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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清,字子维,荆州梧州人……宣统二十一年,武帝崩,太子兴践阼洛阳,韩子维乞骸骨,帝不允。适荆州大旱,领巡按监察,视事荆州苍梧道,许归家。”
——
“六朝烟雨一朝尘,客宿沧州歇脚程。听我戏说神鬼事,狐妖亦可委人身。”
“啪!”台上先生的醒堂木一拍,场子到这儿就算镇住了,茶馆里原先还人声鼎沸,戏先生这四句洪亮的定场诗一出,霎时便攫住了他们的注意,馆里安静不少,就等着他这下文。
戏先生耍了两个把式,折扇一开,也不吊大家胃口,熟门熟路地切入正题,娓娓道来。
茶馆一角,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老的那个,约莫得有六七十,鹤发童颜,仪容整肃,澄莹莹的深蓝外袍罩着件白色里衫,面前摆的是找老板专门要的一套茶具,他提起茶壶淋了淋杯子,动作熟稔行云流水,端的是一派君子端方;小的那个,一眼看去十八九岁,身量修长,未蓄须,容色算得上年轻俊秀,眼神却格外机警,裹了一身的黑布麻衣,怀中抱着把未出鞘的剑,抱剑的手虎口等处多有老茧,瞅着像个练家子,桌子靠他的那边摆着一个海碗,里面却不是茶,而是水,不过这人估计不渴,放凉了都未曾动一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盏茶的功夫,台子上的戏先生连耍带说,连讲带唱,把一个妖狐降世的故事叙述得曲折离奇、动人心弦,引得在场的诸茶客皆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说到激动处,还有人连声叫好,鼓掌喝彩。角落里的一老一少此刻就显得格外迥异于人,老的那个但笑不语,小的那个始终环视四周,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道先生的除妖咒一念,那妖孽果真就现出了原形,李家人大为震悚啊,皆忍不住为之啼泪……”
茶馆之外就是沧州城的大街,沧州地处荆河谷地,此次大旱,无有波及,加之本就为要塞重镇、鱼米之乡,城内显得格外繁华富庶。大街之上,人来人往,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有那认识的,见面插科打诨,谈天说地——
“李兄!别来无恙啊!……欸——改日,我请你!……你可知最近,梧州城出了件奇事?……欸对对对,就是那妖。我听人说,正押在县衙呢!”
角落里,男人中年轻的那个耳朵一动,眼神转向老者:“韩大人——”刚刚那两人聊天,就在茶馆外,他们座位又靠近街门,他知道,大人必定也听见了。
老者一手捋须,一手放在膝盖之上,沉吟良久。
“韩九,”老者问,“此地离梧州城还有多远?”
“驾马车取官道,约莫半日。”韩九道。
“行,”老者思索了一会儿,做了决定,“就驾马车,今晚就宿在梧州县衙。”
“是。”韩九领了命。以往出远门,韩清不让他租马车,现在却突然变了主意。不过,他倒是不惊讶。
“还有啊,出门在外,无须喊我大人。”这位曾名噪荆州的子维先生不大喜欢高调。
韩九从善如流:“是,先生。”
故事临近结束,戏先生念了一段结文,茶客们的情绪在工整协调的对仗与韵律铿锵的念白中达到了高潮,一时间,场面极为热闹,喝彩声,掌声,铜板撞击声,乱做一团。
——
“怎么样?”
韩子维问站在县衙门边的韩九。
这位刘大人,他没见过,倒想知道是怎样的人物。
韩九咧开嘴笑了:“先生,来了。”说着,他飞身回到车驾上。
面前原本不过只露出一点儿缝隙的门下一瞬被几个衙役合力推开,看得出县太爷来得匆忙,来迎时还在正官帽,脸上赔着笑,嘴里念叨:“韩大人!嗐——韩大人,您看您来,也不先打个招呼。”
韩清是京里来的京官,他可怠慢不起。不过,不是说明天才到?
韩九搀扶着韩清从马车上下来,韩清把这位刘姓知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仆从拥簇,神色油滑,气质虚浮驳杂缺乏定力,现如今让他打个措手不及,眉宇间颇有些慌乱,一脑门儿的虚汗。
嘿,虚什么?韩清在心里冷哼,面上笑语晏晏:“怎么,你这县衙,我不打招呼来不得?”
刘泽心里猛地一跳,哑了嗓子,忍不住攥住拳,握了一手的汗,指甲掐了掐手心,这才找回自己的脑子:“欸——下官、下官不敢!下官、下官是怕、怕——”
“怕什么?”韩清瞧他这样子,不惜得同他虚与委蛇,急急打断他的话,神情已有不耐,“行了!”
