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所填写的每一张家庭成员联系表格里,关于父亲那一栏,我都是写的“无”. 因为在我的心里,那个曾经对我倍加宠爱的父亲,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已经彻底死去,或者比真的死去还要令我痛处。
我对于父亲的记忆,永远只停留在儿时。
他那时候身材高大,对我们慈祥温和,我敢于在他干活的时候缠着他撒娇要吃的,甚至在他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他的饭碗,弄脏他的衣服,他也从来都不生气,笑呵呵的起身换一碗继续吃。
他是一个脑子很简单的人,人称“憨孩儿”, 脑子一根筋,不耍滑头,干活不含糊。然而耳根子又软,又容易上人家的道,造人算计,他也从来不以为意。
他和母亲偶尔打架,也都是过几天都没有事了,那个年代,哪里有不打架的两口子?
所以我的童年是幸福的,父母亲和哥哥姐姐都对我呵护有加,我就是那个家中最受宠的“老幺”。
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忽然就分崩离析,我倒现在都没有明白是为什么。
后来,我母亲趁我们不在家,喝了农药,在医院被抢救了整整一天。我的父亲,拿一根绳子拴在客厅说要上吊。
日子已经没法过了,然后就去离婚,那时候我刚刚12岁。
我被法院传唤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蒙的,我听到那个穿着制服的人和蔼的问我说:“你已经12岁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你愿意跟着谁生活?”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
姐姐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抱过我,对那个穿制服的人说:“妹妹和我们一样,跟着妈妈。”
就这样,我母亲最终拥有了所有孩子的抚养权,我的父亲,从此,远走他乡,跟着早就召唤他的姐姐到处跑剧团。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矛盾的症结,就是我的亲姑姑希望我父亲抛弃妻子去帮她打理剧团,我的父亲被我姑姑花言巧语迷糊了脑子,从而造成了我家的分崩离析。
对于如今离婚率急剧上升的城市来说,根本无法想象九十年代的一个偏远小镇上,离婚是一件多么爆炸性的丑闻。我因此所遭受的歧视和冷漠也是我今生都无法忘却的疼痛。
我记得有一次过年回家,大年初一,刚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外摆着一个白色花圈,上面写着什么字我还没有看清楚,就被我哥哥一把把我拉近屋里,然后他们把那个花圈处理掉了,那年春节,谁都没有对此再提一个字,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放下那个大花圈。
每次走在大街上,我都能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我的身上,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我于是将头埋的更深,我飞奔着逃跑,想逃离这所有的一切。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把这一切都归咎于我的父亲,如果不是他的自私和狠心,我何至于落到如此的境地,我恨他!
我不止一次的梦见父亲的死,背后一片苍茫的黑夜,随时准备吞噬他虚弱的生命,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却迟迟没有抬手去挽留他,我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隐去,直到我尖叫一声,从梦靥中醒来
我终于如愿转到了另外一个很远的学校寄宿。成功了逃离了那个令我恐惧的小镇。
我心满意足的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没有人了解我的家庭,我就像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服。
直到那天老师把我叫出来,说有人找我,我远远的看着我的父亲从那个学校的拱门外走进来,看他讨好的冲我笑,然后拿出几十块钱塞给我,让我去买些东西吃。
我忽然厌恶至极,我把钱扔回去,砸在他的身上,对他嘶吼到:“你滚,再也不要来找我,我恨你!”
我看到他惊愕的愣了愣,然后捡起钱冲老师说着什么,最后,他一个人消失在那个拱门里.
那一刻,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过瘾。
我恨他,恨得无以复加;看到他痛苦迷茫的眼神,我的心里畅快至极.
那一年,我13岁,我心中的仇恨爬满我的双眼,我的青春期我的叛逆,我的颓废的人生,从此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看破生死,看淡亲情,我恨我的父亲,也恨我的母亲,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毁了我本该美好的人生,我恨所有的人。
接下来的很多年,除非需要钱,我都极少回家,我恨那个小镇上的所有的人,我要逃到更远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的梦见父亲的死,背后一片苍茫的黑夜,随时准备吞噬他虚弱的生命,我就站在他的面前,却迟迟没有抬手去挽留他,我看着他一点一点的隐去,直到我尖叫一声,从梦靥中醒来。
大学的时候,我去了很远的地方读书,我是我们宿舍往家打电话最少的人,一年两次,都是因为要钱。我不相信亲情,我认为血缘关系所造就的亲情只是一种血缘的选择,毫无感情基础可言,我要去寻找一份更牢固的感情,不是亲情,不是爱情,我要那种更纯粹,可以生死不移的情感,哪怕为此倾注一生,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毕业多年后,我一个人被大雪隔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坐在肯德基里与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一起过年,倒计时的钟声响彻耳边,身边喧哗的喊叫此起彼伏,那一刻,我孤独异常。
我忽然特别想哭一场,在整个陌生的城市里,远离所有亲人,我看着路边闪烁的霓虹灯,第一次迷失在过往的记忆里。
我原来是那么想念他,从来看不得有关父亲的文字和画面,路边随便一个父亲带着孩子嬉戏的情景都可以让我瞬间哭花了妆,我蹲在空无一人的马路边,第一次,是那么想念他的拥抱。
我反反复复做着那个梦,每次从梦靥中醒来,我都抱着双膝哭泣到天亮。
我:你怎么样?还好吗?
