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通常以英雄的故事为基石,而英雄的故事往往开始于酒馆。不论是什么时代、也不论人们的口袋里有几个子儿:他们的生活中可以没有英雄,但没人能忍受没有酒馆的日子。”
西泽尔坐在一家酒馆里,用蘸了墨水的鹅毛笔在白纸上慢慢写着。
装饰着细腻花纹的黑色笔记本摊开在他的面前,西泽尔刚刚为它写下这本笔记上的第一句话。等到句号被划上,西泽尔便扶了扶落到鼻尖的眼镜,像是完成了某种艰巨的任务一般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西泽尔再次抬起头,继续观察着整间酒馆的布局。
现在是元年之后的第三百二十个雷鸣月,用西泽尔自己的话来说是一年中的第七个月份。
一年刚刚过去一半,天气依旧闷热无比,窗外的街道上行人寥寥,路面上的热气还在蒸腾。只有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才会有愿意来到酒馆喝一杯的镇民。不过正是因为如此,西泽尔才有闲心去打量这间酒馆中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
——第一位客人正坐在西泽尔左手边,他是一位黑色皮肤的高大战士。脸上涂着的灰白色颜料彰显出他的野蛮人血统,手边放着的巨斧则标明了他是一位战士的身份。
“那人的身上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穿的是简陋的锁子甲,藏在酒桌下的一双草鞋上破了几个窟窿。这位战士愁苦的面容被一道狭长的刀疤给分成了两片,纯白色的眼珠中蕴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就在我开始记录的时候,这位坐在我左手边的野蛮人正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嘴里灌着粗制的白酒,偶尔才把他的视线向酒馆另一侧的酒徒们投去。”
西泽尔在停笔之后抬起了脑袋,再次打量了一会儿对方的神态,仔细对照了一遍之后终于拿起了自己的酒杯。
“嗯……这次写的不错,”从自己的手背上轻轻舔过一口特制的盐之后,西泽尔呷了一口杯中的龙舌兰,“可惜这位家伙不是我这次要找的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西泽尔的视线,那位面相奇异的战士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被注意到的西泽尔则是从容不迫地向他点头致意。对方礼节性地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接着把那双阴惨的白色双眸再次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在这个距离上,西泽尔能够听见那位战士的喉头响起的低沉咕噜声,也能清晰地看见他的眼中逐渐闪亮起来的光芒。于是西泽尔放下了酒杯,提起笔,顺势和那战士一起把目光向自己的右边侧转了过去。
“右侧的矮脚圆桌前正围坐着三位客人,分别是一位白皮肤的人类神官、一位头发乱七八糟的半身人,还有一位鲁比克人的商人。这样的组合虽然说不上有多么常见,不过却也算不上是稀有的景致。故而,在我初次将目光投向他们的时候,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也只以为他们是一桌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普通客人罢了。”
“但是,大约在十分钟之后,从他们的身上我感受到了荧海神的气息——是那位半身人在大骂这酒馆的食物粗劣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泄露出来的。正如我们的家乡、这块穷乡僻壤,乃至整片大陆都公认的真理所言:‘所有的半身人都是天生的厨子和珠宝匠’一样,在遇到烹调不善的料理的时候,他们会立时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正是在这半身人跳起发难、同时被商人眼疾手快地按倒在座的短短一瞬之内,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鱼腥味道。话说回来,信仰荧海神的家伙们可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曾在中古岛屿上遇到过他们的……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这句话的中间是一笔停顿。
数个空格之后,西泽尔的笔迹从在下一行的开头继续了下去。
“总而言之,我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并且意识到——这场剧目的主角马上就要登场了。”
停笔之后,西泽尔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这抹笑意在下一秒便被一场突袭给打断了。
——嗖,嗖嗖嗖!
一把突如其来飞刀急速从他抬起的脑袋前飞过,寒芒险之又险地掠过他的鼻尖,西泽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红发的年轻人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手背上的盐粒簌簌掉落到木桌的纹理中:“见鬼!这是什么情况?”
