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拐的入伙，原本就在意料之中。
常沈杰的加入，却在我意料之外。对这个平时几乎与世无争，做着平易近人的小买卖，而且“好心的实诚人”，我还心存芥蒂。经过钱思婉的背叛、她和老疙瘩的身死，悬空湖之行已经教给我们了太多的生存实用课程，我和二土匪两人是万难绝对相信除了彼此以外的任何人的。
对于霍老拐，对于他说出来的动机，我是带着敬佩的，而且有这么一个能在艰苦条件下作战的老兵在队伍里，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至于常沈杰……还是权且当做一个生意伙伴，相安无事的一起“考察项目”去吧。更何况，人家提出“资金入股”做起了“甲方”呢？而我们对他的“签约责任”也只是持续到越过国境而已，这是我们共同的需求。大不了，到了那里之后，路上觉得合不来，分道扬镳也就是了。
但话说回来，这两个人中无论是谁，只要我和二土匪察觉出哪怕有一丝不妥，都会毫不留情的将其清理掉，防患于未然的。对威胁到自己的潜在敌人痛下杀手，是最原始的“止损”操作，这样做，不能用心狠手辣与否来简单评判，而是现在的情况不得不如此，完全由不得人优柔寡断。
我们两人的后背，只能留给最信任的人。
从甬道里出来，我们四人各自回家简单收拾了行囊，带上些徒步远行必须的装备工具、钱款食粮之类，就匆匆的趁着夜色还浓，顺山沟小路进了柴虎山的深深山坳。出门前，我把这个让我短暂栖身的住所门开着，没有再关上……
路上，我们经过了早年跟曲三子还有那一群小伙伴一起搭成的那叫做“懒窝儿”的树屋遗址，如今它已经只剩下零星的几根木棍还吊着膀子捆在树干上，带着我又一次童年的回忆独自凋零破败在那里。那周围的树上早已没了夏日玩耍时的枝叶遮挡，被风吹起的雪粒子不断的冲刷着它，发出“唦——唦——”的响声，像是代替了曲三子跟我不舍的告别。
曲三子，走之前，我并没有去找他，怕惊醒了其他人，也怕彼此会难过。
爬到山顶回望谷底时，天幕已经变得灰白，即将破晓。被距离和风雪半遮半挡了的109村，还有另一侧山坳里的109兵工厂，轮廓依稀可见，是那样的熟悉。一个，亮起了几盏迷蒙的黄灯，早起的乡亲已经开始烧火做饭；另一个，只剩下乌黑庞大的身躯，鬼气森森的杵在原地，不再能听见值班哨兵悠扬的起床号，彻底的没了人迹。
我和二土匪不顾另外两人的劝阻和催促，执意在山口里拐了个小弯儿，去看了看那的两个小坟包，钱思婉和老疙瘩的残破躯体就葬在此处。
等到了跟前，谁也说不出心里翻腾了一路的那些话，对钱思婉如此，对老疙瘩也是如此。最后，只是各抓了一把雪扔在它们上边，算是上过了坟，给他们填了土。
109，对于这正在顶风冒雪的奔走于山巅的四个人来说，已经是无法再回去的又一处藏在心底的秘境。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
东北的山区很大，从柴虎山开始，我们陆续走过的大小山峰都属于长白山一脉，顺着山势往北走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远离了人群的聚集地，那是最纯粹的人迹罕至，并不用担心有谁能跟来，注意到我们的行踪。
有了滇南雪山之行垫底，这段日子我并不觉得难熬，另外三个人也是苦难里历练的久了的，这种程度的跋涉自然也不在话下。一路上四个人有说有笑，倒也惬意得很。如此一路前行，直到过了四十多天，我们才下了山，来到一处僻静的伐木林场边上。在这里才第一次与人接触，吃了些像样儿的人饭。
冬天，正是东北各个林场最繁忙的季节，贯穿吉黑两省，长白山和大小兴安岭林业线的大小场区都是如此。大批的伐木工人上山，大批的困山材趁雪层厚、好拖拽下山。一车一车的原木装好挂车，运到各地的森林经营局之后，再去往祖国建设最需要它们的地方。我们以有同乡在黑龙江北部的山区林场做工，想要同去那里放木头为由，用之前刚在山上打到的一只大狍子当辛苦费，说服一辆北去的拖木挂车载了我们一同前往。
挂车司机人很好，一路上给我们讲了很多林场里发生的稀奇事儿，听的四个人都觉得津津有味。他问我们是不是去小兴安岭，说那边的林子大，好树多，活儿好找，还紧着介绍那附近各个林场的特点，哪个场子人多，哪个场子老板好，哪个场子钱给的多，爽朗热情的很。
他随口闲聊讲来的故事里边，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一个上山放木的小班组，大年根儿上被突然来的暴风雪困在山上下不来，后来迷路走到俄罗斯去的事儿。这条出自林场工人放工后闲谈出来的故事，让我们的越境计划更加的具体起来，也因此放弃了常沈杰提出的先到佳木斯附近的边境口岸再想办法出去的原定方案，当即决定跟着这个老哥的挂车一起到他此行的目的地——小兴安岭深处的倒木沟儿林场。
