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择的关键词：失踪，校园，活着

（一）

他失踪了。

他三天没来学校了，第一天没人发现，第二天原本他负责的垃圾桶，臭气熏天，最后一排的女生实在受不了了，向总是穿着大裤衩和二道杠的张老头报告了这件事，张老头喜欢戴一副金丝眼睛。要不是这双眼镜，他几乎成了小区门口卖西瓜的张大爷的孪生兄弟。

张老头双手背在身后，神情悠然的向最后一排慢踱步，靠近他座位的时候，张老头的眉头一皱，抬起了右手在虚无的鼻前挥了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他鼻前散发着恶臭味。张老头眯着金丝眼睛下的小眼睛，撇了一眼他的座位，又撇了一眼离他座位半米远的惨不忍睹的垃圾桶。张老头，嫌恶似的低着头快速往讲台走，班里一阵哄笑声。张老头清了清嗓子问道：“班长，李小凡呢？”

他叫李小凡，的确很平凡。这个班里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王哥是班里的地头蛇，他是一朵妖艳的花，所有人都愿意围在他身边。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不围着他，谁就要倒霉。我就是这样被踢出了王哥的圈子。那天王哥带着自己忠实信徒三儿，四儿在教室的角落里看视频。我抱着作业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的撇了一眼，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王哥觉察到了，他猛地抬头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盯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手里的作业本飘了一地。王哥咧嘴一笑，把手机揣进口袋，吩咐三儿，四儿来帮我捡本子。正当我正在收拾本子的时候，王哥走到我的身后，轻轻的一抬脚，我感受到他的脚背和我的屁股并不友好的接触。心里一咯噔，我知道“完了”，不听话的手，开始了肉眼可见的大幅度震颤。好在上课铃声适时响了起来，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刚准备长舒一口气时候。王哥嘿嘿一笑用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说到：“下课来厕所”。

王哥路过李小凡座位的时候，顺手把小凡的书也扔到了地上。狠狠的踩了一脚，说到：“你也来”

张老头在讲台上，坑坑巴巴的讲什么：“周树人…咳咳…一门三杰…那个…三味书屋…私塾…对对对…老先生……”张老头的声音很尖细，嗓子里像是卡了清不掉的痰，还夹杂着一些口音，他分不清清辅音和浊辅音。我感到无比的烦闷，就好像有块大石头死死地压在我的胸口。正当我烦闷的想要看看窗外的时候，我发现王哥也正在盯着我。

（二）

女班长站起来回答张老头：“李小凡上节课也不在，今天好像没来，作业也没交。”

老张头眼睛又眯了眯，说道：“好，先记他旷到，我一会给他家里人打个电话”

我知道张小凡失踪了，前天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小凡和我说：“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吗？”空旷的街道此时，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吹的轻飘飘的扫过沥青的街道。我怔住看着他微肿的脸庞。

“他们又欺负你了吗？”

张小凡微微耸了耸肩，仿佛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原本空旷的街道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快速驶过，张小凡盯着那辆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他笑笑说：“我爸以前也有这样的车”他低下了头，盯着脚下的路，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想打断他。

“我爸是个混蛋”小凡哂笑了一声。“他是个骗子，骗了别人一大笔钱，然后自己跑了，留下了我和我妈。要债的天天上门催债，时不时的还动手打我们，我妈受不了就跳河了。”

我想把胳膊搭到他瘦弱的肩膀上，但是我没有这样做。他说：“没事的，我不需要安慰。”

“你恨他们吗？”

小凡抬起了头，看了看头顶被乌云藏起来的月亮说道：“当然恨！恨那个混蛋，要逃跑，恨我妈没带我一起走。”说着小凡突然落下了泪。“活着好累”

此时我心里也开始有些内疚。想起了我和他被王哥带到厕所的往事。

（三）

老头一下课，王哥像是迫不及待的跑到我座位前，一把拉起了我，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另一只手轻轻的拽着我向卫生间走去。路过小凡座位的时候，踢了一脚小凡的椅子说到。“跟上呀，蠢货”三儿四儿立马围着小凡说到“快快快，赶紧的”

