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真相
1
终于有了参加总公司董事会扩大会议的机会。虽然我不是董事会的人,但应葛总之邀,我旁听了这次会议。大会议室里围着椭圆型会议桌放有三排椅子,我是个局外人,走进会议室,我自觉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一把椅子上,斜对着我的油画作品《夏威夷风光》。
与会的人陆续到齐。
一个女士引起我的注意,她手持笔记本走到圆桌前,坐在了第一排的一个位置上。透过前排人的脑袋和肩部的空隙,我与她遥相望见。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注视着她,又在极力回避她的目光。这位女士很像我的老同学严淑贤?而且越看越像。
我敢断定,她是我的老乡加同学严淑贤。
怎么可能?怎么是她!我的心立马就被提到了半空中。我不敢正视她,担心她认出我。我躲闪在前排人的脑袋后边,低下了头。
假如她认出了我,事情就闹大了。如果当地警方知道了我的底细,我这个命案在逃的杀人犯,必死无疑。我命该如此,想我贺复生承受不起副总职务之重,承受不了上层社会的荣耀。我咬了咬牙,发狠地下定决心,为了保命,我当尽快离开这个让我依恋的大民族风味楼,离开副总经理的宝座。我必须立马跑路,别无选择。可是,我去哪里躲藏呢?这会儿,严淑贤发言了,她介绍了公司财务的一些情况。这时我才知道,她在葛总麾下做财会主管,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散会了,我离开座位抢先走出会议室,迅速来到电梯口。电梯正在下行,还没有升上来。眼看着会议室里的人陆续走出,我不能再等待了。不容分说,我跑向步行梯,正准备下楼。
“贺复生!”
一个生硬的男声,是梁新久。我明晃晃地站在他的视野之中,无法脱身。我双腿瘫软,身体发凉。我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近于失态的恐慌,慢慢地转过头。
梁新久在向我摆手。
仿佛末日来临,我做了最坏的打算。转过身,问:“什么事儿?”
“葛总叫你和董事会的领导见见面。”
我脚步沉重,犹如奔赴刑场,一步一步跟着梁新久重新走进会议室。
葛总和董事会的头目都在,包括严淑贤。我豁出了命,仿佛砧板上的羔羊,任凭摆布。葛总把我介绍给在屋里的每一个人,什么副总裁,监理会主席、副主席,财务总管,甲方代表,乙方代表......
“这位是大民族风味楼副总经理贺复生,以后有什么事儿,还请在座的诸位多多关照。”
虽然我内心软弱,躯壳依然坚硬。我逐一同屋里的人握手,最后一个是严淑贤。
她握住我满是汗水的手,便是一声惊叹:“哎呦!你非常像我的一个老同学,他也姓贺,叫贺鸿鹏。”
“你认错了吧,怎么可能呢?”
“你也太像了!”
2
和董事会的领导见过了面,我就匆匆下了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进了房间,我像一摊泥瘫在大班转椅上,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严淑贤轻易就把我和她的老同学贺鸿鹏联系在一起,真是不得了了。
忽听,咚咚咚的声音,我以为有人在敲门,原来是心脏在加速跳动,就像打鼓一样。我手捂胸口,坐了好长时间。
咚咚咚三声门响,我极力分辨,究竟是心在打鼓,还是门真的在响。又是三声,好像是敲门声。透过房门的一个长条形状的磨砂玻璃,可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平时有人敲门,我只说一声请进。
今天,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房门走去。望着门外的人影,感觉敲门的人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鬼,是老城的警察。
我走到门前,没用我开,房门就被拉开了。
严淑贤立在门前:“贺副总,打扰您了!”
“是你!严会计,有事儿吗?”
“想和你聊聊。”严淑贤不请自到,径直走进屋里。“你可真像我的一个老同学啊!简直神了!”她直言不讳。
“怎么可能?”我装作和她十分陌生的样子,客气地说:“请进。”其实,她已经在屋里呢。
“你认识贺鸿鹏吗?”她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他是谁?”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我的一个老同学。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说话,走回到办公桌前。
“我能坐下吗?”严淑贤指着前面的会客椅。
“坐吧,随便。”
她坐下了。看着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又说:“贺副总,你怎么不坐?”
