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劳动生活

作者|楚歌

农村孩子上的人生第一堂课,往往不是读书习字而是劳动。穷人的孩子早劳动,我们家里穷,再加上我又是家里的长子,所以我开始劳动的生涯也很早。记得在我能走稳路了,能把扫帚握紧了,我就开始扫地了。那时,我不但把家里的地扫得干干净净,有时还把隔壁大伯家的地也一同扫得干干净净。母亲很高兴,一个劲地夸我能干。后来慢慢大些,就由扫地升级到烧火、洗碗、做饭。刚开始人还没锅台高,就垫个小板凳,有模有样的洗碗做饭,像个小小的家庭主男。父母从田地里回来的很晚,有口热乎的饭菜吃就很满足,也顾不得菜是否咸了,饭是否焦了。


村里有个村妇,看我年龄还小就干那么多活,心有不忍。每次看到我的母亲,就说:“伢仔这么小,就这样干活,你舍得?”母亲总要叹息一声:“没有牛用,狗都得用啊。”田地里农活多,父母根本忙不过来。再后来,父亲去乡政府当了一名合同工。工资少得可怜,事却不少,整天西跑东颠的,家里就更难顾上了。大小农活基本就压在了瘦弱的母亲身上,母亲讲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印象特别深,有怜惜有心疼更多是无奈。于是,在母亲的嘴里,我就成了一只狗,一只不得不勤快劳动的狗了。

到了上小学之后,我这只狗的劳动业务就更广了。由于学校就在家旁边,学校的不远处就有我家的菜园、农田。每次吃完午饭,我就先到菜园或是田里拔草。听到预备铃声,就撒开脚丫子往教室跑,有时连脸上和腿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干净。放学后,就提个大竹篮子,拿把镰刀,到菜园里采集猪食。猪的食物主要就是红薯藤,不够的话就到田野里打些野草野菜辅助。

到菜园里割红薯藤的时候,我有些害怕。园里的一切蔬菜都长得茂盛浓密,红薯藤更是,往往把菜畦与菜畦间小道都遮盖了。我怕什么呢?我怕浓密的红薯藤里突然窜出毒蛇,我最怕蛇了。所以我总是急匆匆地割好红薯藤,往篮子里乱放一气,提起来就往家中飞跑。有一两次,真的碰见蛇了,骇得我大叫一声,惊惶逃窜。

红薯藤割回来之后,有时生的丢给猪吃,大多时候是要剁碎的。找块砧板,放在地上,把红薯藤捋齐整了,左手握着,右手拿把菜刀“咔咔”地剁起来,剁的时候要注意左手和右手的配合,不然容易剁到手指。刚开始我还觉得挺好玩的,时间一长,蹲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就腰酸脖子痛。偶尔向母亲抱怨,母亲笑说:“蛤蟆无颈,小孩无腰,歇下就好了。”母亲把我剁好的红薯藤放到锅里煮熟,再调和些米糠,就成了猪的美食了。一年中家里的大半收入,就靠那两头猪咧,得把它们伺候好,马虎不得。

农家无闲月,播种、施肥、除草、移秧、拔秧、插秧、双抢、拔花生、种油菜,农活一波接一波。我在读书间隙跟着母亲把基本的农活也学得七七八八。

在这么多农活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拔秧。站在秧苗田里,由于移动的次数不多,田里的蚂蟥总是跑到脚上来吸血。当小腿有点痒了,提起来一看,准有条蚂蟥贴在你的肤上吸血,黄的麻的黑的都有。初次,惊慌失措,跑到田埂上把它撕下来,有时贴得很紧,蚂蟥的一半钻入肉里,和它较量半天才硬扯下来扔掉,脚上留个小血口子。心中愤愤,觉得中午吃的饭化成的血都让蚂蟥掠夺走了。有时光见伤口,不见蚂蟥,心中很是骇然。以为它已钻入自己的血肉里,正鲸吞自己的鲜血。为此晚上睡不着,做着噩梦。梦见一条红色的蚂蟥肚子不断鼓胀,自己却快速干瘪下去,心中叫着:“我命休矣!”早上起来一看,人没事。过了一两天,身体还是安然无恙。胆子就大起来,故意长时间不移动双脚,等脚上粘上蚂蟥,就把它扯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揉搓着,不过蚂蟥的生命力超顽强,揉搓之后依然鲜活。我就又把它当皮筋,用两只手拉扯它,扯不断。一气之下,我就捉了两只蚂蟥,带到晒谷场上,用石头砸得粉身碎骨,心中才有了一点复仇的快感。

不过,拔秧也是件累活,快节奏,费体力,拔久了,手跟脱臼似的。尤其我人小手嫩,时间一长,右手虎口经常鲜血直流。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最怕的是冬天,冬天是积蓄肥力的时候。一到冬天,父亲总要抽空把牛栏的牛粪挑到油菜地里。父亲把牛粪岔开倒成几堆,我的任务就是把牛粪均匀地撒在油菜地里。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趁手的农具能让我完成这个任务,我只得使用自己的双手。起初,我翘着嘴巴,屏着呼吸,靠近牛粪堆。双手触到牛粪时,手感特差,黏黏的,仿佛不用鼻子,用手也能摸出粪的臭味来。父亲见此,呵斥我:“没有牛粪臭,哪有五谷香?”我只得硬着头皮,加快速度,把牛粪撒的漫天飞舞。撒完之后我才发现,我的头发上,脖子里都是细碎的粪渣,双手的指甲缝布满黑黑的粪便。回家用肥皂洗了几次,感觉还是臭哄哄的。后来撒牛粪的次数多了,对牛粪竟有种亲切感,仿佛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隐约间还嗅到了臭哄哄的牛粪里的五谷香。