厕所不大，左手边是六个带门的独立卫生间，右边是尿池。我和小凡在第六个便池门口靠墙站着。

王哥和三儿站在我们正对面。四儿在厕所门口把风。

王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烟，放在嘴唇上 三儿为他点着了烟。王哥猛吸了一口，斜着眼撇着我冷笑说：“好看吗？”

我不敢看王哥，也不敢说话。王哥掏出了手机，把视频打开放在我的眼前，我不敢抬头，王哥用那双鹰爪似的手紧紧箍着我的脸说“看啊，你**不是爱看吗？”

我很争气的不打算看，三儿看我这个样子，冷不防给了我一脚，正正好好的踹在我肚子上说到：“王哥叫你看你就看，装**清纯呢？”

当我捂着肚子蹲下的时候，看到了视频里女班长正在上厕所。王哥“哈哈哈”的笑了起来。继续说到：“现在你也看了，怎么办呢？”

此时我的冷汗止不住的开始往外冒，肚子上疼痛撕扯着我神经。王哥吸了一口烟，缓缓蹲在我的面前，把烟一点点的吐在我的脸上。王哥说：“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混浊的声音从嗓子里蹦出来，我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能”

“我能相信你吗？”

“能”

“你知道背叛我是什么下场吗？”王哥笑眯眯的盯着我。我的后背已经凉透了。王哥感觉到我的颤抖说到：“哦，对，你不知道。”王哥缓缓站起身来，猛扎了两口烟，把剩下的半根留给了三儿。说到：“三儿，让他知道知道”

三儿接过烟，抽了两口，冷不防把烟头往小凡身上一弹，嘴里大喊一句“****”猛的跳起，踏踏实实的一脚踹在了小凡来不及护住的胸膛。厕所传来“咚”的一声。我知道那是小凡瘦弱的后背撞在墙上的声音。小凡痛苦的喊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待宰的畜牲总算被捅进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小凡靠着墙瘫坐在地上。三儿并不打算就此罢手，三儿立马冲过来，嘴里含含糊糊的不断蹦出下流、肮脏的词语。并且用脚狠狠地踹在小凡身上。当拳头如雨滴一样的落在小凡身上的时候，小凡总算不自觉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头部。

我害怕了，几滴冰凉的液体滑到了我的大腿内侧。我几乎哀求的，用颤抖的声音说：“别打了，我不说出去”

王哥笑了出来：“哈哈哈，这就怕了？还没到高潮呢！”

“求求你了，别再打了，我发誓我真的不说出去”。王哥拿出了手机，让我举起右手像宣誓一样的给我拍了照，然后说：“再说一遍”。重复了很多次后，他们总算是放过了小凡。

王哥走了之后，我扶着小凡站了起来。小凡此时浑然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猫。我用沾了水的手，一点点的擦去他身上的脚印。小凡靠着墙，眼睛微微闭了起来。

“对不起”看着他因为疼痛扭曲变形的脸，我由衷的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小凡笑了笑“这孙子今天没吃饭”。小凡轻声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放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低低切切开始了啜泣。最后他目光呆滞的平静下来了，摇摇头恢复了眼睛的清明后，一脸认真的看着我说：“谢谢你”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清澈的像一泓泉水，丝毫不染纤尘。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阳光透过卫生间狭小的窗户恰好照射到他的眼睛上。氤氲的雾气在阳光下闪烁着细密的微光，黑色的瞳孔成了背景，他的眼睛成了缀满星星的夜空。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

（四）

第三节下课，张老头把我带到了办公室。

张老头说：“我刚给李小凡的外婆打了电话”

张老头的位置很好，靠着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校园内上体育课的男生在球场上挥洒汗水。

张老头见我看着窗外发呆，继续说到：“他外婆说，他昨天早晨出门后就没有回去，直到今天才知道他失踪了。”

小凡的外婆，是个有点疯了的老女人。小凡说：“外婆记性不好，有时候会把我当成那个混蛋父亲。”

“到今天才知道吗？”我已经心灰意冷了，小凡已经死了。我敢确定。

“你早就知道了？”

“……”

“对了对了，你是他唯一的朋友”朋友这两个词刺痛了我。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凡的模样。他总是阴郁呆着最后一排的角落。其实他长的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嘴唇锋利像两片刀子，鼻子也挺挺的。就是颧骨有些高。想起小凡的模样，我心里忍不住一阵刺痛。

“你知道点什么就说吧？也许只有你能帮到他。”

