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渡口,少数幸运的人,能在有生之年靠岸,更多人终其一生有意无意地流连在寻找渡口的汪洋中。
时间难以捉摸,一旦赋予某种意义,会变得有迹可循。
假如今天不是父亲节,难以想象自己会在早上五点清醒地起床,窗外即白,光线争先恐后穿过薄薄的窗帘,仿佛意欲避开室外的凉意。洗漱完径直坐在电脑前,回头看向横躺在床、熟睡中的儿子,在敲下这段文字时,儿子翻身的同时吧唧吧唧嘴,可能正在梦里回味昨晚的红烧排骨吧。
此刻在这个比特世界里,我更想和生命里另一个男人说说话,这个人是我已过耳顺之年的父亲,假如缺失今天这节点的宠幸,零星的话难以酝酿成形,更别说说出口。
本以为会一口气说完,回忆时易写却难。
我愿意自己出生时,父亲就是年老的,伴着我不断长大成熟,父亲也越来越年轻,如此,你不仅是一棵树,在我年幼时为我遮风挡雨,也能共享同一片精神世界,打破代际间常见的藩篱,成为知己,这样一来,很多观念和行为,更容易被你理解,甚至接受,世界仿佛经同一双眼睛过滤,精华被两颗血脉相连的心灵吸纳,彼此塑造,在守望相助中趋于独立和自由。
事与愿违,尽管父亲的话有时候是对的,对的次数却在减少,而有时我并不懂珍惜。父亲的斑白双鬓、皱纹深陷的面庞,虽印刻岁月的痕迹,却不能击碎我内心某些旮旯的坚冰,在过往的那些麻木时刻,我带上偏见与固执,和父亲日渐变少的谆谆教诲短兵相接,依旧无法在当时控制好情绪,哪怕那一刻知道父亲是对的,哪怕分明看到你把有些话憋会肚里去,脸涨得通红,哪怕事后我后悔不迭。
如果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棉袄,儿子就像父亲身上一块不致命的破伤风。普遍地,儿子看父亲的眼神,由年少时的崇拜演变为宁愿挣脱却满含纠结的渴望,有人成为附庸,有人走向独立。
走向独立,是布满荆棘和艰难之路,却是我平凡而真实的父亲所期待的,尤其父亲在三十五岁才迎来我的出生。还记得在我四五岁时的那个夏夜,月明星稀,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乘凉,我依偎在父亲的膝盖旁,你问我说,“你的表哥们都快成家了,你还这么小,这有啥好处么?”,我语无伦次的说了一些自己不记得的话,大致意思却印在了心里,因为你听完后很开心地说这正是你期待的答案。你的夸奖,儿子一直记得。
我当时的大致意思是,和表哥们比,我出生晚了十几年,正好可以延后看到发展更好、更精彩的将来。
直到我上高中,父亲开始明确告诫,一定要努力走出小县城,去到更大的城市求学和工作,去追求更广阔的视野。曾经的每次离别,母亲难以自抑地落泪时,你常说不要儿女情长,在看出我也纠结时,宁可让我早些出门,将离别的哀愁扼杀在襁褓中。曾经,父亲常以刚猛的训诫或压抑的沉默对我,直到这两年来的某些家庭聚餐或离别时,你开始像母亲一样落泪,之后自己承认可能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眼泪也多了起来。
那一刻,我残忍地意识到,父亲老了,如同一个个平凡而鲜活的父亲,在每一个孩子的生命里,走走停停,来来回回,父亲日渐衰老的脸庞和佝偻的背影在无声告白着,学着直面现实,完成独立,奔向自由。
谢谢你,亲爱的父亲,在你的层面,你已极尽所能,我从你身上剥落,在天地间平凡着,困顿着,无论锦瑟秋华,萧瑟繁冬,但愿,在你清澈的眼神里,我能一直享受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