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顶上的小工程师

在黑土地上辛苦耕作大半年的农民终于迎来了丰收的季节。阳光慵懒地地铺在灌足了浆的饱满麦穗上,均匀地把它们染成了浅浅的金黄色。

偶尔,一阵秋风贴着麦浪的顶端拂过,收割庄稼的农民就会直起腰,多解开一颗领口的纽扣,任由带着麦香的微风拂去脸上的汗珠。

“也不知道安德烈这家伙把过冬的吃食和柴火准备得怎么样了。”中年的农夫慢慢地卷起自己的收口,朝着远处溢出高高的悬崖上眺望,目光所及是一片不大的玉米地,玉米地的尽头、悬崖的最高处是一间孤零零的小木屋。顺风的时候,透过裹着白桦树皮的一扇小门,隐约传出忧郁而婉转的巴扬琴音。

“快把你手上的干活儿干完吧,琴声一停天就黑了。”农夫的妻子也从麦地里直起腰,把一捆绑好的麦子扔在了停在路边的马车旁边,车上已经井井有条地码着一捆捆刚割下来的麦子,像一座微型的金山。从二十年前,她嫁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天就学会了听这悬崖上的小屋里的琴声把握时间。琴声最欢快的时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而变得像现在这么悠扬,离太阳下山就不久了,等到琴声戛然而止天就会完全黑下来了。也不知道是琴声督促着太阳上下班,还是太阳的光亮影响了拉琴人的心情,反正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无论刮风还是下雪,只要人们稍微靠近悬崖边的这片玉米地都,琴声总是准时地如约而至。

“好了,好了,今天就干到这儿吧。”农夫扬起草叉把最后一捆麦子扔上了马车的时候,夕阳已经晃得拉车的消瘦老马睁不开眼睛,晃着脑袋打了好几个响鼻才继续咀嚼嘴里的干草棍儿。

“我看咱们家的麦子明天就能全收完了,你要不要带着小布里安去看看安德烈。”农夫的妻子又认真地清点了一边麦子,用袖口擦拭着额头的汗珠。悬崖上那件小屋里隐约有橙色的灯火在晃动,再仔细看,却又好像不是灯光,也许只是夕阳照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没人知道安德烈读过多少书,就像没人知道他会拉多少个巴扬曲子一样。二十多年前他刚来到村子里的时候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独自驾着一辆敞篷马车,十几个装满了书籍的大箱子让村里人既羡慕又好奇。最初,安德烈想在村里的小学校教书,可是农民的活儿实在太辛苦了,农忙的时候不但壮年的农民要整天在地里,就连老人和孩子也不得力所能及地充当帮工。孩子们天性贪玩儿,家长又完全顾不上他们的学习,渐渐地,小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只剩下安德烈和他那匹满身都是黑色斑点的老马。再后来,一场大雪压塌了小学校的屋顶,也压塌了马厩。安德烈没有要求村民们再帮忙修缮学校,而是带着他的老马一起搬到了远离农舍的村子边缘,在悬崖最高处自己动手盖了一间寒酸的小屋,就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还愿意读书认字的孩子自愿来找他。

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地好人,却没有被好运眷顾。一次安德烈驾着马车从悬崖上下来去镇上取包裹,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的,结实的车轴突然断裂,让那匹本来就年事已高的老马一时失了前蹄,把安德烈连人带车摔出去好远。等人们听到声音赶过来的时候,老马已经断气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不舍的泪珠。安德烈也摔断了腿,从那天开始再也没能站起来,每天就做在用马车上拆下来的木板和零件改成的轮椅上,整天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没完没了的拉一个紫红色巴扬琴。村民们感谢他教孩子们读书,就帮忙在他小屋下面的一片空地上种了玉米,加上隔三岔五的周济,安德烈总算不至于饿肚子。

“唉,可惜了那么多的学问,多好的小伙子,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学着种地,要么学点手艺,当个裁缝或者铁匠也不错啊。”邮差每隔上几天就会把或大或小、或沉重或轻巧的包裹送到小屋里,每次看到瘫坐在轮椅上拉琴的安德烈,他总是这么感慨。和村里世世代代务农的淳朴村民一样,他也觉得读书和拉琴这两件事虽然高雅,但是对于过上好日子却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帮助,还不如干得一手好农活儿,或者在一门正经的手艺上花点时间更值得。

只有在给新生儿起名字的时候,他们才会觉得安德烈的学问是那么有价值,比起神父一本正经地从圣经里翻出来的教名,安德烈给的名字都那么富有诗意(农民们认为不拗口、又和圣经故事里不完全重复的名字就算得上很有诗意了)。以至于村里二十岁以下的姑娘、小伙儿有多一半都是从安德烈那里问来的名字,开春就要满十二岁的布里安自然也是。

