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我快要崩溃了
看到这一切,我开始感到恐惧,彷佛一个人在睡梦中被抬到一个可怕的荒岛上,醒来后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离开这座荒岛。
帕斯卡(Blais Pascal):《思想录》(Pensées)[1]
Mov.1滑过黑白键的人生
做为一部具有纪录片色彩的传记电影,《钢琴师》诉说:
出生犹太家庭的David Helfgott极具音乐天赋,从小在父亲近乎病态的疯狂鞭策下,毫无选择的向钢琴演奏家的道路前行。严厉的父亲使得David一方面和钢琴建立牢不可破的共生关系,却又同时因为父亲的压迫,天赋形同禁锢自由的诅咒。
即将成年的David为留学一事和父亲决裂,只身前往英国皇家音乐院,在苦练Rachmaninoff艰难的第三号钢琴协奏曲期间,David的言行日渐悖离寻常人,最后精神崩溃。
Mov.2为什么崩溃?
疯狂,或许是极具戏剧化的故事高潮,但在现实人生中,疯狂的理由往往很难简单用一、两个单一事件做为致使疯狂的原因。
天才并非都是疯狂的,毕竟「疯狂」有时不过是一种不被常人理解的状态。伟大的钢琴家多得是精神正常,风趣、善于社交,和人群相处和谐,其中如擅长Rachmaninoff俄派作品,多次演出,并留下经典第三号钢琴协奏曲录音的Vladimir Horowitz、Van Cliburn、Evgeny Kissin等。他们有些翩然离世,作品依旧传世,有些仍在世界各地为人们带来精彩动人的演出。
若没有前一段时间逐渐弥漫于空气中的石油气,空有点燃爆炸的剎那星火,亦无法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爆炸。
那么那些被引爆的元素是什么呢?
Mov.3潜藏在意志的冰山下
美国存在心理学之父的罗洛.梅(Rollo May,1909-1994)在《爱与意志》(Love & Will)指出人的内在有两股生命的动力,一为爱(爱欲,amor),一为性(性欲,sexus)。
两股动力,本质不同,层次亦有高低。
爱是一种内驱力,更是一种内在渴望,爱是在我们跟前的牵动力,是一种欲望;性则是一股从后面推动我们的推动力,是一种需要。[2]因此爱跟性不同,罗洛.梅以为性是一种动物性的展现,如果没有爱的参与,就停留在神经生理的层次。
罗洛.梅认为统辖爱与性,使人的内在圆满,促使内在与外在,以及延伸的外在环境得以和谐的,便是意志(will)。
对意志的内涵,罗洛.梅以为意志和意向性(意志的倾向,intend)为一体之两面,意志是使潜能实现,使人的生命向未来进发的本体,这个投向未来,改变未来的趋向,使意志必然带有意象性。
在此意义上,罗洛.梅认为身体是人内在与外在世界的纽带,若想美梦成真,需要通过我们的身体去实践我们的想法。举例来说:A的意志希望成为一位大学哲学系教授,但她的父母认为读哲学没前途,所以她最终屈服,去考公务员,她当得不快乐,这就造成痛苦。唯当偶尔浸淫于哲学读物,满足意志的倾向(意向性)当中,她才感受到短暂的快乐,自在。
罗洛.梅看来,一个压抑的个体注定与自我,以及外在世界充斥难以避免的矛盾、冲突,乃至伤害。
一个压抑的个体不只是自我内在的矛盾,想要不敢要,或是想要但没有能力要。好比A成为不了大学教授,另一种可能是因为她能力不够,没有哲学系愿意给她教职。所以既有内在的冲突,也有与外在的冲突(内心的向往得不到现实性的实现)。
罗洛.梅表示:「正是在意向性与意志中,人才体验到他自己的存在。」[3]
通过意志,彰显一个人的内在自我,毋宁说是使一个人勇敢的面对与接纳自身的人性,让自身的潜能得以现实,与世界互动,反馈自身。也正是通过想要却得不到的痛苦,我们能够了解自己内心的阴暗面、脆弱与意识下的自我。
我们都是不完美的,接纳这份不完美,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体察自己,进而接纳自己。
Mov.4「能」与「欲」的战争
意志进行选择,而某些选择使人奔向自由,某些选择则使人压抑、痛苦。焦虑来自人自我认知的落差,「我的欲求」(爱欲、性欲)和「我的能力」(无论潜能或目前拥有的能力),欲求和能力无法合一。[4]
简言之,当一个人的梦想(我欲)和能力(我能)相差甚远,却又无法放弃追寻,他的内心就会承受拉扯带来的痛苦。
罗洛.梅因此断言:「焦虑和潜能是孪生姊妹」。[5]
他以维多利亚时代为例,当时人们推崇用意志来压抑当时人们以为属于低级层次的肉体欲望,等于强迫一个人与内在自我—性驱力—分离。压抑驱力的个体,等于自我刻意不跟自我打交道,行动上不去欲求,实则放弃欲望得到满足的意图与需求。[6]
通过罗洛.梅的论点,David疯狂的原因呼之欲出,他一直都在父亲的暴力底下生存,并且他父亲将自己的控制欲和暴行诠释为父爱的展现,这使幼小的David对于爱产生了错误的理解。且为了回应这错误的父爱,David被迫用父亲想要,而不是他发自内心去抒发他自身对生活、音乐和父子亲情的爱。
父子无法割舍的,更多是相依为命的宿命感,而缺乏家庭的幸福感。这种冲突同样出现在David与音乐的关系上,他确实是一位有音乐天份的奇才,通过音乐,他能够获得父亲偶一为之的赞许,以及他人对他的肯定。演奏钢琴,帮助David与他人产生爱的连结,并通过潜能得以开发,得以自我肯定,爱自己。
