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省界边缘,每逢寒暑假我都把儿子送到娘家住上个把月,快开学的时候再接回来,今年夏天也不例外。
路况不好,长途汽车一路颠簸,摇晃得人头晕目眩几欲呕吐。好不容易熬到终点,乘客们蜂拥到路边的小店慷慨解囊,希望冰箱里镇得冰凉的水能够缓解一路的疲劳。
“妈妈,给我买个冰激凌吧。”儿子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渴望。
我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只能吃一个,吃多了小心拉肚子。”
儿子雀跃奔进小店挑选心仪的冰激凌,我要了一瓶水倚着柜台慢慢喝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老板娘给她的小顾客介绍货物。
老板娘看起来有点眼熟,四十多岁的年纪,烫着一头老气横秋的卷发,应该有几天不曾打理,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像我妈妈家被老母鸡刨过的窝。
裹着瘦弱身躯的大红衬衫让原本就不白的皮肤显得更加憔悴,橘子皮般的脸上几条皱纹在眼角边缘聚成沟壑。
“就这个吧!我要这个冰激凌。”儿子终于挑好了。
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老板娘不自然地往下拉了拉袖口,掩盖住刚才拿东西时不小心漏出的半截小臂,上面零星交错着几处可疑的青痕。
“你儿子长得可真好看,和你小时候一样。”老板娘迟疑片刻对我说。
我并不认识她,不过毕竟在这个小镇生活了十几年,这些年也常回来,有人认识我也不足为奇。
老板娘看我没搭茬略有尴尬:“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目光在眼前女人似曾相识的脸上慢慢游走,直到定格在她嘴角边的美人痣上,一个名字呼之欲出,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进脑海。
于红,我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
2
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叫做“常”的市级小镇。我记不住历史书上那些让人头痛的年代和人物,同样也记不住“常”的历史和由来。
只知道这是我的家乡,我也许会和祖祖辈辈一样永远生活在这片土地,从出生到上学,从结婚生子到终老故去。
周围十里八村就常镇有一所高中,莘莘学子们在各自的乡村念完初中后都得到这儿来。
我和于红从小一起长大,到了高中后在满眼陌生的面孔中看到熟人更加亲切。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和于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高中课程虽然繁重,不过但凡有空闲时间我们都会腻在一起,甚至上厕所都会拽着对方。同学们调侃我们是一对青梅,于红总是自豪的反驳,你们用错词啦,我们是闺蜜,闺蜜懂吧?
如果说我是一头只知道啃食青草的羊,于红就是一只欢脱的兔子。她总是能找到好多有趣的话题,诸如你知道化学老师为什么总是穿那身牛仔吗?诸如你知道新近结婚的数学老师为什么比他媳妇大那么多吗?诸如隔壁班级刚转学过来的漂亮小女生昨天被谁谁堵在学校门口了……
每当于红半俯在课桌上眉飞色舞地八卦她不知道从何处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时,我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句“不知道”,“没听说过”……
对于我来说,不管是老师们的风流韵事还是隔壁班的女生如何讨人喜欢都不如坐在我前排那个叫姜浩的男生有吸引力。
对于高中生来说一个男生是否优秀大概就是看长得帅不帅学习好不好吧。高大帅气,考试成绩总是排在年级第一名的姜浩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符合标准的。
我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话是不能对于红说的,我愿意和她分享我一切的喜怒哀乐,当然也包括青春期那点朦胧的感情。
于红不置可否地笑笑:“理解,那么优秀的男生谁不喜欢。”
“那你也喜欢他喽?”我把手伸进她的咯吱窝,打趣着说。
于红痒得咯咯笑起来,嘴角边的美人痣鲜艳得像朵小红花:“哎呀,别闹,我可不敢和你抢……你快饶了我吧。”
“抢什么呀,我们也没有真的谈恋爱。学校有规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除非胆大妄为,否则没人去违背学校的规定,我当然也不敢。我把自己的秘密小心翼翼地写在日记里,小心得连姜浩的名字都不敢写出来。
然而还是出事了。
3
初冬的阳光益渐冷漠,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可若是连太阳都懒得出来的时候才真正难过,淅淅沥沥的寒雨夹杂着细小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冷生疼,像固执的疯狗若是不从目标身上撕扯下一块肉下来决不罢休。
我就是在那样一个雨雪交加的午后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坐在椅子看着我不说话,直到我在他的注视下变得窘迫不堪才斟酌着开口:“我虽然很同情你生活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不过这些都不能成为你早恋的理由。你也知道学校的规定,所以我觉得应该在事情还没有恶化之前先和你谈谈。”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班主任,委屈像是病毒一样迅速漫延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孙老师,你听谁说我家庭不幸福了?又凭什么说我早恋!”