刘泽被他喝得一缩脖子。
“烦请刘大人,为我还有我这小厮在县衙安排个住处了。”韩清耐着性子。刘泽又挂起笑脸,给身后的仆役们使了个眼色。
几个仆从引着韩子维与韩九拐进后衙收拾好的厢房。
“大人今日怎么了?同刘大人这般着急。”韩九同韩清相处向来自在,大人今日一反往常的温和有礼,他便直接问了。
进了厢房,韩清坐到圆桌前,听此,他笑了几声:“你看他那副样子——那是揣着事儿呢那是!”
“当今圣上极重吏治,他不过一个县令,”韩九问,“他凭什么敢呢?”
韩清哼笑,压着他的话音道:“对啊——他凭什么敢呢?”却是另一番语气。
思忖一会儿,他把韩九叫过来一点儿,嘱咐他道:“韩九,陛下让你跟着我,说你有些身手,现在,我想让你今夜查探一圈县衙,事不宜迟,最好马上行动,莫要打草惊蛇,你能做到吗?”
天色已晚,韩九正用火折子点着房中烛台,听到吩咐,他抬起头,昏黄的烛火只给他的半边脸打上高光,俊秀的面上显出一种格外自信的神气,隐隐还有因年纪轻而未被磨去的自傲,他笑着,道:“能,先生。”
——
翌日。
韩九一早起来,就找到韩清禀报。不查是不查,一查,有些东西就兜不住了。
“先生!”他还提着剑,两手一拱,先行了个礼。
韩清刚用完早膳,正在房里看书,见此,他把书放下,招呼他起身,询问道:“如何?”
“查到了些东西,”韩九道,“昨夜我暗探县衙,正发现一顶小轿从后门抬出去,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城郊的庄子,那庄子里人多,您不让打草惊蛇,我也就没进去。”
“今早,我听先生的,去街上找人打听了最近县衙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趟,他算是收获颇丰。
此次荆州大旱波及荆州的八道,不包括沧州道和梧州道。韩清前阵子连轴转,忙了半个多月,才将灾区事务料理干净,如今才歇下来有时间回家省亲。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只顾得上灾区的那段日子里,梧州城就出了这档子事。
事情的起因是梧州城内来了位老道,说是此次荆州大旱,全因为天降妖邪,还说这妖邪如今正降在梧州城内,一时之间,举城哗然,该消息于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议论纷纷,勾栏瓦市之间,因为这个,都不知道传出过多少荒唐离奇的故事。
“若是如此,”韩清道,“那县令就应当捉拿这个妖言惑众的老道,如今——”
他捋了捋胡须:“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先生,正是。”韩九应道。他接着讲后面的事。
后来,则传出了县令家的儿子刘可文同李府二千金私奔的事,不过,这刘可文迷途知返,扭头找上自己当县令的爹,哭着说这李二千金实则是挖人心肺的妖孽,县令得知后,立马找到那老道,那老道言李府二千金正是被狐妖附身,还引来了荆州大旱,县令立即下令,把李二千金押到衙门,不日便让老道做法,除去那妖孽。
“李府是梧州有名的富商,二千金被带走,他们府上能同意?”韩清问道。
韩九皱着眉,回想自己打探到的消息:“李府二千金幼年丧母,其父李维娶了如今的续弦,又生育了一子一女,她还有个大哥,受他父亲重视,但李府一家,待她这个二千金似乎并不大好。”
“待她再不好,地主乡绅大户人家,在外人面前也会做表面功夫,若是连外人都看得出待她不好,那八成这李府二千金,平日没少吃苦头,”韩清道,不过,他面上反而带着一种有趣的微笑,仿佛知道了些有意思的事,“韩九,你看看这个。”
韩子维说着递给他一张纸条。纸张是普通竹纸,上面竖着写了几排小字,字体清峻,坚韧清丽,看起来应当是出自于某个女儿家。小字内容也很简洁:“小女本非妖孽,刘泽因事诬我,请大人救!”
