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
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牛公牛花学名叫什么,我不知道。这种花形似喇叭花,黄色,有紫红色的晕块,非常艳丽。但它是有毒的。
一天傍晚,天已经快黑了,我妈妈焦急无比地牵着我家的羊回来。那只羊口吐白沫,抬着头咩咩乱叫,声音很凄惨。我顿时觉得乌云团旋,天地变色,出了大事情了。
羊牵入堂前间后,妈妈来不及理睬我追问出了什么事,就去灶头烧绿豆汤,一边说,有人说绿豆汤能解毒,不知道行不行。灶下火很快旺旺地烧起来,一升绿豆倒入锅里,加上水,妈妈这才有空说明经过。她说,我看见羊在吃牛公牛花,还跟阿沉说,阿沉阿沉,羊怎么会吃牛公牛花?羊吃了牛公牛花会不会中毒?阿沉还说,羊既然自己吃了,可能不要紧吧。没想到一会儿就吐白沫了!
那天生产队的活是给山坡上的白术地削草,所以妈妈将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牵到那里,让它们吃柴草——我们经常放羊的山,柴草不够嫩肥,但白术地路比较远,平时不可能派一个人管着羊。所以羊是去吃大餐的。
山上有些柴草有毒,比如牛公牛花,比如漆树,这我们都知道的,羊也知道,羊从来不会去吃。没想到这次这只母羊吃得口滑,忘记了神农氏的话,连牛公牛花也吃了进去。公社里倒是有兽医的,但一般只阉小猪,平时找不到他。后来绿豆汤果然奏效,将羊救了过来。
牛公牛花有毒,虽然很漂亮,我们也都不敢碰,只是感到特别神秘。春天牛公牛花开时,天是热了,但溪中的水还很冷,因此不能淴浴。
淴浴就是洗澡。但天冷时洗澡,叫擦身——那时农村里没有浴室,也没有热水器,一般是烧热了水,舀在盆里洗,男的就在门口洗,女的将桶端到房间里关上门洗。
我们小孩子淴浴,实际上是嬉水,在一个深潭里游泳,扎猛子,互相泼水,或者爬上岩石,跳进水里。也许大人们怕春寒未消,孩子们不顾水冷就要去淴浴,于是编出了这四句歌谣,不惜用“买棺材”这种话来吓人。
其实我们平时念诵时,虽然觉得棺材两个字阴气森森,但对买棺材并不在意,甚至没有联想到死人的事。
可是有一次牛公牛花还鲜艳地开着,阿德割了猪草回来,觉得太热,就跳下溪中深潭洗了个澡。结果给小正遇上,当即念给他听:“牛公牛花开,淴浴买棺材;牛公牛花谢,淴浴淴到夜!”
小正二十多岁,是个大人,所以他的话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阿德害怕了,忙问怎么办,小正说:“还能怎么办?快去买棺材吧。”
阿德吓得不轻,想来想去,结果爬进一个棺材,躺了一会儿,算是买过了棺材,解了咒——农村里有的老人,有早早备下了棺材的,叫做寿材,放在房子里。我们也觉得他做得很有道理,既然已经在棺材里躺过了,就算牛公牛花还开着,他也不用怕了。
这件事使我第一次将牛公牛花开时淴浴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牛公牛花谢了,虽然可以淴浴淴到夜,但满头大汗去淴浴还是被禁止的,大人们说,等收了汗再去淴,否则会生病的。我二哥还编了个故事来说明:
有一个人去开会(当时人平时不大出村,但干部开会,会去别的村或者镇上),那天大太阳,半路上走得热死了(当时人交通基本靠走,自行车只有镇上人才有,小汽车,那只有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才有,美国人不走路,胖得上不了楼梯,实在腐化堕落),就跳下河淴了个浴。他接着走,又热死了,又跳下河淴浴。他一路上淴了七个浴,结果当天晚上在旅馆里死掉了。为什么?
我傻傻地跟着问:“为什么?”
二哥说:“因为他满身是汗去淴浴。”
我不服气,说:“你又没说他满身是汗。”
二哥说:“他走得热死了,当然出汗了。”
淴浴是这样的可怕,老年人经常会讲一些淹死人的故事,还会讲一些河水鬼的故事——河水鬼与吊死鬼,是最著名的两种鬼,他们最喜欢“讨替”(大概阴间河水鬼和吊死鬼的数量是有定额的,这样的鬼一定得拉个替身,才可以投胎转世)。这些故事要等淴完浴、吃过晚饭,摇着麦编扇,坐在黑黝黝的道地里听,才冷飕飕寒浸浸的好玩。
可是我们还是喜欢淴浴,傍晚时分,活干完了,几个深潭就不断响起人跳入水中的嘭嘭声。最调皮的几个真正是淴浴淴到夜,在水里浸得手指皱皮嘴唇发紫还不肯上岸,一定要等奶奶在村口高声喊名字,才肯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