凉意睡午觉。我悄悄地叫上梨花来到荷塘这,把背心、裤头一脱,往树枝上一扔,就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两个人站在水浅的地方,互相用手掌把水拍向对方的脸上,我趁她不备,一个猛子扎下去,潜到她身边,然后突然冒出水面,想吓唬她一下,梨花还不会扎猛子,无法在水里遁形,只能拼命划动双手来躲闪,嘴里故意发出惊叫声。
两个人在水里打打闹闹,既凉快又开心,自是一方两个人的水上世界。后来,我让梨花在浅水的地方等着,我则游去采了荷花以及一些荷叶回来,回到岸上,把荷叶撕成衣服状披在梨花身上,再折成帽子戴在头上,自己也同样穿上荷衣,戴上荷帽,然后充满成就感地在梨树下来回走动,仿佛就是一场别具一格的乡村荷韵时装秀。
“你有没有觉得小时候尽带我干些这种丑事很得意啊?现在把这些事说出来,如果记忆不好的话,连自己都会认为是在编故事呢。”梨花稍作停顿后接着说:“走吧,我的大哥,在这个山坳里,走到哪,哪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幸亏现在不少地方都已改造变样了,也就眼不见为净了,还是把这些陈年旧事埋藏在各自的心里吧。走,我们去山上看看。”
我跟着梨花沿着梨园边上的小路折回到正路上,然后从村子中间的空档穿行而过,除了一黑一白两条狗跑来叫几声便摇着尾巴走开外,没有碰到任何人,也就避免了一些琐碎的寒暄。
过了小溪上的小木桥,一条石板路通向一片我长大以后才有但面积没有现在这么大、这么幽深的竹林。竹林里已经有不少春笋破土而出了,看到这些生机勃勃的竹笋,不由地就想到了雨后春笋这一成语,想必我离开老家以后这里的新生事物一定是层出不穷了。
从竹林的静幽里走出来,一条木栈道赫然在山腰上向东西两端延伸,随着山形起伏蜿蜒。
踏上木栈道,梨花轻盈地跳转身来,边倒着往后走,边招招手眉飞色舞地说:“这个木栈道是去年刚建成的,在这个上面你找不到什么记忆了吧。我们往西面走,可以走得长一些。”
“怎么会想到在这个山坡上建这样一条木栈道呢?”我充满好奇地问道。
梨花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有此一问,立马回答道:“村里这几年利用自身原有的资源优势,大力发展农业旅游观光事业。现在城里来休闲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少人家都开了农家乐,有的还开了民宿,生意也越来越好。就连原来持怀疑观望态度的人家,也按耐不住翻建房屋,投入到这条发家致富的道路上来了。我算是村里最早开农家乐的人,一家人都忙不过来,还请了帮工。今天要不是你回来,我还没机会喘口气呢。”
“哇!可以啊,梨花,真看不出来,早就当老板娘啦,有句话怎么说的?”我故意停住不说下去。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还真别小瞧人,就连村西头老王家的二傻都开了南山度假山庄了。你要是不出去读大学,说不定现在就是南山村最大的老板呢。”梨花不无自豪地说,顺带调侃了我一下。
我们沿着木栈道继续向前漫步而行,山坡上杨梅树的枝头上,已经隐隐约约地长出了花蕾,再过一些时日就会绽放、结果,等到果实累累的时候,站在树下看上一眼也会口生津液,正所谓望梅止渴。杨梅树下的茶树,也爆出新芽来,不久就可以采摘头批新茶了,一般人家都不舍得泡上一杯来品尝一下的。
梨花指着山脚下的村庄说:“别只顾眼前的风景啊,你看看山下面有没有什么变化?”
