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然说她不喜欢北方。从小就不喜欢。
小时候她随父亲出差来过济南一次,风景暂且不论,单单是冬日里那嘶吼的北风,只站在酒店的窗边听一听,就让她觉得浑身发冷。她实在想象不出,这样的鬼地方,怎么走出个蹁跹女子夏雨荷。“她脸上不生冻疮吗?”
我说可能是有愈裂霜养着吧。
(二)
2013年的秋天,她再次来到了这里。那时她刚输掉了一场爱情,光荣负伤,便做了逃兵,逃到了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来的北方城市。
还好。她说,这里的一切也没有童年记忆里的那么糟糕。
除了刚来的那半个月有些水土不服,吃不惯花生油,皮肤干得脱了几层皮外,后来的生活也还算顺利。
早晨,胖胖的女房东抖着刚拧干的衣服,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区遛狗的大爷喊她“小妮儿,上班去呀!”她觉得“小妮儿”这个称呼很土,但很亲切;她挤上公交,一手拿煎饼果子啃着,一手提着豆浆扶着旁边椅子上的把手,趁红灯的时候赶紧往嘴里送一口;同事都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南方姑娘,因为她总是默默地做事,不抢风头,不邀功,人还长得素静,不像一些女同事化浓艳的妆,喷浓重的香水,花枝招展地在办公室扭来扭去,叽叽喳喳别人的八卦。
她的生活平静而充实。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偶尔抬头看到天空,很高,很蓝,像伸手触不到的时间,也像他,很遥远。也只有这样的白天,会让她感到一阵空虚和无力。
以前,她总以为只有温柔细腻的江南水乡才会让人或怡然惬意,诗兴大发,或默然神伤,有感而发;没想到粗犷的北方城市也会让人如此感伤。
最难熬的还是夜晚。那些过往,那些回忆,当初愈是甜蜜,如今愈是心痛。她的解决办法简单而粗暴:蒙着被子撕心裂肺地哭完,去冲个澡,回头接着睡。
(三)
她依旧在叠幸运星。但不再写梦想,不再写想念。只求自己的明天好过一点,再好过一点,好到永远不再梦到他,永远不会再想起他。
可她总还会想起。
嘿,宝贝!
爪子伸过来,放我衣服兜里!南方这么暖和手还这么凉,要是你生在北方,还不早冻死了!
我看看你的脸。哎呀,怎么又吃脸上了!你是小猪吗?!别动,我给你擦一下。
喂!又走神!快好好听课,化学再不及格,这星期别想吃肉了!
哎,你这小脑袋瓜整天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倒是你,可别想把我甩了!到时候我看谁敢要你,我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比路飞还筋道呢,你把我甩出多远,我就用多大力biu地一下弹回来,死死粘在你身上!
那清晰的声音,生动的表情,让她突然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深秋的夜里有些凉,她披了条毯子踱到窗边,月亮隐没在厚重的云被中正睡得香甜,她看清了外面的居民楼。呵!这里是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北方!
她说,那些梦魇竟如此执着,不远千里万里追逐她的脚步。
(四)
时间于无声中滑过,未曾带给她惊喜,也不曾带走她的伤痛。一分一毫。
她越来越沉默。走路时头也越来越低。好似如此,别人便看不到她,看不到她的伤口。
转眼间,她迎来了第一个,一个人的,北方的寒冬。
济南的风就像杨幂的鼻孔,360度全方位立体式旋转无死角存在。吹得她心底里发凉。熬到十二月份的时候,她就明显有些撑不住了。憔悴的厉害。
她夜里总睡不安稳。她说她总做他来给她暖手暖脚,心疼地责备她不会照顾自己的梦。她想,明明是你抛弃了我,让我吃这么多苦的啊!越想越委屈,就开始哭。哭醒了,发现是梦,更觉得委屈和心酸,便接着哭,哭得很大声。
我敲开她的房门时,她裹了一条厚厚的毯子,里面还穿了一身加绒的睡衣。眼睛红得像隔壁家姑娘养的小白兔。我递给她两个热水袋和一大盒心相印纸巾。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她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
(五)
晚上收到她的短信说等她买饭回来一起吃。
结果她拎了八罐崂山回来。
我问她,饭呢。
她挠挠头无辜地看着我说,忘了买。
我想换了鞋去外面买,她挽了挽袖子,视死如归般盯着厨房说,我来。然后就冲了进去。
十分钟后她端了两碗面出来。是的,只有面,没有一丁点儿汤。她却很有成就感似的,脸上挂了几分小兴奋,蛮期待地看着我。
我挑了一筷子瞅着道,姑娘,我待您不薄啊,您要想让我消失您直说,但也别拿这种东西来噎死我!这死法太不体面!
