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一本很不科幻的科幻小说，但是却先后获得了雨果奖和星云奖。在科幻文学界，一向把双奖加身当作最高荣耀。不过如果你在网上必应历史双奖名单，这本书很大可能并不在其中。因为在最开始，作者丹尼尔.凯斯是写了一则短篇，这是他的处女作，而初试啼声就在1960年赢得了雨果奖的肯定。而6年后，基于这则短篇他扩展出来的这部小说的长篇版，又获得了星云奖。所以严格说来，这是两本书，获得的两个奖也不是同一个类别：雨果短篇奖，星云长篇奖。这就是它并不在一些人列出的双奖名单当中的原因。

作者丹尼尔.凯斯生于美国纽约，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大获成功之后，他又有几部也深受好评的著作，《第5位莎莉》《24个比利》《比利房间》。这几部作品中的人物无一例外，全有着复杂的多重人格，对于这些人物的刻画描写当然不易把握，但对于在布鲁克林学院主修过心理学的凯斯来说，这正是他作品中的特殊元素。他对人物心理的敏锐感觉和叙事技巧让科幻巨匠艾萨克.阿西莫夫也赞个不停。

主人翁是一个32岁的低智青年，查理。他的智商只有70，从小如此，在极尽折腾和折磨的各种努力后，父母终于还是放弃了他——因为他们又有了一个智力正常的女儿。他被叔叔收养，然后临终前又托付给一间面包店的老板。虽然智力低下，但是查理善良温暖，对于学习和提高自己的智力有着强烈的渴望。于是他被推荐成一个实验性项目的受试者，这个项目的目的是通过手术让人类的智商大幅提升。在查理之前，接受这个手术的是一只叫做阿尔吉侬的小白鼠。在阿尔吉侬身上，手术的效果明显但观察时间还不够。实验项目投资方的压力，和项目负责人尼尔教授对尽快成功的渴求大大加速了事情的发展。于是查理成为了第一个接受手术的人类。

手术后的查理，智力如预期般突飞猛进。三个月时间，从一个连小孩子智商都达不到的低智者，变成了智商碾压一流科学家的智力超人。但阿尔吉侬的情况出现了反复，恶化。查理很快找到了这个实验的漏洞。他清楚意识到阿尔吉侬的死亡注定着自己烟花一炙的命运。然而，作为参与过这个实验的唯一人类，查理利用着他最后的时间，在这个短暂开放的智力窗口中为人类智慧的进步作出他的贡献——作为人类历史中唯一一个在两个世界都活过的人。

智商，情商

在查理变得越来越聪明的过程中，形成明显反差的是他的人际关系越来越糟。用书中的原话说，他的智慧越高，问题就会越多。他智慧上的成长很快就会超过他情感上的成熟。这是医生口中随意的一句话，埋在书里的不起眼处，成为查理手术后人生的最准确注解。

今天刚好听到一句话：衡量一个人情感和精神健康的方式之一，就是考察他建立和维持生活中各种人际关系的能力。而维持人际关系需要很高的智商吗？两者之间至少不是正相关的关系。而当你的智商高到了某个程度，它甚至是离间你和他人的利器。这个世界上，能纯粹靠智商解决的问题，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么多。而至于智商和情商的关系，则是另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李笑来说，在他的概念里，情商是个伪概念，从根源上看，它还是思考能力的问题。我认同这句话背后的逻辑。智商，和智力，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后者对我们来说重要得多但大多数人都把他们混为一谈。通过所谓的科学测试得到的智商水平，这个IQ数字，仅仅反应的是大脑的运算能力而已，这并不是决定我们生活能力的最重要因素——尤其在人工智能动不动就会成为热点新闻的今天，运算能力显然是计算机的专长，我们要做的是把越来越多的「运算」[^1]扔给计算机，而不是「甩开脑子」自己来。

在我的认知里，智商是个多余的概念。凡有固定答案、正确推理过程的测试，都反映不出人脑的可宝贵之处——即那些目前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也无法企及的地方。而查理所经历的实验，显然只能对他的智商部分负责。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以及没有处理各种人际问题的经验，让他在别人眼中从善良的笨蛋变成一个聪明的混蛋。别人不喜欢他，他自己也不开心，曾经的快乐平静一去不再——而这正是很多聪明人所追求的。不过查理短暂的智力巅峰让他无须纠结自己的情商问题，但对于我们，发展出平衡智商和情商的能力，本身就是我们智力水平的体现之一。

朋友别走

另一个问题关于朋友。当查理智力很低的时候，他有朋友。虽然他那些智力正常的朋友经常捉弄他，但也会照顾他。而当他变得越来越聪明，开始远远超过他的那些朋友的时候，大家都远离他了，越来越远，直到大家一起驱逐查理离开。正常了的查理开始怀疑这是什么样的友谊？必须建立在自己比他们愚蠢的基础上的友谊是什么样的友谊？这是个好问题。我们都有社会交往的精神需求，需要来自外界的认可，所以我们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笨拙，而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因为这会让别人显得笨拙，没有了别人你同样没有办法建立交往。

每个人都痛恨被告知他们没有触及到的问题复杂层面，仿佛他们不知道在表面的涟漪下隐藏着什么东西。

没办法。我们没有办法不比较。今天大家张口就能说出「迭代」「反馈」这样的语汇，而他人（外界）即使不是反馈的来源，也至少是反馈的媒介。他人和你，竞争是自然关系，对比是自然状态。而摆脱自然状态而发展出的合作关系，无论在动物还是人身上都是绝对的智力表达。

作为一个成年人，你当然不应该因为别人而困住自己的成长，当自己聪明到原来的圈子都容不下你的时候，在当今社会是不难找到一个智力属性更健壮的社群的。然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有一些从情感和伦理上不能（也不愿）离开的人，「想办法」保持彼此的体面就是呈现你智力水平的另一个屏幕。更好的策略当然是，引导大家共同成长。

最后聊一下凯斯的写作技巧。这本书是用「日志体」写的。除了能够以第一人称的主观视角看待主角的所有经历之外，日志体把小说的公共性，和日记中个人空间的私密性结合在一起，可以非常立体地刻画主角视角和感受。《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特别处在于主角是一个低智者，一个连单词拼写都七零八落的人写下的内容，要作为小说内容出版给全世界的读者看，技术上来说绝对是不小的挑战。凯斯如何做的？你可以看看下面的摘录。

这是英文版小说的开头。如果你念得出来，你就能读得懂。

Progris riport 1 — martch 3

Dr Strauss says I shoud rite down what I think and re-membir and evrey thing that happins to me from now on.

中文版是这样的[^2]，有语言转换带来的无奈的细微损失（和译者水平无关），但无伤大雅：

近步抱告1 — 3月3日

斯特劳斯医生说从现在起我因该写下我想到和记得以及发生在我生上的每件是情。

凯斯模仿低智者的口吻和智力书写早期和末期日志的方式让人赞叹，而随着查理的智商逐步升高，凯斯也需要用相匹配的模式来写下「他的日志」。这个连续过程的变化，以及凯斯「唤醒」他不同能力和感知的方式、先后次序安排，都是高精尖的写作技艺和心理学应用。哪怕跳出故事，停顿下来欣赏一下凯斯对故事的编排和文字的使用，也是一件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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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里我是说广义上的运算，包括计算、记忆、基于训练的理解、分析等任务，和任何类型的其本质是模式识别的工作。

[^2]: 我在网上看到过中文版的电子书，但并没有包含作者（和译者）刻意包含的错别字。强烈不建议阅读这种版本。推荐购入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