倒木沟儿林场，只是一座小型林场，并不属于国营的大单位。虽然全国的改革开放已经全面推动，但林业资源仍属国家管制，各地的私营小林场只是挂靠在国有林场的任务系统里协同采伐而已。这处场子位于黑龙江伊春北部120多公里的布尔哈岭林业带上，接近小兴安岭南北两脉的分界点，由此往西北与大兴安岭相连，往正北则深入俄罗斯境内，被俄人叫做布列亚山脉。
三月末，江南大地早已春江水暖，这北国的边疆却依然满目的银装素裹。到了小兴安岭之后，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纯粹的大山，什么叫真正的林场。这里的山峰各个气势滂沱，一条沟口就能让人走上个十天半月也见不得头儿。大雪压松枝，让遍布山野逾百年的老树显得更加魁梧，犹如亘古的天降神兵一般，列着整齐的队伍，把参天高的威压逼向每一个走近它们脚跟下的人。
我们到达这里的当天，风雪下的特别的急，绑了防滑铁链的汽车轱辘也接连打滑，路很不好走，拖车老哥说他打算先到镇上等天好了再进山。山里的盘山路在这种天气里，就算再习惯冰雪路面驾驶的老司机也是不敢进去的。他问我们要不要一同到镇上待个几日再跟他一起去林场，我们对把自己过多的暴露在人员密集的市镇还是有些打怵，虽然这里已经离家很远，也并不是有多么繁华的镇店，但还是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决定就在盘山路口停下，徒步进山自己找林场过夜就好。
林场长姓葛，是个鄂伦春族人，生就了一副游牧民族特有的魁梧身躯，有宽阔厚实的肩膀和胸膛，手脚也十分粗壮有力。我们在盘山路上见到他时，他身披一件裘皮大氅，里边套了件狍皮短褂儿，腰里挎着子弹带和洋铁皮酒壶，脚蹬一双黑牛皮大马靴，一把长筒猎枪斜靠肩头，正骑在一匹精壮的矮脚栗黄马上。
那会儿天刚刚擦黑儿，突然在风雪一阵紧似一阵迷人双眼的山口路上转出这么一个骑马扛枪的大汉，我们都以为是遇上了劫道的歹人！后来双方搭上了几句碴儿才知道，他就是这倒木沟儿林场的场长。大雪封山十几天，嗜酒如命的这么一个主儿，场子里没了存货，苦熬不住，跨上他那匹鄂伦春种的寒山马，正要下山去到镇上打酒喝，再去澡堂子泡上一个晚上好驱驱老林子里的寒气，这才刚好遇上了我们几个人。
见我们四个人顶风冒雪的进山来，满脸都是长途奔波的疲惫，也没多问。调转马头，在前边带路领我们回了林场，安排我们在这里暂时先住下，休息几日再说。他没问我们之前是干什么的，甚至都没有问几个人的来意。到这里来做这种小林场的伐木工，虽然更加辛苦，但比国营单位给的工资要高上不少，因此什么来历的人都有，也就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不多问。也或者啊，是他看我们四人老的老小的小，有一个还是独臂瞎眼的瘸腿老头儿，根本做不了山上的活计，留下我们来住几日，等风雪停住再打法下山也算尽了仁义，也就更不必多问了。
二土匪掏出拖车老哥临走的时塞给他的那瓶“军川北大荒70”，老哥说是聊得投缘，让他带着路上暖和暖和肚儿。我们把这个给了葛场长当做允许几个人留宿的谢礼。这酒70度，太烈！我们几个人也就霍老拐还能喝两口儿，别人根本顶不住，留着喝估计喝到俄罗斯也喝不完，这倒是让葛场长高兴的不得了。
霍老拐想凑过去趁热乎劲儿跟他唠唠，套套话儿，好摸一摸这山里的情况。刚要提议几个人一块儿喝两盅啥的，满脸堆笑嘴还没张开，葛场长就把手一抬，给我们指了指场院里的一排夹板房，让我们赶紧进去歇息，自己回屋喝去了。霍老拐一句话噎在嗓子眼儿里出不来，可也终归不能说得什么，人家让我们在这容身已经不错了，难道指望着谁还能给我们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接风？这就不错了。
我们几个也确实需要休整，前边的来路虽然辛苦，折腾的也几乎去了半条命，但往后的路程恐怕才是最要命的，说不好就会发生什么意外，在这里静心的待上几天，把状态调整到最佳上路，也是最为妥当的选择。
能分给我们住的这间夹板房，跟伐木工人们住的并不在一起，靠着原木堆挤在角落的最里边。打开房门，里边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松板大床，上边灰尘不少，想是好久没人住过了的闲屋。
屋子中间有一个铸铁炉子，个头不小。我们打扫铺板的时候，二土匪已经去外面抱了不少烧柴回来，林场最不缺的就是木头，夜里都是烧柴取暖的，不会用那些还要从远地方运来的煤炭之类。等炉火烧旺了，这屋子虽然有些漏风，但总还没有那么冷了。
常沈杰长相谦和，遇人总是一张笑脸，显得憨厚老实。现在这张笑脸到院里四下遛了一圈儿，不知道跟谁借回来了好几床棉被铺盖，还有几张大袍子皮垫席，大大的改善了我们今晚上的居住条件。
用床底下摸出来的两只大铁盆到门口抠雪壳子回来，往炉子上一座，不一会儿就能化出两盆热水来烫烫脚，龇牙咧嘴“嘶嘶哈哈”着的四个旅人爽的魂儿都要飞到天上。
风雪依旧在外面打旋儿，偶尔也会来我们的屋顶和墙壁边儿上借着缝隙吹几声口哨。
这一夜，终于睡的安稳、妥当、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