她送到嘴里一口,吧唧了几下说,挺好吃的啊,你尝尝。然后盯着我眼前的面朝我努了努嘴。
我“啪”地打开一罐啤酒,往里面倒了一半,拿筷子搅了搅,一边扒拉了一口,一边道,小时候吃面噎着过,从那以后没汤的面我从不敢吃。
她敲着我这“新奇”的吃法扁了扁嘴说,你们写东西的人都这么神经病吗?
我也没跟她客气,道,你不写东西,不照样神经病吗。
她不服:我怎么神经病了!我可没拿啤酒拌方便面吃。
面被我消灭了一半,我抹了一把嘴,没看她,说我还没在外面装哑巴回家来却跟室友扯皮呢!更没丧心病狂地想拿干巴巴的一碗面噎死唯一一个她说得上话来的朋友!
她噗嗤笑了。拿我剩的那一半啤酒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
她说,不是想装哑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怕一抬头就流泪,一开口就哽咽。
她放下啤酒,又开始摆弄易拉罐上的拉环,戴在右手的小手指上,刚好。
我愣了一下,啐道,别学廖亚凡,那孩子命不好。
她疑惑,谁?学什么?
我摇摇头,没谁。书里的一个人物。也拿拉环当戒指戴。
她锲而不舍地问那孩子怎么命不好?
我含糊道,自己爱的那个男人跑去保护别的女人了,她被杀了。
我从没在她面前提过她爱他,他爱她,他不爱她的故事,因为不敢刺激到她。
今晚破例了。没敢再往深处说。人总这样,在悲伤的时候,看到悲剧就把最悲情的那个角色往自己身上安,然后更悲伤。
她没再接话。一直摆弄手指上的拉环,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默默喝着酒,回忆起了书里有关方木和廖亚凡在一起的情节。
谁说爱情里没有输赢,廖亚凡输了,连自己的命都输进去了。
安然突然说话了。五年前的今天,他把我的尾戒摘下来,换到中指一枚银戒指。他说,五年后,我再拿钻戒来为你换到无名指。
拉环已经被她取下来了,我看着她光秃秃的手指没说话。
她“啪”地又打开一罐,继续往肚子灌,呛到了,一直咳,咳出了眼泪,哗哗地往脸上淌,滴到了她刚吃了几口的面里。
我抓了一把纸巾给她,说,省着点用。
不是我小气,是她哭三天就把我一个月的存货败完了,没存货了。
她往脸上胡乱抹了几把,继续喝。
她说,五年之约到了,他没履行当初的约定。
我说他可能忙着维护世界和平去了,没空来。这种舍小家顾大家的精神值得全世界男人学习。
我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只好给她往远处扯。
她一爪子拍到我肩膀上,“倒真是舍小家顾大家了,不过对他来说,‘大家’是他们的三口之家,‘小家’是他和我的家。”
我有些晕,没听明白。疑惑的看着她。
她已经喝了四罐,在暖气房里,有些发干的脸红扑扑的,眼神迷离着,没有焦距。不知她看见了我疑惑的眼神还是就喝多了话也多,断断续续地,我才知道了她的故事。
(六)
她那个“舍小家顾大家”的男人叫林东,是和她青梅竹马的邻居。初中时她家从农村搬到了城里,两人还写信一直联系着。高中时他们考上了同一所省重点,高二时安然跟着他选择了理科,分到了同一个班。安然的化学不好,一直都是林东给他补课,后来她直接不听课了,天天等着放学后林东来教她。高三时他们确定了关系,为考同一所大学努力。后来如愿,两人便天天腻在一起,羡煞旁人。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稳定的阶段,谁会想到在第四年的时候,还会杀出个小三,而且是安然从未听他提到过的一个不知名的女人!