“这是——”韩九有点儿惊讶,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不过,他真是想不明白,到底这是哪里来的。
韩清一眼看出韩九的想法,解释道:“早上有小厮来打水,给我偷摸塞来的。”
“这李府的二千金,非常女子也!”韩清笑道。
“当务之急,把她救出来,她身上,藏着大事。”
——
梧州与沧州同处谷地平原,水草丰茂,土壤肥腴,城郊处皆为良田,可正是因为皆为良田,入夜人烟便格外稀少,城郊外的庄子,正是县太爷盘下来的,三进的大院子,日常留守的仆从不少。
已经入夜,李长卿坐在桌子旁,并未休息,如今她心里焦躁,半点儿都睡不着,秀眉微抬,又朝门口望了一眼。
——两个护院把守在门口,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不多时,响起两声破空之音,两个护院不知被石子砸中了哪个穴位,双双倒地,一道黑色的影子闪了进来,低声言道:“姑娘,时辰不早,多有得罪。”
话落,韩九一手揽住李长卿的腰腹,带着她迅速悄然离开屋子。
他们躲避众多仆役,翻越围墙,又从侧门进城回衙,整个过程,因着韩九身手了得,倒没用多长时间,期间的各种小心,也一并省去不谈。
总之,当这李长卿总算到了安定的地界,才定下来心神,她两眼无神呆看了会儿拎她过来的韩九,又转过头打量这间房子,一眼瞅见面带笑意的韩清,朝着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小女,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欸呦——快请起,快请起!”韩清笑着,弯腰欲扶起她来。
“大人,我不起,”李长卿偏在这时犯了倔,“我要在大人这儿,状告县令刘泽三大罪状。”
闻言,韩清愣了一瞬,他没想到,这姑娘目的还挺明确,更没想到,她才刚刚脱险,就已经想着要告倒县令刘泽了。他没再强求她起来,顺着她的话问:“哦?哪三罪?”
“他教子无方,不加管束,纵容那刘可文欺辱调戏小女,是其罪一;他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官商勾结,是其罪二;他联合老道,妖言惑众,平白污蔑小女狐妖附身,是其罪三!早闻大人爱民如子,又神机妙算,小女不甘蒙冤含恨,求大人为小女做主!”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话音落后,李长卿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韩清看了她一会儿,问:“你说的这些,可有根据?”
“有!”李长卿当即答道,“我藏了李家同刘泽勾结的账册、信笺,一并还有刘泽曾收受的礼金账簿。都是我从我父书房偷来的。他本想早点儿联合那老道杀我,可找不到这些东西,他们便不敢杀。”
说着,她脸上流露出某种冰冷的讽意。
“这些东西,都被我藏在我房里了,除了我没人知道。”她接着补充。
“你为什么要藏这些?”韩清问。
“因那刘可文实在可恨,三番两次对小女动手动脚,上一次若非我的丫头也在,他就要——”李长卿噤了声,抿了抿唇,继续道,“所以我去我父的书房偷来账本等物藏起来,他下次又来了,我便威胁他,若他敢把我怎么样,我就敢和他们鱼死网破。后来我被他们软禁,那刘可文仍是死心不改,我就闹自杀,但他们可不敢让我就这么死了。”
“你父兄不管?”
一阵沉默。不过不多时,韩清便重又在这个女孩儿脸上看见了讽意。
“大人,如您所见,小女亦有私心,”李长卿叹息一声,闭上眼垂下头去,又磕了一个头,却没有起身,“若他们真的管我,我又何苦偷李家与那狗官勾结的罪证。”
她父,她继母,她兄长,她的一双弟妹。
她恨不得李家早些倒台,她好远走高飞。
韩清看着这女孩儿,亦是陷入了思索。不过他人家事,李家家里的爱恨情仇,利益纠葛,他不欲多说。
李长卿久久等不到回复。希冀的眼神逐渐趋于暗淡,她隐隐有些后悔,开始反思是否自己说错了话、打听错了消息,这位大人,也是个不许民告官、女告父的腐儒。
倘如此,那么自己今日,恐也——
焦灼再次染上心头。
直到——
“明日升堂,希望你亦同现在这般伶牙俐齿。”
李长卿心中一动。
“谢韩大人!”
——
第二日,韩清特意翻出了官服,沐浴更衣,乌纱帽一戴,他一反往常的温和有礼笑容可掬,面上越发整肃威严。
他径直走进大堂,县太爷正在此办公,一见韩清来了,连忙摆出笑脸来,站起身,给他让座。
韩清毫不客气,径直坐在上首。
不待刘泽反应,韩清立即拍下惊堂木,大声喝道:“嫌犯刘泽,你还不跪下!”
刘县令经不起吓,只这么一下,便抖若筛糠,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差点跪坐在地,但嘴上倒还是狡辩道:“大人!下官……下官何罪之有啊?”
韩清冷哼一声,从袖袋里扔出韩九连夜拿来的罪证:“你说何罪?”
“啪。”
账册落了地,刘泽脚一歪,也跪在地上。
他两眼呆看着账本,由着衙役剥去了官袍官帽。
完了。
——
审案子的事儿,进行了三天。刘家上下,李家上下,都被韩清依律判了刑,李家散了,李长卿打算带着自己以往攒下的银子进京做生意。
走之前,她来了韩清这儿一趟,给韩清又磕了三个头。
望着门口李长卿渐行渐远的背影,韩九摸了摸剑柄之上她送来的剑穗。
韩清盯着他看了会儿,忍不住笑出了声:“怎么,舍不得了?”
韩九当即红了耳朵,否认道:“没有。”
屋外,细雨蒙蒙。
荆州,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