父亲:今天好多了,初五医院开门吗?我这里还有钱,初五把我送医院去吧
我:初五再说吧。
二十年后,我终于从妈妈的口中得知,他已经回来了,一个人躺在老院里,得了肝癌。
我抓起衣服往外跑,我妈妈拉着我说:“你等会跟你姐姐一起去吧,肝癌晚期,会传染的,你和姐姐不要呆那么久。”
我愣住那里,浑身像被订住了一样一动不动,我知道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我舅妈曾经就是肝癌晚期,只能靠止疼药维持生命,多活一天,病人就痛苦一天。我是亲眼见我舅妈最后骨瘦如柴的带着仇恨离去。
我不寒而栗。
我和姐姐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面一片灰暗,他的脸颊已经深陷,一如我已经过世的舅妈一样。
他看到我们进来,眼睛闪烁了一下,苍老的声音从他口中呼出:“你们过来了?”
我试图走向前,却被姐姐一把拉住,我停在中间不知该何去何从。
然后又听他急切的说了一句:“初五医院开门吗?我好疼,每天晚上都疼的厉害,我还有一点钱,能不能初五的时候送我去医院。”
我这时回答他说:“初五再说吧。你先好好休息。”
我终于被姐姐拽出了房间,在路上我姐姐对我说:“我们还是准备后事吧,我觉得他挺不过初五了。”
我惊讶的回头看姐姐,说:“怎么可能,你看他今天说话还是很清楚,还要求回医院呢。”
我姐姐低着头说:“你相信我,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我不认同,我觉得,他既然还想着回医院,证明他精神还不错,应该至少撑十几天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哥哥心里不开心,他认为,我的父亲在身强力壮的时候去跟姑姑卖了一辈子的苦力,我姑姑当初承诺他养他一辈子,却在我父亲癌症晚期将他赶出,弃之不顾,无论如何都不能就此罢休。
“哪又怎么样呢?”我问哥哥
“我跟她打过电话,她说初五过来跟我们谈咱爸爸的抚养问题。” 他肯定的说。
我冷笑了一声,我才不信一个可以自私到让自己弟弟抛弃妻子去帮她打理生意的人,会信守诺言来跟我们谈父亲的抚养问题。我跟姐姐都不信,于是我跟姐姐说:我先回去一趟,安排下孩子的事情,我再回来,我们照顾他一段时间吧。
我姐姐点头。
我终于没有机会与他告别,正如我这么多年里一直重复的那个梦一样,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一如他当年弃我而去
刚刚回到郑州,一场大雪不期而至。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我忽然就后悔回来了,我应该留在那里陪伴他,哪怕已经时日不多,哪怕终究生离死别。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打算返程,却收到姐姐的电话:“妹妹,父亲昨天夜里去了。你回来吧。”
那一天,不知怎么,刚刚上了高速就大雾弥漫,我开着车眼看着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有十米的能见度。车子像蜗牛一样行进,正如我此刻的心情。
姐姐说:早上发现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应该是前半夜就去了,发现的时候被子是掉在底下的,应该是翻身的时候将被子弄下地,却没有力气拉上来,冻死了。
我的心是冰冷的,纵然我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肝癌晚期意味着什么,我是知道的,可是至少,如果我不回来,如果我愿意陪伴在他身边,他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被一场大雪带走,不至于在翻下被子的深夜被活活冻死。
这世上当然没有什么后悔药,我脑海里却再也挥不去他深夜哭喊疼痛的画面,我终于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我把车停在高速上放声大哭!
所谓生离死别,都是一夜之间都经过,我却在承受了漫长了生离之后,才尝到了死别的滋味。
我终于没有机会与他告别,正如我这么多年里一直重复的那个梦一样,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弃他而去,一如他当年弃我而去.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有儿女,却以最悲惨的方式离去,一个人,孤苦无依,哭天不应,在那样一个寒冷的雪夜,他是否会想起二十年前的他,也曾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儿女绕膝,欢声笑语,他是否会想起那年他去看我,我曾经用钱砸在他的身上,声嘶力竭的冲他吼叫,让他滚。
我曾经恨他恨了那么久,我也曾爱他爱了那么久,可是这爱恨到最后都付诸东流,他从未知晓,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绝望的,离开这个对他没有任何温暖的人间,对他也许是一种解脱也未可知。
他本性善良,却终是被人利用,没有自己的主见,不能经营自己的人生,三十年的婚姻到最后弄得妻离子散,各自飘零。
如果来生有幸再做一家人,父亲,请你一定要聪明一些,再聪明一些。无论任何时候,一家人永远要在一起,永远不要放手.
也许那样,你仍旧是我最爱的父亲,我仍然是你最爱的幺女。
而我们,永远不要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