2013年5月12日,安然的毕业论文又被指导老师打回来修改,心情很差,给林东打电话时,一直在通话中,发短信也不回,她就赌气关了手机,晚上她忍不住开了机,却发现林东一个电话都没回给她。她又发了条短信,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回复。她继续关机,气呼呼地爬床上打祖玛。
但她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平息后,转而变成担心了。
她打开手机,翻着通讯录,找到他舍友的手机号,刚要打出去,林东回短信了。
宝贝,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没看到你的短信。很晚了,快休息吧。我也睡了,晚安。
她回电话过去,林东关机了。
这是她收到的林东的最后一条短信。
后来的吵架,争执最后到林东提出分手,都是在电话里进行的。
那段时间,安然说她几乎做了所有刚失恋的女孩会做的傻事。
她不敢闭眼睛,整日整夜的不睡觉看电视剧看书打游戏,生怕一闲下来就想起他;她逼着自己不去想过去,不然就用指甲掐自己的胳膊。胳膊上全是红血印子;她每天叠一颗幸运星,写着想他,写着爱他,写着等他回来。
半夜哭着给林东打电话,求他回来,说自己有多爱他;第二天给他打电话骂他,说自己有多恨他;第三天给他发短信说谢谢你曾经爱过我,祝你幸福。再见,我曾爱过的人;当天晚上发邮件长篇大论地回忆幸福时光,承认自己任性,脾气坏,保证只要他回来一定改,说永远等他;出去喝酒喝醉了,给他打电话说我诅咒你,不幸福。
林东不曾给她回复过短信或邮件,电话里也很坚决,我们回不去了。后来电话接起来就扔一边,任凭安然一个人在那边边哭边说单口相声。
安然的这些反应,都是基于她觉得林东说分手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出现了问题,绝大部分原因在于自己太任性,让林东受够了。直到林东告诉她,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他女朋友怀孕了。
那是闹了一个多月后,林东第一次见她。
她坐在学校的湖边,给林东发了条短信说,如果我真的消失了,你会偶尔想起我吗。这天气这么热,水底也不会太冷吧。
发送成功后,她就关了手机,像这些天一样,一遍遍地回忆着他们在一起的过往。心越来越冷。她站起来,看着水面波光粼粼,想着,水里应该很温暖,能暖一暖冰冷的心。她闭上眼睛,已经和这个世界说了再见。
有人突然从后面抱住了她,把她拎到远离湖边的亭子里。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林东怒不可遏的脸。
一个多月来的委屈全涌上心头,她抱着林东“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林东把他推开,两手紧紧按着她的肩膀吼道,你这是干什么!至于吗!你要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活!
安然说你都不要我了,都不要我了!然后继续哭,但觉得林东还是担心她的,还是回来了,这就够了。
林东给她擦了擦眼泪说,对不起。你会找到更好的人去疼你,爱你,我不配。
安然愣了。这是什么话!
林东说,我有女朋友了。
安然脑子里“嗡”地一下,变成了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们还没有分手,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可以又有了女朋友?!她所认识的林东,绝不是这样的人!
后面的话,更是让安然没缓过神来。
那个女孩一直喜欢林东,开始林东并不知道,每次跟安然吵架心烦时,都会找她诉说;哄安然开心的话,都是她教给他说;给安然买的礼物,都是找她做参谋。久而久之,他越来越依赖她,越来越觉得安然与她比起来,根本就是个只会撒娇、被宠坏的幼稚的小公主,小女孩。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不会那么累,才能做自己。她从不用他哄,不用他陪,只会默默为他付出。但鉴于对安然的忠诚,他们从来都只保持朋友关系。
今年清明时,安然回家了,林东在学校,跟朋友出去吃饭喝多了,是那个女孩去接他、照顾他一晚上。那一夜到底是谁主动,林东也记不得了,只道是后来那女孩怀孕了。
安然给林东打电话打不通那天,正是那女孩哭着打电话问林东怎么办,林东陪了她一整天。
林东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她的名字和你的一样文雅,叫……
不想。安然打断了他的自我陶醉。
意识到自己还被他抱着,安然突然觉得恶心,她嫌恶地挣开,擦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珠。听故事太过认真,忘记了自己的哭泣。
我居然在前男友怀里听完了他和他现任的爱情经历。我真伟大!安然说。
我把她扶进房间,一边给她盖好被子,一边应着道,嗯,真伟大,伟大的傻逼。
她嘿嘿笑了一声,嗯,真是!傻逼!