然而,父亲对David在音乐道路上,忽视David身为儿童的稚嫩心灵,给予过份残酷的要求,使得这项天赋同时成为他经常受到父亲打骂,投以愤怒等负面情绪的原因。
描述大提琴家Jacqueline du Pré的电影《无情荒地有琴天》(Hilary and Jackie)亦有类似桥段,du Pré成名甚早,年幼时便开始四处巡回演出,她曾试着要改变生活,于是将大提琴刻意放在户外,想要让大提琴因冰雪受损,好提前结束演出生涯。或是问爱人:「如果有天我不拉大提琴了,你还会爱我吗?」乞求一位外人把她从生命的深渊拉出来。
David原本可以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当一位人生的幸运儿,从事符合天赋的事业(能力与欲求相符)。但横亘在他眼前的,反而是天赋带来人生的痛苦——他既是爸爸的儿子,又是爸爸跟前唯命是从的狗——直到有天父亲不在身边,David突然获得莫大的自由,于是他开始解放,学习咀嚼自由的滋味。
David的成长期,身边始终缺乏一位真正的人生导师,一位教给他「什么是爱」的一个人,所以对自由的渴望超越了意志的控制,他开始失序,大白天裸露下体,或是伸手猥亵女性的乳房等,直到完全崩溃。
Mov.5重返舞台:与伤口面对面
尽管人要面对内心与外在环境的双重挑战,罗洛.梅对人生存的困境倒是抱以乐观的态度,他认为只要人慢慢蓄积力量,就能重新面对自己的创伤。也就是我们首先得正视那些困扰我们的事实(有意向的针对有待我们处理的创伤)[7],然后藉由身体行动揭示自己,而不是做一位自己人生的旁观者(我们可以选择当自己的主人,或是当自己人生的旁观者)[8]
许多人之所以无法走出伤痛,得过且过,在于没有正视自己正在受压迫的事实。我们给予了自己受压迫的理由,以宿命论的借口,让我们继续忍受更多的委屈,却不知道所有的委屈正在逐渐酝酿,终将有天成为我们的无法控制的核子反应炉。
我们一旦愿意面对我们的伤口,我们自然会有所反应,进行处理。如果David一直把父亲的暴力用爱来包裹,那么他很可能永远无法走出因为父亲的暴力所带来的伤害,他必须承认他的父亲错了,用一种不对的方式养育他,使他拥有一个不快乐的童年,使他没有办法拥有那些他曾经钦羡——来自其他天赋平平的孩子和父母,在他面前一次次展现——的寻常幸福。
在罗洛.梅看来,只要你的意志有了面对问题的趋向,其本身就等于开启了意志的行动。他引用Paul Tillich在《存在的勇气》(The Courage to Be)书中的说词,表达意向性的力量:「人的意向性有多大,人的生命力就有多强;它们是相互依存的。」[9]
这或许也是不少电影,皆以面对问题做为解决问题的开端,剧情的转折点。因为那确实是人生的转折点。像是《心灵角落》(Magnolia)中Frank离家出走多年,终于能够在父亲面前表达父亲带给他的痛苦,然后才能接受自己对父亲的爱。且如我们所见,在一个不需要继续参加比赛、接受评选的环境,好比某间酒吧,或是精神病院的琴房,我们还是可以看见那位为音乐而生的小男孩,愉快的在钢琴上舞动手指。
§Finale
生命的每一个瞬间,在我们的心灵中貌似可以分割,就像一块大蛋糕。然而,实际上每一个瞬间,如同乐谱上的每一个音符,我们演奏它们,使它们从符号变成音乐,音乐在我们的心中组成一首曲子,然后我们才能洞见整首曲子的灵魂,而不是印在纸上的墨点。
我们在痛苦中失落,被拆解成零散的碎片,有时我们选择拿起扫把,把它们扫除至阴暗的角落,假装它们不存在,假装我们过得很好。当那些失落的自己,在其他地方获得填补,或是那些部份重新长出新芽,有些我们可以不在乎,但有些不行。就像曾经在子宫中孕育,却无法留住的孩子,每一次当肚皮再次干瘪下来,彷佛曾有过的恶心全是一场梦。
终究有天我们将发现,即便是梦,梦也能刺伤我们。而且有时,梦是在提醒我们现实中曾经发生,却被我们刻意遗忘的场景。回头接纳过去,在现实中清醒,才能避免担忧哪天又会被恶梦给惊醒。
诚如罗洛.梅在《爱与意志》的尾声留下的祝福:
在爱与意志的每一个行动中,我们都同时既塑造着我们的生活世界,又塑造着我们自己。而这,也就是孕育和拥抱未来的全部意义。[10]
只要我们真诚面对自己内心所求,在意志的引领下跟随爱的牵引,尽管外在环境难免压迫,我们仍有改变自己,乃至改变环境的可能性。过去带给我们的并非只有绝望,伤口本身指示着问题的本质,把伤口看清楚,我们才知道该采取什么方式疗伤。希望就握在我们的手中,等待我们好好为自己营造一个重生的子宫,好好活一场。
[解语]爱自己,爱真实的自己,爱有伤口的自己。
·1.引自罗洛.梅(Rollo May)着,冯川译:《爱与意志》(Love & Will)。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1998.05,页363。
·2.同上注,页71。
·3.同上注,页266。
·4.罗洛.梅引述祈克果对黑格尔的批判,祈克果指出:潜能确实能够转变为现实,然而其中介却是焦虑。同上注,页267。
·5.同上注,页267。
·6.同上注,页261-262。
·7.同上注,页253。
·8.同上注,页260。
·9.同上注,页268。
·10.同上注,页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