布里安还记得上一次去给安德烈送红肠的时候,曾经请教过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可爱,悠闲,友善是这个名字背后的意义,这和他父母对他的评价和期待简直完全重合:妈妈一直认为她腼腆的小儿子是天下最可爱的孩子,爸爸希望心灵手巧的布里安长大以后可以当个好裁缝(在农村,裁缝可是除了神父最悠闲、最有地位的活儿了);而布里安觉得周围所有的男孩子都比自己强壮、所有的女孩子都比自己聪明,为了不被小伙伴们嫌弃,他时刻保持着友善的微笑,也愿意慷慨地把自己的零食和玩具分享给大家。可遗憾的是,这个美好的名字并没给小布里安带来太多的朋友,女孩儿们喜欢光着上身、任由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的威猛小子;男孩儿们也更愿意和比自己力气更大、块头儿更足的大孩子为伍。皮肤白皙、身材单薄的小布里安也试着去裁缝店当过学徒,可是他实在对剪刀、木尺以及各种花色的布料没有兴趣,只坚持了几天就借口个子太矮、够不到柜台放弃了。布里安迷上了读书,简单的圣经故事和儿童绘本很快就不能满足他的求知欲,他渴求更多的知识,他对书里描述的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强烈的好奇。

安德烈的家,一个被书籍和图册堆满的小屋,正是布里安梦寐以求的避风港。他主动承担了那一小片玉米地里所有的活儿,只为了在浇水、除草的间隙,可以坐在安德烈家门口台阶上,一边听巴扬琴倾诉一边如饥似渴地阅读安德烈推荐给他的各种书籍。太阳为什么一年四季不一样,月亮为什么有时圆滚滚、有时又像馋嘴的妹妹啃剩下的列巴又细又长。布里安的小脑瓜儿里到底能装下多少知识,连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儿,只觉得博学而安静的安德烈是那么的慈祥,这才应该是自己长大成人的榜样。

最后一根玉米棒也被仔细地从粗壮的玉米杆儿上掰下来的时候,天气已经转凉。安德烈做在轮椅上的时候,已经需要盖着毡毯,天黑以前壁炉里也得有柴火才能把小屋弄得暖和一些了。安德烈的琴声却一天比一天无力,一天比一天忧郁。小布里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天,他又送来安德烈最爱吃的新鲜红肠,却发觉琴声没有像平常一样婉转悠扬。

“进来把,小布里安,我知道是你。”常来小屋的客人不多,安德烈不用抬头,只听脚步就知道是谁在敲门。他虽然还坐在轮椅上,腿上却没盖着毡毯,上身原本宽松的白衬衫也换成了淡蓝色的紧身涤卡夹克,他的轮椅前摊着比餐桌还大一圈儿、同样是的淡蓝色的图纸,上头密密麻麻地画着各种线条和大大小小的数字。

“安德烈老师,您这是在看什么呢?”布里安认出这是一张组装机器的图纸,可具体是什么机器他却完全没有主意。

“这是飞行器,我的小伙子。”安德烈罕见地大嗓门儿让布里安也觉得精神一震,“今天、不,就从现在开始,我要开始组装它,它会带着我重返蓝天!”

“这些都是邮差送来的吗?”布里安注意到原本堆在房间里的书籍已经都被推到了角落,腾出来的地方铺满了各种金属的零件,正中间最大的一个铁疙瘩上还有被磕碰的痕迹。他哪里知道正是这个沉重的发动机当年压断了马车的车轴,引发了意外事故,害得安德烈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让布里安终生难忘。

原来安德烈曾经是一名战斗机的机械师,当年由于一时的疏忽,造成了飞机产生了意外的故障,虽然他的战友在最后一分钟成功地跳伞逃生,但是出事的飞机却再难修好,安德烈的军人生涯也噶然而止。为了弥补这个遗憾,他来到了这个和坠毁飞机代号的同名的小山村,希望可以把自己知识传授给孩子们,自己也可以在这里安静悠然地了却残生。可他的战友们却一直没有忘记他,知道他对机械的热爱,为了成全他也为了实现飞行器技术上的突破,时不时的把最新的资料和淘汰的实验设备邮递给他权当打发时间的玩具。倔强的安德烈白天在脑子里规划各种实验的模型,晚上就一点点琢磨原理、研究这些零件。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受到了每天陪伴在身边的把扬琴风箱的原理启发,决定通过压缩气体当做动力,设计试制一种单人的飞行器,不但可以让自己可以彻底摆脱轮椅的束缚重返蓝天,成功的话,还能为战友们提供多一种低空侦查和转移的利器。

布里安变成了安德烈的助理机械师,师徒二人在狭小的房间里艰难又愉快地摸索、试验,发动机的轰鸣和他们的欢笑声从此代替了由于的巴扬琴声。当门前玉米地里的玉米棒第三次吐穗儿的时候,安德烈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各大报社的记者蜂拥而至,一时间几乎挤破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偏僻小镇。

在报纸的头条上,罕见地刊登了一张巨幅照片。安德烈身着笔挺的军装做在崭新的金属轮椅上,他旁站着一个皮肤白皙、身材羸弱的男孩儿,胸前还别着一块金灿灿的勋章。

“住在悬崖上的小工程师”,和照片里男孩儿的灿烂笑容以及他的胸前的勋章一样,照片下面特大号儿的粗体标题在秋天金色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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