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晚上九点钟,阿简提起礼品盒下楼,盒子里放着她亲手制作的陶艺—花了两个星期选定,两个星期构图,两个星期描绘,等了一个星期烧制,又等了两个月才有机会送出。
开门前,阿简下意识扫了一眼镜子里的人,简单,利落,笑意盈盈。
今晚难得凉爽,一扫出差前的闷热难耐。楼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住在同小区的同事看到阿简有些惊讶。
“阿简,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
“今天下午。”
“出差那么辛苦,刚回来不休息一下,这是要去哪?”
“呃,我有点事出去一下。”
“晚上自己小心一点。”
“恩,知道,谢谢。”
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阿简时不时刷刷微信,等的人依旧没有消息,路上过去好多辆白色的外地牌照的车,一辆都没有在自己面前停留。阿简下意识往角落里站了站,还没入秋,可是有点凉。
礼品盒沉甸甸的,里面除了陶艺,还躺着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写给小哥哥的第二封信。
阿简和她的小哥哥是在网络上认识的,一个女文青遇到一个男文青,不产生点火花似乎还有点对不起这个日渐矫情的世界,尤其是这个男文青似乎有着一段极为坎坷又残酷的过往。
他们一起做任务,想法总是不谋而合;
他们在群里聊天,总能在别人还困惑的时候准确接到对方抛出的梗;
他们有着一样的倔强,有着一样的落寞,有着一样的不安全感;
他们谈雪谈星星谈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从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谈到事业观择偶观婚姻观;
直到有一天,男文青谈到自己拼尽全力爱过的女孩,谈到自己如何从沼泽里奋力爬起,谈到自己如何失无可失绝地重生......阿简的心开始颤抖,她开始觉得心疼,鬼使神差的,她在微信上发出了给男文青写的第一封信,情真意切,催“己”泪下。
她在信末说:“这是写给小哥哥的第一封信,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封。”
男文青那时候在出差,过了五小时又十三分钟,他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说:“阿简,我好饿。”
二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语音:“我到了。”
没有一秒犹豫,阿简拨通了那个列表位置最上面的电话,嘟-------嘟-------嘟-------漫长的三秒过后,对面一个慵懒又磁性的声音传来:“你好。”
“你在哪儿?我没看到你。”
“你发的定位那里,旁边有个超市。”
“你开车来的吗?”
“没有,打车。”
一秒钟的安静,阿简像是吞了个苍蝇,很好,打车。
“恩,我知道位置,我去找你。”
阿简挂断电话,看了眼离自己不到一百米的超市,深吸了一口气。
阿简跟男文青三个多月前已经见过一面,在男文青辞职来到这个城市后没多久。
男文青说:“阿简,我都来你的城市这么久了,不尽尽地主之谊吗?”
男文青说:“阿简,我吃得很少的,只要一桶米饭就够了。”
男文青说:“阿简我朋友来了,我们另约时间吧,可是这样你就欠我两顿饭了哦。”
男文青说:“阿简,看你的照片似曾相识。”
那时候阿简满心欢喜,她觉得这就是上天的安排:遇到一个聊多久都不会腻的人,而那个人在两人相遇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换工作,新工作的地点恰恰就在自己的城市,而且两人位置相距只有两站路!什么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什么叫做千里姻缘一线牵!阿简高兴到差点转圈。
第一次见面跟预想中有些微差距,当根据文字和声音刻画出来的那个人真实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发现,这个人其实还是陌生的。
地方是阿简选的,市中心热闹的商场里一家普通的家常菜馆,距离阿简的住处一站路,去见网友,她总归还是心存戒心。
落座没多久,短暂的冷场过后,熟悉感就回归了。阿简内心升腾起窃喜,不错,对面坐的这个就是网络上的那个人,真真实实地坐在自己面前,谈着工作和理想,谈着大好河山风土人情,谈着自己的苦闷和不屈不挠。谈着谈着,阿简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眼睛里发出的光,她有一刹那的害羞与躲闪,然后又鼓起勇气坚定地迎上了对面的目光。
三
阿简走到超市门前,看着里面在付账的人,有一瞬恍惚。他比起第一次见面似乎胖了一点,穿着拖鞋。
男文青转身看到阿简,抬手打招呼:“来啦!”
“恩,来了。”
阿简把手里的礼品盒递给他,说:“生日礼物,迟到两个月。”
“呵呵,时间这么久了,你还记得呀,谢谢!”
“恩,送出去就没心事了。”
“......阿简,我最近很忙。”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最近脚崴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坐吧,别伤上加伤了。”
......
“你从国外回来就去北京了吗?”
“......我应该在北京多待几天,顺便周末逛逛大首都。”阿简把眼睛瞥向一边,淡淡地说。
“北京其实也没啥好玩的。”
沉默......尴尬的沉默......
三个月前的第一次见面过后,两人好几天没有联系。后来阿简发过去的微信没有回应,打过去的电话大多接不通,有时接通了,回复一般是“我在忙,先挂了。”或者“我在家有点事,先不跟你说了。”
阿简想起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阿简觉得自己也应该更加忙碌起来,她想变成更优秀的人,她想能真正像橡树一样站在男文青的身边,而且忙碌起来之后,应该也就没有时间悲春伤秋了吧。
思量再三之后,阿简接了一个棘手的项目,第一期前期准备工作结束,要到国外洽谈确认。
阿简出国之前,想把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那件她把所有的情话与祝愿都揉进的陶艺-送出去。
阿简没有问过男文青他的生日,可阿简是个有心人,有心人总是能知道些什么的。
阿简知道他又会忙,于是提前约了时间。临到当天,阿简打电话过去,男文青说:“这两天出差了,因为下雨,所以没回去。”恩,那几天的确在下雨。
阿简说:“小哥哥,你会觉得我这样联系你是额外占用了你的时间吗?”