我这才放眼往山下望去,只见村庄的大部分房屋重新翻建过,已经跟原来的模样大不相同,可谓是焕然一新了,若不是亲眼目睹,若不是还在这个山脚下,还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的南山村呢。
正在我看得出神的时候,梨花伸手拽了我一把,然后向西指向村庄的尽头:“你看那个地方,原来是村里的谷场,后来基本上也没人使用了,就改成了停车场,每逢节假日都停满了外面的车辆。记得有一次晚上,你带我去那儿的草堆里躲迷藏,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你,急得我都快哭了,后来你从身边的草堆里钻了出来,头上还顶着散乱的稻草,差点没把我吓死。”
“哈哈,当然记得,还哄了你半天呢,后来不是把你背回家的了吗。”我不无辩解地说。
“就你会说,谁叫你是大哥呢。你再看看那个龙潭,边上造了一个大水车,也是一个旅游休闲项目。我们小时候不是还踩过那种农田灌溉用的小水车吗,你自己都不怎么会踩,还硬拉着我跟你一起踩,结果我掉到了下面,差点骨折了。”
“梨花,你怎么那么小就记住这么多事情啊,怪不得现在能当老板,真是服了你。”我似乎带着逃避的口吻说。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木亭子里,梨花示意我坐下来,然后把随手摘来的不知名的野草送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说:“这野草虽然只有一点淡淡的清香,但却充满了泥土的气息,散发着春天的味道。你考上大学远走他乡 ,恐怕早已被城市的繁华洗去了原本浓浓的乡土气息,也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但对于这片故土来讲,你仍然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多么希望你能够重新回到这个曾经承载了无数欢声笑语的山坳,回到我的身边,守着这座山的风景,守着梨花盛开的美丽,守着幼小的心灵里种下的天真无邪。可是我知道,你再也回不来了,若不是因为五年前我们的约定,恐怕你也不会回到这里看一眼。不管怎么样,能够在约定的最后一个梨花盛开的日子里见到你,说明你心中还有这份牵挂,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今天我特别开心。”
说得这里,泪水似乎要从梨花的眼睛里夺眶而出。看得出这些年的等待并没有消磨掉她对我的真情,尽管知道我的到来只是片刻的停留,尽管知道再也无法把我挽留,可微笑并没有从还带着童年纯真的脸庞上滑落,依然像一路走来时那样毫无掩饰地敞开心扉。
她把头转向村庄的东面,凝视着自家的方向继续说:“大哥,那个最东面带楼顶花园的楼房就是我家,边上只看到一点点屋顶的就是你家,你家还是那样,你弟弟盛明难得回来住一晚。想想当时都是我不好,你妈不幸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后,你爸一直没能走出心里的阴影而抑郁成疾,盛明又在城里读大学,我没能照顾好他。如果他好好的,五年前你也不会把他接到自己身边去治病。只要你爸还在这里,你也许会回到这里不走了,毕竟这里有你的根,说不定我们还可以一起,在这个越来越美好的山脚下,撑起一片既属于自己又融合全村的蓝天。即使不这样,最起码每年你还会回来看望你爸的,我也能见到你。”
没等梨花说完,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到再也无法相见的母亲,想到一心不二、初心不改的梨花,伤心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背过身去,尽力不让梨花看到我哭泣的样子。
梨花从背后推了我一下,似乎感觉到了我此时复杂的心情,于心不忍地说:“好了,盛开,不说这些了。放心吧,我比较恋旧,这里的一切早就成为了生命难于离开的一部分,即使一个人,也会过得精彩的。走吧,我们从西面下山。”
我点了点头,偷偷地抹了抹眼睛,顺从地站起身来,继续向前走去,在木栈道的尽头转向下山的坡道。
我努力睁大了眼睛,让目光沿着绿色的山坡而下,越过溪流,掠过变了模样的新山村,停留在梨花盛开的地方,总不忍转瞬之间就移开。
突然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方倒了下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闭双眼,任由梨花以及南山村的一切从眼前消失。
正在自己以为就要滚落山下之际,一阵一阵的电话铃声却把我唤了回来。我使劲睁了睁双眼,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自己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只是不见了梨花。
我伸手摸到了还在响铃的手机,只听到对方用半嗔怪半撒娇的口吻说:“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还在睡?是不是在做什么美梦?马上就美梦成真了。夏盛开,快点起来,把自己弄得精神点再过来接亲,千万别迟到了,不然我不开门,让你一个人结婚去。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设个叫醒闹钟,只管睡觉。”
这是冰冰打来的电话,今天她就要和我举行隆重的婚礼了。
作者:宋伏初,简书名逍遥太初,笔名夏九,出生于江苏南京,现定居苏州。爱好文学,业余创作,发表过诗歌、散文、中篇小说(与人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