“哦。”我顺从地坐下来,仿佛她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坐下后就等待她的询问,不知道她要问我什么?这时,我就像站在火山口上,面对的是无底深渊。
“我的老同学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是为了救两个小孩子被淹死的。”
我心里一惊,半张着嘴,本想问清缘由。可是,我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严淑贤说道:“那天雪停了,几个孩子在太子河上滑冰。不小心有两个小孩子掉进冰河里,正巧赶上我的老同学贺鸿鹏从河边路过,他跳进河里救出两个孩子,而他自己却被河水给淹死了。”
说到这里,严淑贤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一点一点地解剖我,一层一层地使我体无完肤。
在严淑贤的眼里,我这个和她的老同学十分相像的贺副总,有着一对黝黑的眼睛,较为浓重的刀状眉毛,高鼻梁,薄嘴唇,只是嘴角有些下垂。微黑的脸膛,天庭饱满,地颚也方圆。严淑贤看了我好一会儿。她不说话了。
我避开她的目光,装作在找一本什么书,翻翻桌面上的文件,从中抽出一沓材料又打开抽屉胡乱地翻找。我认为,她的这番话是诱饵,在试探我。
事实上,严淑贤这样辨认一个老熟人,就会出现另一种现象。当你面对一个好久未曾见面的老熟人的时候,你把目光停留在对方面孔上,不足一分钟,你就会看走眼。眼里的这个人,叫你越看越不像,越看越陌生。严淑贤恍惚了,她也有点拿不准了。
严淑贤移开目光,不紧不慢地讲述她的那个老同学贺鸿鹏。贺鸿鹏是怎样考上美学院的,怎样和迟亦菲相识以至怎样结婚又离婚的,国土局局长孙天庆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又是怎样和迟亦菲结婚的。
“贺鸿鹏就是这样草率地和他的媳妇儿分手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咽下这口气,何况贺鸿鹏这个人呢!”
我急着想要从她嘴里知道,贺鸿鹏是什么样的人?就问她:“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表面看他文质彬彬,可他的内心却刚强着呢!”
我无法再做什么掩饰的企图,专心地倾听一个活人对一个还活着的死人的评价。人已入土,盖棺定论。
“那是一个下雪的晚上,贺鸿鹏用一根一米多长的铁管把那个局长孙天庆的胳膊打成了骨折,脑袋也打破了,缝了二十多针,好在没有危及生命。
雪停后,博望小学的几个孩子,在太子河上滑冰车,滑着滑着就有两个孩子掉进了冰河里。听到孩子们的呼救声,有一个路过那里的男士,闻讯跑来,不容分说,他就跳进了冰河里。
你想想,数九隆冬跳进冰河里去的人能坚持多久?那个男的把两个小孩子救了上来,而他自己却被河水给冲走了。当时太子河已经封冻了。在封冻的冰河下,不知道那个救人的男的被冲到哪里去了。
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救人的男的到底是谁。老城出动了上百人,刨开太子河上的浮冰,寻找这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可是没有找到。
春节过后,在下游永红大桥下的河水里发现这个人的尸体。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这个人的身份并没有确定,人们不知道他是谁。
同时,我的老同学贺鸿鹏也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后来把从死者身上提取的标本送到省公安厅进行技术鉴定。通过DNA鉴定才确准死者的身份;死者和我的老同学贺鸿鹏的父亲是父子关系。完全可以认定,他就是贺鸿鹏。
老城涌现出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市委和市政府十分重视,并把这件事上报到省里,经省里批准同意,市委授予贺鸿鹏烈士称号。为弘扬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纪念在老城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电视上、报纸上都刊登了贺鸿鹏的事迹,全市人民都在向他学习,他遗留下来的几幅油画作品也被市博物馆永久性收藏。贺鸿鹏成为了英雄,成为全地区人民学习的好榜样。
孙天庆虽然是受了伤,但是,他却得到了一个漂亮媳妇儿,他也就没有声张自己挨打的事儿。何况,他做的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呢。”
听到这里,我糊涂了,怎么出现了两个贺鸿鹏?那个替我死的英雄又是谁呢?
我说:“能肯定死的那个人就是贺鸿鹏吗?”
“你总该相信科学吧。在贺鸿鹏父亲身上提取的标本和在死者身上提取的标本,经过DNA检验,确认他们的确就是父子关系,所以证明死者是贺鸿鹏。再说,贺鸿鹏也是在冰河出事的同一天失踪的啊,不是他又是谁呢?”