我不能！我帮不了他！我是拖油瓶，我害了他！要不是我他也不会被王哥和三儿欺负。原本他是承受一份痛苦，但是我出现后，他经历的是两份！他默默的为我承受了那么多。我知道什么吗？我应该知道什么吗？我只知道张小凡很痛苦，他和我说，不想活了。想去找妈妈。我只知道这么多。我能怎么帮他？！你才明明可以帮助他！你为什么不帮帮他？是你默许了校园暴力的发生！是你默许王哥安排他坐在最后一排和垃圾桶为邻。是你默许王哥抽烟，那天我看到王哥偷偷塞进你口袋的中华……

老张头：“班长说，她看见了前天你和张小凡一起回家！你知道什么快说出来！”

“…”我决心不再和这个老头多说什么。他是个伪君子。

老张头：“你要现在不说，我就报警了，到时候你就只能去警察局说了，然后记录进你的档案里，你这辈子就毁了，你不后悔？”

老张头总算打给了110，我有一种轻松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五）

前天小凡和我说：“我不想活着了，我想去找妈妈，这世界对我一点也不好。”

“你不是还有外婆吗？别这样想，这些都会过去的，你还有我嘛，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当我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出“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的时候，小凡几乎歇斯底里冲我喊到：“不，你不会的！你是正常人，你有正常的家庭，你的被孤立只是暂时的，很快你就能重新混进他们的圈子里，你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不，我不会的！我也被他们欺负过，我明白的，我明白你的感受”

“别装了，我早就知道了，你和他们达成了交易，我看见你拿着他的手机走进了女厕所。你和他们一样”

此刻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我承认我懦弱，我胆小，害怕。我恐惧那种五脏六腑就像是被摘除一样的疼痛。是的，我去女厕所偷拍了视频。那也是王哥逼着我去做的，他说：“你要是不去，你就一定会吃苦头！”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想被欺负。

小凡颤抖的蹲了下去，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到：“你和他们有什么分别？你就是他们，你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他们。你会和他们一样，把凌辱别人当做快乐。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和他们一样都是禽兽。”

我再也说不出话了。小凡说的没错。我呆呆的站在冷风中，身边不断有汽车快速略过，耳边传来极速的气流声和小凡的啜泣声。居高临下的看着小凡单薄的身体，我和他们真的一样吗？我一遍一遍在心里问自己。

“小凡，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小凡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流干了的时候，小凡站了起来，直愣愣的站在我面前。我想抱抱他。想要开口告诉他，我会勇敢起来、我会保护他的时候。小凡转身离开了。

我就想脚底生了根，我没办法跑去追赶他，我的嘴巴像是被封上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终）

我把以上的东西告诉警察的时候。警察问我，为什么不报警。

为什么不报警这句话，一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想起了小凡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厕所里互相搀扶的我和他缓步走向教室的身影。我心里像是受到了什么触动。

我盯着警察的眼睛，诚恳的告诉他：“我害怕”

“现在不怕了？”

“嗯，不怕了。”

“那你敢和我去你们班，指认欺负过你们的人吗？”

“敢！”

两天后，李小凡被找到了，在他妈妈自杀的那条河下游两公里多的地方。我没看到他的样子，只是从警察的递给我的照片中，看到了他被泡的发白的手臂，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是淤青。我失声的朝警察喊：“这就是李小凡”

……

警察带走王哥的时候，王哥倒是很平静，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和警察走了。三儿四儿蹲在地上像是得了失心疯的大声的喊着：“都是姓王的逼的！都是被逼的！***姓王的。”“警察叔叔，我们真的是被逼的…”

张小凡被判自杀。王哥，三儿四儿校园霸凌被揭发，被少管所收入教管，被学校开除。张老头引咎辞职，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带着金丝眼镜在小区门口卖西瓜。学校为了保护女生，所以并没有将被偷拍视频的事情告诉她们。

至于我，留在了学校。

上完语文课去厕所。厕所里围了一大群人。中间站着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随便撇了一眼，看到在人群中央孤零零站着的小男孩，他眼睛大大的，嘴巴薄薄的，鼻子挺挺的，颧骨有些高。我几乎来不及多想，推开人群冲进了进去，一把把小男孩搂进怀里。用颤抖的声音告诉他:"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