男文青说:“阿简,你想多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
阿简说:“我要出国20天,你好好工作吧。”
阿简出国20天,他好好工作了20天,没有问候,朋友圈更新了几次,一片岁月静好。
阿简出国回来后,看着放在桌上的陶艺,有些心酸。累摊在床上,放空,被子很久没用,隐约一股热水烫香菇的味道。
“我回来了”
“恩,很累吧,那后天给你接风吧。”
“好,后天。”
“那你先休息吧,我到地方了,先不说了。”
“恩,我先休息。”
阿简望着天花板,发呆,然后起身把所有的被褥换掉。
接风那天阿简等到晚上七点,男文青没有赴约的消息,也没有取消的消息,阿简想了想,还是打了电话过去。
“你好。”男文青的声音一如既往波澜无惊。
“七点钟了还在忙吗?”
“啊......今天是周二是吧?”阿简敏感的通过声音察觉到电话对面的男文青皱了眉。
“对。”
“呃,我这里有个客人,先不说了好吧。”
“别挂,我只是告诉你,我先去吃饭了。”
“好。”
那天晚上没有消息,一天没有消息,两天没有消息,三天,四天......一直都没有消息。
阿简很伤心也很清楚,其实她一直都很清楚:
“有时我们宁愿相信一个男人太害怕、太紧张、太自卑、太圣洁、
太爱前女友、太敏感、太恋母、太忙、童年阴影太多、
家庭压力太大、太累、太疯、晒得太黑、太有自杀倾向……
却不愿意看清很简单的事实,
是的,他不是太忙,不是受过伤,
不是有童年阴影,不是遇到了地震洪水,
不是要就任美国总统,不是脑震荡得了短暂性失忆,
不是手机掉进了火锅,他不是有健忘症,
他也不是死了——他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你而已。”
四
男文青提着礼品盒,阿简抱了两瓶水,就近在路边随便找了个烧烤摊坐下,点了一碟花生两个烤串。落座后,阿简没有开口,男文青也没有开口。阿简时不时捏一颗花生剥开放到嘴里,男文青时不时拿起手机发个信息然后环顾四周。
路边的汽车连绵不断呼啸而过,烧烤架子就在身边源源不断往这边输送煤烟,身后的桌上坐着两个光着上身的大叔,啤酒瓶子放在桌上咣咣作响。阿简被这浓重的烟火气包围,可是就像电影里的镜头那样,她置身其中又游离其外。
“今天店面终于装修完了,工人们的劳务费从三万拖到五万,他们高兴了。”
“恭喜啊,老板。”阿简专注地剥着花生,没有抬头。
......
“工人们现在还在吃饭喝酒,我是提早出来的,要不然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阿简笑意盈盈。
......
“我很喜欢现在的状态,除了睡觉就是工作,睡觉也没有固定时间,什么时候工作告一段落了,就赶紧睡一会儿。”
“你注意身体哦。”阿简擦了擦嘴,烤串真难吃。
“阿简,你把我约出来......”
阿简怔了一怔,然后笑了,笑得很爽朗。不错,今晚是阿简死乞白列把男文青约出来的。
阿简出国回来,整理好项目内容,要尽快去北京汇报项目进展,临去北京之前,她给男文青打了电话。
“周六晚上有时间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今天周几?今天周二是吧......你周二约周六,我说不准啊。”
“我明天去北京出差,周六回来,你提前四天安排工作把周六空出来。”
“哦,那我定个提醒。”
周六的早上,阿简五点钟起床,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赶回当地,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阿简把礼品盒里的卡片拿了出来,那是很早以前就写好的。
男文青以前说过:“阿简,写信要手写才有诚意。”
卡片上面是席慕蓉的一首诗:
“最起初只有那一轮山月
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
然后你微笑著向我走来
在清凉的早上 浮云散开
既然我该寻路前去迎你
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
我会学著在甲骨上卜凶吉
并且把爱与信仰都烧进
有著水纹云纹的彩陶里
那时候 所有的故事
都开始在一条芳香的河边
涉江而过 芙蓉千朵
诗也简单 心也简单 ”
阿简想了想,把卡片撕成四块扔在了垃圾桶里,重新换了张信纸,端端正正地写上:
“写给小哥哥的第二封信”
再无其他。
果然信要手写才有诚意。
写完信,阿简就一直坐在床上发呆,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很多。
正常的晚饭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微信没有动静。阿简咬了咬嘴唇,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你的闹钟还没响吗?”阿简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又或许带着一丝慍怒。
“恩?”
“我四天前约你今天一起吃饭,昨晚也微信提醒过你。”
“哦哦,可是我今天要聚餐。”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
“说不好,可能晚上九点,十点,十一点。”
“我等你,结束给我电话。”阿简打定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他。
“呃,那你在哪里?”
“我发定位给你。”
五
后面两个大叔拍桌子的声音把阿简从回忆拉了回来,阿简停住笑,说:“啊,对,你今晚还有事情要忙吗?”
“恩......没有。”
......
“阿简,你今天下午刚回来,很累了吧,早点回去休息吧。”
“在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过一觉了,所以不累。”
......
“其实物质生活我并不追求,我只是喜欢一件事情按照我的规矩从无到有,我喜欢这种掌控的感觉。”
这次阿简没有说话,微笑着看着他。
......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刚接了个活,还有个设计图要做。”
“好。”阿简这次没有一秒犹豫,她觉得真没劲。
阿简目送男文青坐上出租车,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那个熟悉的名字,点击了删除,大步离开。
叮咚,一条微信信息,男文青发来的三秒视频。
阿简点开,挑了挑眉,撇嘴:“不知所云。”
“这是写给小哥哥的第二封信,也是最后一封,再见,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