安然说她擦完泪,转身就走了。没有说祝福,也没有说诅咒。她说脑子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她都没有再联系过林东。可是,知道不可能是一回事,记忆又是另一回事。她依旧会想起过去,依旧会梦见他。她清楚地知道,她还是爱他的,总会想他的。
真的败了,连自尊都败进去了。都这样了居然还放不下!于是她寻了个来济南实习的机会,谁也没告诉便来了。
安然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给她擦干后,转身要出去,瞥见床头柜上有一张反扣着的照片。拿起来看,是她和另一个男生的合影,他们紧紧依偎着,定格了两张幸福的笑脸。
(七)
后来的这段时间,安然的状态逐渐好转了。她开始主动和别人说话,和我开开玩笑,偶尔会拉着我去逛逛超市,干瘦的脸也慢慢红润。
看上去,她好像是真的很努力很努力的要忘记过去了。
时间是好东西,可以慢慢地抚平一个人的伤。短时间内,也可以麻痹一下,让伤口不那么疼。
她会调侃我是老女人,我说先把你自己嫁出去再说。但我们都很默契地对从前只字不提。
我想,这才应该是她很久很久以前,最真实的样子吧,单纯善良,开朗热情,有些小任性,有些孩子气,却还是很招人喜欢。从她的身上,可以感受到青春的活力,还有二十几岁的姑娘特有的那种灵气。
与她刚来时那沉默憔悴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好像真的蜕变了。
但或许,她是找回从前的自己了。
(八)
2014年,她已经在公司转正。
元旦那天,和安然捏着一张长长的购物清单去置办存货。走到泉城广场时,她说苏哲,帮我拍张照吧,发给家里,让他们放心。
我们并排着向中心雕塑走去,她边走边低头找手机上的拍照功能。抬头的那一瞬间,她愣住了。眼光停在不远处一对年轻男女身上。我看过去,觉得那男生很眼熟。
男生好像感觉到自己身上异样的眼光,看向我们这边。我收回目光。安然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他,说我有点事先回去了。说完就跑了。
我记起来了。是和安然合影的那个男生!林东!我再次抬头确认时,他正看着安然的背影发呆,眉头拧在一起,脸色有些难看。果然是他!
他身边的女孩留着黑直的披肩发,刚才一直在看雕塑旁的介绍,看林东发呆,挽过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林东摇摇头没说话,被拉着看喷泉去了。
我回到家,安然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只是流泪。比嚎啕大哭时更让人心疼。这孩子,难道是林黛玉转世么,这眼泪怎么就流不完呢。
我递给她纸巾,坐在旁边。
她依然沉默。
我想起李易峰的一首歌:人越逃避就越容易,某天不期而遇。
我也没再说话,拿过笔记本敲完了上一篇稿子的结尾:
宿命就是,你在爱情里失去了那个你珍视如生命,也曾将你珍视如生命的人,你挣扎无果,便只能狼狈地逃了。你下定决心,要忘记,要放下,要不再心痛。就算花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你都在所不惜。很久很久以后,你已不再经常地想念他。你好像忘记了有关他的一切。突然有一天,他就闯进了你的视线。即便只是那么一瞥,你也立即认出了他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呆愣。转身。奔跑。泪如雨下。都是一连串无意识的动作。
好奇怪,心又痛了。更痛了。比当年逃走时还要难过。你逃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委屈,吃了那么多苦,那么久的努力,他只一露面便统统白费了。
你终究逃不过命运的嘲弄。
(九)
安然看了一眼说,不仅如此。
知道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吗?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叫文静如。是我大学四年的舍友。
原来,安然愣在那里,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极力想忘却的人,还因为她到了今天才知道,那个让自己失去心爱的人,输掉爱情赔掉自尊甚至差点丢掉性命的所谓默默付出感动了自己的男人的女孩,是自己大学四年来的闺蜜!
安然回来后,脑子里各种回忆又汹涌而至,有一个细节越来越清晰:
大学开学那天,文静如和安然走在校园里,文静如指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说,好帅!我要去问他的手机号,得到他,把他变成我的男人!安然哈哈大笑,把男生招呼过来说,帅哥,这位美女想要你的手机号,你给不给呢?男生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子,笑了笑没有说话。安然很受用,挽住他的手臂对安然介绍说,这是林东,我男朋友。文静如当场尴尬地红了脸。
安然说,这或许也是宿命。只不过这次它更偏向无耻的人。
我没接茬,把后面的段落都删了,换成了雷米老师书里的一段话:
冥冥中,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芸芸众生,让我们毫无缘由地爱,莫名其妙地恨。让我们在轮回的漩涡中彼此依赖,彼此杀害。我们,都敌不过他的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