如果说小学阶段的农活都还是手头功夫,我还能勉强应付的话。到了初中,我的劳动生活就有些沉重了。由以前的扫地、洗碗、拔秧、撒牛粪发展到挑水、砍柴、推车,就有一点疲于应付,勉为其难了。

升入初中,我虽然个子长了点,力气长了点,但还没到牛的地步。一只狗却要完成一头牛的活,有时真的够呛!何况我那时瘦得可怜,用绣花针也挑不起几两肉来。但父亲常年忙工作,家里重活,只得我这个小小的男子汉担起来。

记忆里最深刻的有两件事。

那是一个假期,我刚上初二,村里抽签分柴。那时烧火做饭都是用柴火的。山上的林木资源不多,村里做好计划,砍柴时要规定区域统一时间。每到分柴时节,村干部就到村子里吆喝“分柴咯……分柴咯”,每家每户就到村干部那抽签,抽到几号,那片区域的柴就归你。

分柴时节,村子里磨刀霍霍,男女老少都齐上阵,一起奔向山林。山林里传来欢声笑语,好似过年一般热闹。不过我和母亲是笑不起来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的美景也与我无关。父亲不在家,怎样把那些柴火弄回家,是个大问题。

我和母亲只得分工,母亲把柴砍好捆好,我就用土车运回家,土车就是那种手推的独轮木架车。为了赶时间赶任务(因为不及时运回家,母亲担心这些柴会被别人捡去)我在土车上一边放了两捆柴,这是一个壮年男子的标准。我提起车的把手,感觉分外沉重,木架车被压得吱呀作响。我弓着背吃力推着往前走,妹妹比我小两岁,在前面拉着车。平路还好,我勉强能维持车的平稳前行。可到了一个陡坡,我再也无力把控它的方向,车翻了,把妹妹压在车轮下哇哇大哭,我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妹妹从车轮下拉出来,幸好,除了脚上破点皮,也无其它大碍。我嘱咐妹妹不要告诉母亲,怕挨母亲的骂。

在我无助的时候,幸好旁边的村人帮忙,帮我推下陡坡。后来,我就减为一边一捆,虽然轻松点,但也很累。当暮色深沉,山林寂静,山路上只有我的喘息声和独轮车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呀”声。

1999年的暑假,我们那发生了特大洪灾。父亲奉命抗洪抢险去了,两个月中只记得回家拿过一次衣服。暑期是农人最忙的时候,正是“双抢”时节。家里十几亩田地,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拉扯回来的。

在那段时间里我像一个不敢疲倦的战士,重活轻活,里里外外,忙得像个陀螺,不断旋转。

有个晚上,从田里插秧回来,将近十点。回家一看,水缸里已不够做饭的水,我担着水桶就到距我家房子一百米左右的大姨家挑水。大姨家的水井在一个高坡上,想要把水从水井里提上来颇为不易。大姨家有专门打水的水桶,比一般挑的水桶小一半,桶上系着十几米的粗麻绳。

我把水桶放下去,提起来时,出现了状况。由于连日来的插秧,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那里出现了溃烂。当我把水桶往上提时,提到半途,有些力竭,几十斤的水桶带着粗麻绳从我的食指和中指搓下去。一时间,只感觉锥心般的痛。我忍着痛,抓住绳子,把几十斤的水桶提起来。

那晚无雨,天空蓝得深邃,一轮明月高悬我的头顶。我就着月色一看,溃烂的地方,指甲翻转,血肉模糊,鲜血直向井里面掉落,传来一阵阵十指连心般的痛。 

井旁有一株枣树,枝干遒劲,枝叶茂盛,树上结着青枣。

我站在枣树旁,我望着黑幽幽的井口,眼里蓄满泪水。当时,中考刚过,我的成绩不太理想,不够省重点高中分数线,我正为将来到哪里读书而迷惘。平日里不愿多想,恰好借繁重的劳动来麻木自己的心。

蓝的天,亮的月,青的树,再加一个井旁惆怅的我。此时此景,我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又仿佛有种无可奈何的坚强。

我擦干泪,整理了下手上的伤口,继续从水井里提水,把我挑来的高高大大水桶装满,水的重量压弯了我半边身子,我仍咬牙坚持,步履沉重的往家中走去。

后来,我去了一所农村高中读书,离家有二十华里,回家劳动的时间就少起来。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需要大笔的费用。母亲终年的劳作加上父亲那点可怜的工资,也不足以担负起我的大学所需。不再年轻的父亲只得辞掉工作和已趋苍老的母亲跑到深圳打工。

至此,我的劳动生活基本就断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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