“有人袭击在我们,快躲起来!”鲁比克商人躲开两道闪着不详蓝光的飞刀,大吼道:“这是对水银之神的亵渎之举!不管袭击者是谁,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水银之神是荧海神殿的信徒们对他们的神的称呼,不过大多数时候这种说法都是为了不让他们的信仰暴露。毕竟,荧海神殿也算是名声在外的一个神殿组织……
这些教徒们的蛮不讲理和他们的强大一样,是整个荧海神殿的教会精神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荧海神殿的恶名才能够传播到它方圆十数个冒险者营地和政权之外的地方。
如果荧海神殿的信徒们能够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所供奉的神名给说出来,那么他们的人身安全就是在离开此地之前唯一值得考虑的麻烦事儿了。
“……切。”
野蛮人战士不挡不避地坐在原地,静静喝着自己的那杯粗劣白酒。飞刀向他激射而去的时候,他只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啧声,任由那飞刀向自己飞来。一直到飞刀逼近他的脑门之时,他才以惊人的速度拔出了那把令人望而生畏的狰狞战斧,举重若轻地将淬毒的凶器崩飞而去!
酒馆老板是一个灵活的胖子,在袭击刚刚开始的瞬间就已经熟练地抱头蹲在了吧台的后面。厚重橡木制作而成的酒吧吧台上刀剑划痕依旧清晰可见,看来这间酒馆中发生的暴力事件的确是数不胜数……不论怎样,酒馆老板已经在这么多年的营业生涯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逃生方式,暂时也没必要去担心他的安全。
西泽尔形容狼狈地从几道飞刀的夹击中脱身,黑色绸布制成的学士袍上被划破了些许的口子。这场突如其来的攻势只持续了一轮的时间,接着便虎头蛇尾地偃旗息鼓——西泽尔喘了一口气,悄悄向门外望去的时候,就发现一个骑士打扮的小个子年轻人正往酒馆内狂奔而来。
“安静,都给我安静!喂!你们这些家伙,快给我一个个抱头在桌上趴好——”
白色短发的骑士少年率先从门口一跃而入,一边毫不客气地挥舞着狼牙棒,一边借着冲刺的惯性跃到一张酒桌的上面,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听说这里有人试图袭击店主,抢夺钱财?在我没允许各位移动之前,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将被视为是对我们赤焰铁卫的挑衅,违者当场击毙!”
『赤焰铁卫』四个字刚刚从口中吐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像是被冰冻了一般僵住不动。那几位尚未被记录到西泽尔笔下的几名客人先不提,至少场面上看起来最不好惹的野蛮人战士已经乖乖把手中举起的战斧给放到了一旁,抱着他的脑袋蹲在了桌脚的一旁。
西泽尔悄悄把视线转移到另一侧,那三个荧海神的信徒也是收起了他们身上那种桀骜的气质,像是一排蹲在母鸡身旁的小鸡子儿一般,安安静静地抱住了自己的后脑勺。于是西泽尔便也蹲下了身子,把双手放在了自己脑后。
跟在那位白发少年身后鱼贯而入的卫兵们走到每一张桌前,将不同桌的客人们给分隔开来。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西泽尔只能看到一双双穿着护膝的粗壮双腿,没有办法查探到其他几桌客人的动向。
西泽尔听着那些赤焰铁卫回收起现场的飞刀的声响,暗自思忖着:“袭击才刚刚结束,这些赤焰铁卫就恰到好处地赶到了现场,说是巧合的话,未免显得太过牵强了……“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一片死寂的酒馆中,只回荡着那些卫兵们来回走动的声音。酒徒们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铁卫们的包围圈中,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们给就地掩埋了。好在这些卫兵们对于这些浑身酒气的大老爷们没什么兴趣,倒也没怎么注意他们掏掏鼻孔抠抠耳朵之类的小动作。
啪沙,啪沙,啪沙,啪沙、啪沙。
有人在酒馆门口站定。接着响起的,是一个腔调奇异、用语似乎还不很熟练的清朗男声:
“劫幕乔姆,你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喔噢,这个白毛的鲨鱼牙齿的家伙,是叫劫幕乔姆啊,奇怪的名字——
西泽尔的视线越过众多卫兵的头顶,看到那个在酒桌上挥舞狼牙棒的少年的脑袋,在心底默默想着。
不过很可惜,这家伙也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嗯哼,罗莱德?你这家伙怎么来得这么慢啊,混蛋?”
