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包》
匡是我的好友吧?说不上。多年前同学,不远不近地走动。小城这几年长大了,原先万把人,现在三十多万,城,摊大饼样向外摊,过去抬脚就能踏进庄稼地里,如今得开上半小时的车,才能看到小块的地,躲躲闪闪,泛出一些绿色。
我说这些和匡无关,无非是想安慰自己,与同学间的交往少,是有原因的。匡是个热络的人,上学时就表现出来了,和同学和老师都处得热和,那时我们与女同学少有讲话的,匡却是话唠子,逮到一个,就得说上半天话,让女同学急眼,之后绕过他。
匡没考上大学,留在小城,做些零零碎碎的事。小城是花木之乡,苗多、花多,匡起先做个经纪人,把苗木调外地,吃些差价。尝过甜头,大把赚过钱,但一不小心,吃了大亏,连本带利,吐个一干二净,欠了一屁股的债,够他还大半辈子。之后就靠扛着一把锹,给人挖树栽树,混个口粮钱。
同学聚会,有时也喊上匡,他缩着个头,仍是话多,喝酒吃菜不耽误。
发现他小毛病,是我和匡单独一次小聚。为件芝麻小事,他到我办公室,下午时光短,不小心天就黑了,我留他吃饭,他也乐意。找了个小餐馆,点了几个菜,一瓶白酒。匡搓搓手也不歉让,先干了三杯。我素不喝酒,只拣菜小口地吃,看匡的馋酒劲,心暗暗地笑。故事来了,匡不吃菜,却把菜向自己碟子里挟,先荤后素,有序得很。菜本身就少,挟来挟去就见底了。我忙着加菜,菜加上了,匡仍如法炮制,喝酒,挟菜,头也不抬。一瓶酒过半,匡的面前,碟子上的菜堆得高高的,袅袅地冒着热气。匡来劲了,亮嗓子喊,拿打包盒。惊得我心怦怦跳。
匡醉了,看他歪歪仄仄的走,打包盒护在怀里,汤汁乱流,我突然连招呼也不愿打。肚子饿得咕咕叫,请人吃饭,自己反而饿肚子,想想好笑。
我开始注意匡,心中多是不屑。同学聚会突然多起来,估计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把同学的情谊更看中了。匡时而参加,有邀请,也有不请自到的。同学们一起无拘束,嘻嘻哈哈,都说四五十岁不分男女,荤的素的一起来。匡活跃,酒喝的猛,仍是挟菜,把我请他吃饭的程序走一遍。几次下来,端倪不仅是我一人发现了,难免被快嘴的同学臭,匡一笑了之,把酒灌得更猛。女同学看不过,多嘴多舌,让匡別光挟进碟子里,对嘴里送,是不是酒喝多了,找不到嘴。引得哄堂大笑,但也一笑了之。我偷看匡的表情,他眯缝眼,似乎和他无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以为,放了心中。
不咸不淡有匡的传言,五十多岁的人,还是光棍一条,如今世道,执意独身的人有,但匡不属此例。中学时,匡就多情,追班上的女同学,又追邻班的,没少被骂过。当经纪人,红香绿软,没少过风流。世态炎凉,半截老头光景的匡,却孑然一人,显得孤单。匡年轻时不丑,高高挺挺,算人材一表。现老得琐碎,脸上折子能削水果。匡债务缠身,月尾天日子难过,要债堵门,但匡不癞皮,认帐认债,凭苦力一月还个千儿八百,债台也在渐渐削去。同学们凑手,想帮一把,匡只顾喝酒,醉醉的坚决不允。
又一次相聚,匡正八经被请,却来得迟,拎锹入席,一脸灰土。匡的酒仍是猛猛地喝,菜狠狠地挟,似乎桌子上的人都不存在,都说匡的肚子里有酒瘪子,否则空肚子喝酒早醉了。
有些恶作剧的成份,一桌人,除我而外,都敬匡喝,向劳动人民致敬。匡终于醉了,一桌子人都醉了。晃晃悠悠的结束,拉拉扯扯的一帮人绝尘而去,只剩下匡,提着打包盒,菜肴泼泼洒洒,人走不上正线,但也匆匆忙忙。
我不放心,远远的跟着,好在是春天,春风柔和,走着舒坦。
匡家不远,目送他推门而入,拉亮灯火。房子破旧,眼见着要趴架,我留了个心,在门前站下。倾刻有声音传出,匡的。
妈,这是基尾虾。
妈,这是烤鹅。
妈,这是肉圆子。
妈,你尝尝。儿子有钱,有钱。
声音醉态,却柔和。
我扒着门缝,一幕场景震惊。
匡半跪在地上,椅子上坐着匡笑眯眯的老母亲。老人家,眼窝深陷,两眼无光,一头的白发如雪。匡的母亲约八十多岁,双目失明,痴痴呆呆。
猛然间,我的泪如泉涌,好想冲上去,抱抱黑瘦如柴的匡,叫声兄弟。
春风密集,匡的老母亲吃得香甜,婴儿般灿然一笑。我悄悄地退去,生怕惊动了一场梦。
仍有聚会,匡多数时间在,喝酒、挟菜、打包,一套程序,好流畅。
2017.0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