“不……”
我欲言又止。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呢?是谁在暗地里救我?难道这个世界上,真就有一个主宰人生命运的神灵吗?那个救人的人不可能是我的灵魂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死了,我们都很难过。”
“后来呢?”
“后来,在市委广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报纸上、电视上通篇报道了贺鸿鹏的英雄事迹。他的骨灰被安放在了烈士陵园,我们全体老同学去看望了他的父母,还组织全体同学去陵园扫墓。”
我非常感激严淑贤,感谢全体老同学,在我死后还能去看望我可怜的父亲和母亲。
此时,潜藏在我心底的记忆复活了,我的思绪已经飘到老城,穿越到父亲和母亲的面前。我想像着爸爸妈妈的面容,回想着父母的一频一笑,一举一动。在失去儿子的时候,两位老人该是怎样地悲痛与哀伤!就像当年弟弟走丢的时候,父母亲那痛心和悲伤的样子,那可怜的模样,让我揪心,叫我心碎,我永生不能忘。
我心里一酸,几乎落下眼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然而,泪就像冲开闸门的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都汇成了雨后的春潮。
严淑贤递给我一条毛巾,我拭去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抽泣着......
如今,父母怎么能承受失去两个儿子的不幸遭遇呢?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啊!如果弟弟还活着,今年他应该是26周岁了。他比我小9岁,我出事的那一年,弟弟正好是20岁。
在抽泣中,有一个念头猛然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我联想到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十六年前,我家失踪的弟弟,要不然那个人身上的DNA怎么会和我父亲一样呢?如果被人贩子拐走的弟弟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会凭着朦胧的记忆回到太子河畔寻找自己的家,寻找他的故乡!
电视上常常有这样的报道,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长大后回家乡寻亲。
想到这儿,我猛然停止了抽泣,沉默着。
严淑贤也不再说话。整个世界都静默下来,房间里安静极了。沉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静默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东西。
几只鸽子落在外边的窗台上咕咕地叫,我俩没有心思去理它。
我说:“如果你的老同学,真实的贺鸿鹏站在你的面前,你还能认识他吗?”
“我弄不明白,真的叫你给弄糊涂了。今天,我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不是你又是谁呢?你比原先瘦多了,要不是老同学有谁能看得出来呢?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改名叫贺复生,你复生了吗?复活了吗?”
“我真的是英雄,老城的警方没有去抓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为什么还活着?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我没有死!准确地算来,到今天为止,我已经逃亡五年半了!死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的弟弟。”
“你弟弟?”
“你还记得吗?我有一个弟弟,4岁那年,他被人贩子拐走了。”
“记得,是他?”
“对,一定是他!”
我仍然恍惚在如同梦境般的现实之中。
而在真实的现实生活中,孙天庆并没有死,我是在没有警方追捕的情况下逃亡了五年半,将近六年的大好时光。
多可笑!
我不是杀人犯,我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英雄。是我自己把自己吓得不成人样,我何尝有人命在身?说穿了,我不过是一个既愚蠢又无辜的受害者啊!
事实上,那个为抢救落水小学生而献出生命的英雄就是十六年前被人贩子拐骗丢失的,我那一奶同胞的弟弟贺鸿翔。4岁的时候,他在太子河畔走丢了。如今他长大了,他凭着记忆中的模糊糊印象沿着太子河回来寻亲,却遇到了这样不幸的事情。
他死了,老城却把我当成了英雄。而我的父母再一次经历了丧子的痛苦,二老怎么能承受得了呢?两个儿子先后离开,家里只留下了妹妹。
爸爸在极度痛苦和悲伤中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爸爸那凄婉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却不见我的影子,他久久咽不下这口气。
老城留给妈妈的是更为凄惨的悲伤,在这座老城母亲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后来,妹妹和妹夫接母亲去了澳大利亚,为的是让母亲忘记悲伤,生活在一个新的环境中。
终究是我这个不孝儿子闯下这弥天大祸,造成一个家庭的悲剧。我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亲和母亲,对不起老城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亵渎了英雄的称号,我逃脱不了罪责!
自责、悔恨、悲痛、哀伤紧紧地缠绕着我,我悲痛至极。
从今以后,我一定要老老实实地赎罪,踏踏实实地做人,愿老城宽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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