“偶在路上碰到了一点小私情,稍微耽搁了一哈。”
“是我不是偶,那是事情不是私情,也不是一哈是一下啦……”
新来的骑士和劫幕乔姆稍微嘀咕了几句,西泽尔竖起耳朵也没能全部听见。片刻之后,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般,劫幕乔姆重新又跳回了桌上,继续监视着那些酒徒们的一举一动。而另一位赤焰铁卫则是从酒吧的前方走了下来,包围着酒徒们的卫兵们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
左侧的人墙中传来细不可闻的声音,接着响起的是野蛮人战士沉闷的“嗯”声。西泽尔能想象到那个大块头起身时候的样子,巨斧被拿起时响起的呛啷声响起在酒馆里。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野蛮人战士确实是安然无恙地离开了。
在此之后发生的事情和先前无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罗莱德先生一直没有往这两桌——西泽尔的一桌和荧海神殿信徒们的一桌——走过来。起身的声音和低沉的警告在酒馆内交替着出现,一直到酒馆的老板也被暂时请出去之后才告一段落。
已经感到昏昏欲睡的西泽尔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抬起头来时才惊觉这间酒馆中只剩下他和那三个教徒了。在场的所有赤焰铁卫都聚集到了酒馆的这一角,十余人组成的人墙外是一个死鱼眼的白发锯齿小子。
在光线被一群围着自己的猛男给遮住的时候,想必所有人都会觉得有些许的不自在……西泽尔也不例外。
“接下来是要做些什么呢,是冲着我来的吗?应该没这种道理吧,自己的身份没可能在这里暴露的……”
西泽尔的脑海中升起无数念头,但是他的面容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看上去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的身份不可能被他们所知道,而且即使是被他们发现了也没什么所谓——他们不可能会知道我的目的的。”
人群中缓缓分开一条道路,那唯一一个尚在行动的人缓步走到了西泽尔的面前。对方看了一眼面前的红发诗人,似是注意到他手中抱着的笔记本,于是便蹲下了身子:“这位先生,请问你是一位诗人吗?”
“啊……是的。”
西泽尔平视着眼前的黑发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如愿以偿般的轻松笑容。
不过那位黑发金眸的卫队长并未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双眼一直盯在西泽尔手中怀抱着的笔记本上。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能把它拿给我看看嘛?”
“不,当然不……来,您拿好。”
罗莱德看似很感兴趣地问道,同时不容拒绝般地伸出了他的右手。西泽尔默认了他的要求,抽出怀中的笔记本,将它放到了那只手上。在随意翻了几页,发现只有第一页上记录着寥寥数语之后,罗莱德便兴致缺缺地把笔记本重又塞回给了西泽尔。
“嗯,没差……你走吧。以后啊,记得离这些家伙远点。”
他看似随意地把目光向西泽尔的背后投去,给了诗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喔噢——嗯、嗯,好的。”
西泽尔收好了自己的笔记本,正打算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右脚好像有点僵了,一时没能成功站起来。
罗莱德却友好地伸手把西泽尔给拉了起来,给他拍了拍肩上的灰尘,“今天这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明白了吗?”
西泽尔用力点了点头,起身后便毫不停歇地从酒馆里跑了出去。罗莱德看着这位吟游诗人离去的身影,努了努嘴,然后和站在桌上的劫幕乔姆用眼神达成了某种共识。
两人同时慢步向那三名荧海神的信徒走去,眼神中俱是带着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决意。赤焰铁卫们的阵型在期间的某一时刻结束了收缩,开始有人拔刀出来。
”这位铁卫指挥官大人,我们是不是——“
鲁比克族的商人眼见情势不对,连忙带着笑容向罗莱德等人迎面走去。他张开双臂迎接两人的到来,热情的笑容之下不知道在动着什么样的心思。
“啰嗦——”罗莱德眼神冰冷。
“杀无赦!”劫幕乔姆同时出声发令。
一道赤红的刀光,急速在荧海神殿那三人的眼前扩大开来!
“这是一个关于蛇和英雄的故事。”
西泽尔在纸上写着,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夕阳下的酒馆……他的视线像是穿过了墙壁、落到了酒馆内,看到了里面那场无声的屠杀,更像是看到了一些人未来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脸上露出半是感慨的笑容。
不论此时心中想法究竟如何,西泽尔还是消失在了某个街角,失去了他的踪迹。在那之后,这世界上很少有人再见到过这位神秘的红发男子。
酒馆外的天空中,血枭振翼而去,利爪上的纸条簌簌作响;酒馆内的房梁上,白蛇张开大嘴,开始狩猎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