班主任异常恼怒,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本日记啪地摔在桌子上:“难不成我还冤枉你了!”
贴着卡通胶贴的日记本上赫然标注着“肖梦”两个字,那是我的日记。我喜欢写日记,我会写下父母争吵时的苦恼,母亲偏心哥哥时的愤懑,可那不代表我有一个不堪的家庭。我也会记录对姜浩点点滴滴的情义,可那又怎样,我和姜浩连手都没有牵过,我甚至不敢肯定姜浩对我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情义。
“我的日记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红着眼睛问,任谁被撕开外衣赤裸裸的展示在人前都是一种十足的羞辱。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认清问题,不要一错再错,赶紧把不该有的念头砍掉。”班主任举起手狠狠地做了一个往下劈的动作:“如果你不是个好苗子,我都不会找你谈话。”
“可是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死不悔改!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步错步步错,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班主任怒不可遏摔门而去。
我踉跄回到班级,正在上自习的同学们疑惑地看着我。而我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于红,于红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注视,嘴角边的美人痣鲜红似血。
我忽地就明白了。
“那么优秀的男生谁不喜欢……”“我怎么敢和你抢……”于红,你大抵也是喜欢姜浩的吧,我挡了你的路。
这就是所谓的闺蜜,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地捅你一刀,在你疼痛欲死之际还要品尝匕首上你鲜血的味道。
贱人。
贱人!
第二天,学校里谣言四起,我被形容成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试图勾引品学优良的少年郎……
学校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所到之处都是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
父亲托省城的二叔找了个借读的学校,可我不想离开小镇,省城再好却没有一个叫姜浩的男生。
父亲生拉硬拽把我塞进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这一走就是十多年。
4
“一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你过得很好。”于红笑着说,眼睛里竟然泛出丝丝晶莹的光来。
我看着眼前比实际年龄老许多的女人,淡淡地说:“还不错。不过看你过得倒是不太如意。”
于红眸色暗淡下来:“你走的第二年我就辍学了。我爸说学不出啥名堂还不如早点嫁人……不提了”于红又笑起来:“咱们姐妹两个还能再见面说说话我就知足了。”
我垂下眼帘,摆弄着手里的瓶子:“我得感谢你当年的举报之恩,要不然我也得和你一样生活在这巴掌大的小地方,坐井观天。”
“你说什么?”于红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嘴角边的痣不似曾经的鲜艳欲滴,干瘪得像一抹蚊子血。
“我说,”我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要感谢你当年把我的日记交给了班主任。”
“不是我,不是我……”于红惊慌失措向后退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做出那种事?”
我微笑着看她表演:“不是你,是谁?”
于红扶住柜台,大颗的眼泪簌簌落下:“我年年看着你回来又看着你走,原以为是你出息了瞧不上我。想不到你竟然以为是我害你……”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口气,心想还是算了,十多年的时间有什么仇怨也都该放下了,更何况于红过得如此凄惨。
将郁结在胸口的怨气长长吐了出去,我放缓声音说:“你也不要怪我如此笃定,想当初你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你当年也喜欢姜浩对吧?”
于红猛地抬起头来:“不错,我是喜欢姜浩,当年有几个女生不喜欢他?你说我不敢看你,那时因为姜浩偷偷给我塞纸条你知道吗?可是我拒绝了,因为”于红用粗糙的手捂住胸口:“在我这里,你比他更重要!”
于红的话语宛若一记晴天霹雳狠狠击在我头顶:“那,那我的日记……”
“还记得那个总是纠缠你结果被你哥揍得好几天不敢上学的男生吗?”
我记得那么个人,家里有权有钱,上学无非就是混日子,唯一的乐趣就是骚扰女生。离家在外的女生们敢怒不敢言,而我是唯一敢揍他的人。
于红接着说:“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是他散布的谣言,没想到他还偷了你的日记。”
造化如此弄人,我该如何弥补这十多年的错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