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离远点儿看,北海道地图的形状就像一条大鳐鱼,呼扇着两只巨大的翅膀、摇头摆尾向前游去。手岛圭三郎的人生轨迹正是从鳐鱼的左翅移动到了靠近尾部的位置——从滨海小城纹别到文化重市江别。他一路呼吸着海风,追溯到日本绳文文化、弥生文化的源头;他笔下的动物、森林、湖泊、草原也愈发呈现出一种原始而质朴的美感,直击入人的内心世界。
莫言在《北海道走笔》中写道:“站在广袤大地,单纯的呼吸也变得纯净美好,那是一种涤荡心灵的力量。时间彷佛在这一刻静止,一瞬间地老天荒。”没有亲眼见过北海道的雪线,恐怕很难立刻在脑海中体会到此种地老天荒的纯净与宁静,然而手岛的版画却无一不在表露北海道自然之景中蕴含的这种看不见的原力,亦如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不知从何时起,自然已不再是财富地位的象征,而是“孤独的,具有预言性的,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承载着人类的爱”(雷蒙·威廉斯)。现代的自然是城市的乌托邦。日复一日生活在钢筋水泥环绕中的城市孩童,逐渐忘记了大自然原有的秩序与温度,误将高效、高速运动的风景当作生活的本真,在快餐文化搭配驾车出行中迷失了性灵。这个世界本该是泥沙俱下,八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就像手岛绘本中描绘的那样:四时有序,草长莺飞。越冬前,所有动物必须有足够的准备,才能度过严苛的冬季。待到山花烂漫,鸟鸣声不绝于耳,春天生命勃发的愉悦与欣喜才再次挂满枝头。当父母的也无法替孩子阻挡自然的秩序与规律,除了相濡以沫,哺育后代,还要随时面对可能降临的生离死别。
地球上各种生灵的先辈都经历了自然的种种考验得以存活,包括人类的先祖。那些带有自然温度的鱼兽花草,用最为质朴地线条留存在保留至今的古物上,激活现代人的记忆,触动徜徉在人心底的自然之灵。手岛以版画形式呈现的独特动物绘本,似乎特别适合于充当这样一种媒介:它们以同样素朴、富于张力的线条,传递着自然的灵性,让远离大自然的现代人重温山河湖海的温度,汲取蕴藏在自然严苛面目之下的力量,感受自然大爱,重沐生命大德的洗礼。
想起胡兰成一段感伤而美丽的话:古诗里有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立秋与冬至,于人体皆感觉得亲,但是现代人住在冷暖气温度调节的室内,先就肌体与时令节气隔绝了。现在的人们也不看月亮。哪怕那月多么像朵云轩信笺上滴落的一颗泪。这本是胡兰成“体露金风”的理想。纵观人类历史,只有勇于将自己坦呈于自然星空的人,才能受到自然中运行千古之气运的庇佑与助力——因为经历过严苛自然考验的人自然无惧生活中未知遭际的挑战;也因理解大的生死而更易通晓自身。这或许就是时下“乡下养儿”的初衷。承接自然流转之气,从自然秩序触类旁通、知晓生活真谛,这大概是中国学人与日本有识绘本家共同的智慧。手岛的动物版画绘本无疑独立于当下的都市生活、执着于另一层面的风景塑造,令今天的父母与孩子能够经由这些画面,重新踏足星空,用自我的灵性与那些大自然的生灵对话,承转自然灵韵,明自然之理,通过重与自然共呼吸同命运,了悟生命自身的命运与价值。
手岛自己身世简约,不过寥寥数条。他当过教员,后以版画家的身份独立,通过自己首创的版画绘本以及帮别人绘制插图为生。1982年创作的《湖边的猫头鹰》是他的成名作,之后由他创作的版画绘本不断斩获日本国内(《湖边的猫头鹰》荣获绘本日本奖、《神鸟》荣获厚生省儿童福祉文化奖励奖)与国际大奖(《北方狐狸的梦》荣获博洛尼亚儿童国际书展图画书奖、《北方狐狸的梦》与《大天鹅的离别》被《纽约时报》评选为纽约十佳绘本)。作为日本首屈一指的绘本家,手岛从日本走向了世界。然而他的个人生平,依旧寥寥。一日有人为贺朋友的乔迁之喜,在道立美术馆附近的画廊中购买了一幅手岛圭三郎绘制的版画作品。他念起手岛曾是自己就读的千岁中学的美术老师,还当过哥哥的班主任。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这样一个镜头:还是单身的手岛老师正独自一人放飞一架木质模型飞机。学生一眼认出这“飞机”竟然是太平洋战争时期一架被称为“月光”的双引擎战斗机模型,而手岛自己对此却毫无意识……大约手岛除了自己心中的自然之景,竟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处现代秩序的苛烈。这是艺术家最为偏颇却也最为单纯的侧影吧。
战时沈从文在昆明时遭遇轰炸,天上轰鸣而过的战机让他突然彻悟了现代本就如同这战机,已经闯入了传统的天空,与过往纠结在一块儿。现代给予人的前进与发达意象多少因此沾染上了黑色的暗影——毕竟现代性亦有黑暗的一面。在看到手岛对于战争现实的单纯侧影时想到:日本绘者究竟有着与国人不同的、不纠结于现实而执着于艺术世界的匠人精神。这应该是手岛的动物版画绘本带给我们国内读者的另一种内心体验吧。而在这种体验中,有着另一种时间积累的方式,它用自身单纯的存在说明着一个意义:有时“明亮天际到暮色将晚,仿佛走过一个世纪的漫长”(《北海道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