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那年,我刚出生,你是隔壁家的大哥哥,时而替妈妈来打酱油借米醋,逗弄还在摇篮里哭泣的我。
离开我那年,你十七岁,身着全黑的中山装,别着一根钢笔,抱着我看不懂的英文书,说你要去远方求学。
八年成长的时光,我成为了你的小跟屁虫,村里人都开玩笑说,我们是青梅竹马,嫁过去做童养媳好了。我听不懂大人的嘲弄,只知道保护我的大哥哥即将离开。我两眼泪汪汪,拉着你的衣角,问你何时才能回来。你摸摸我耷拉在肩膀的麻花辫,宠溺的说,等我毕业,就回来。
当时的我一定没想到,一等就是十三年。
那天清晨,妈妈告诉我,你们全家都要移民去印度尼西亚,所以你也要出国留学,永远也不会回这个小山村了。我瞪大眼睛看了看妈妈,光着脚奔向了你家,气喘吁吁的问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带我来到村口,指着村口大榕树旁的一株三角梅,告诉我,等三角梅长到和大榕树一样高的时候,我就回来娶你。我信以为真,笑靥如花,美过绽放的三角梅。
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是不被允许读书认字的,可是你说,我至少要学会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村口的大榕树下,留下了我稚嫩的笔迹,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生怕你回来时发现我没学会,每天清晨和妈妈上山捡柴前我都要跑到村口,用力的描下你送我的临别礼物。
你离开的第二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对我却没有太大的惊喜,我依旧不能读书,家里的贫穷并未改变,村口的三角梅没有长成参天大树,你也没有回来。渐渐的,我才明白,三角梅永远长不成大榕树,就像大字不识的我永远等不到出国留学的你。
后来,你来过一封信,泛黄的信封漂洋过海落在我的手中,我颠来倒去,却始终看不懂。信里的内容是:“陌上花开,我愿缓缓归矣。”
十年的时光逝去,我已成为村里的大龄女青年,妈妈受不了村里的指指点点,哀求着说:“娃呀,咱嫁了吧,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你了,还要留着钱给你弟弟读书呢。”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那天,我在大榕树下,用一抔黄土,掩盖了泥土地里深深的沟壑,同时掩埋的,还有我那颗等待的少女心。那年,我十九岁,等你的第十一年,你没有回来,我嫁为人妇。那是一个起早贪黑下地干农活的男人,胡子拉茬,穿着补丁的衣服,左脚由于曾经摘枇杷的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过,显得有些陂,左手也不太灵活,拿着带霉点的筷子微微颤抖。
走到他家的那天,我认命,从此,他是我柴米油盐过一生的男人。
很久以后,你回了国,还带着她。
回到村里的你,带回来大批量的“洋玩意儿”,全村的人都跑到村口去看你,他们称你“南洋人”,称你身边的女人叫“洋妞”。我抱着孩子,当年侧在双肩的麻花辫已换成挽在脑后的髻。
你缓缓向我走来,陌生的寒暄,伸手送了我两颗闪着光的宝蓝色纽扣,我低头看看自己带着补丁的衣服,摇摇头,“不用了,这般好的东西,我用不上,你自己留着吧。”
十三年前分离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重逢竟会是如此狼狈,你有佳人相伴,而我饱经沧桑,丝毫看不出相隔九岁的差距,千言万语的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你过的还好吗?”
你牵过身旁的妻子,她穿着我未见过的裙装,美的像宫廷的公主。她微笑着过来牵我的手,想把礼物塞在我手中,我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在衣角擦了擦指间的泥土,我看见她笑的像一个孩子。
你告诉我,在印尼留学毕业后,多次想回国找我,无奈和她的有了婚姻,虽是父母之间的商业联姻,但你和她的父母均已不幸丧生,她也因为受了惊吓,从高处跌下,脑神经受损,智力永远停在儿童时期。你不忍抛下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所以才决定带她回国。
短短一段话,涵盖了你这十三年在印度尼西亚所有的生活。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无论你多么努力得过这一生,当你离去,都止不过是一段拼凑的文字,云淡风轻。
“和我走吧,我娶你。”怀里的孩子哭了,我低头不语。
第二天,你骑着一辆自行车来接我,那个时候的家里早已揭不开锅,你给了那个男人一大笔钱和一些南洋玩意儿,从他手中“赎出”了我和他的孩子。
我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得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头,在村里诧异的议论声中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沿路是开的正盛的三角梅,陌上花开,你已归矣。
没有仪式,没有祝福,没有名分,只是在做归侨登记的时候带着我到居委会一起办了一本户口本,户主是你,第二页是我,我一笔一划写下了十三年前我学会的那个自己的名字。你用印尼带回来的资产买下了一个地主出售的四合院,由七个房间串成的长廊,一个大大的院子和三层的小高楼。
两年后,你的原配因重病去世,牌位依旧放在她曾住过的那个房间里,逢年过节,你会推门进去和她唠唠嗑。余生的五十年里,我们有了两个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我们一起经历了黑暗的文革时期,一起迎接改革开放的喜悦,一起将生活从清贫过向温饱又过向小康。我们看着大儿子成了家,生下了我们的长孙女;看着大女儿嫁了人,过得很幸福;欣喜小女儿毕业后成了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不舍送小儿子去新加坡留学,就像当初出国留学的你。
等子女们都离开了家以后,我们就开始每天把吵架当乐趣,仿佛只要那样家里才能有热闹的感觉。后来的后来,我觉得那十三年的等待,是那么值得。没有陪你开始,却可以陪你走到最后,这大抵花光了我这一生所有的运气。
2014年,你突发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的你开始虚弱得像个早产的婴儿。我每天所有的事情只剩下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但我所有的努力,依旧挽不回病情的恶化,最严重的时候你甚至认不出我是谁。
你离开的前一个晚上,突然叫唤着我的小名,紧紧攥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对不起你,我什么财产也没能给你留下。下辈子,我不娶别人,只和你一个人吵架。”
半夜的陈家祠堂安静得出奇,大木门上方的灯笼幽幽得发着暗光,院子里是守夜的子孙,热得没有一丝凉风,一切都是静止的,定格在这一瞬间。我颤巍巍握着你的手,哭的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她,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你下去了还有她陪你,可我剩下的时光,谁来陪我呢?”我用尽力气的竭斯底里没有换来你的片刻滞留,你带着安详,在一片哭声中离去。
偌大的陵园里,你的墓碑上,紧挨着你名字的位置上纂刻着她的名字,上面写着“嫡配”,而我的名字在另一侧,写着“淑配”。这一生,嫁给你,我从不在乎名分,只要陪你到最后的是我,就足矣。
三角梅清香入鼻,我抬头泪眼朦胧,看到66年前,你写在我手心的名字,温柔得说,“等我,一毕业,就回来娶你。”一生一晃,八十余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