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铁匠钟实是一个喜欢较劲的人。
老钟打得一手好铁,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铁匠,几乎整个香稻村的铁具都是老钟的生意。铁房里热,打铁又发汗,所以老钟常年都穿着一件汗衫在跟铁疙瘩打交道,除了原材料采买和接送预订的铁具不容其他人插手,其他时候家里家外的事都是妻子张爱桂说了算。
最近老钟家就在张爱桂的主张下买了一只小白狗,一只中等身材却充满活力的小狗,张爱桂是认为家里的院子里经常会堆积着一些铁矿和煤炭,自然是需要一只小狗来守着,现下这个重要的任务就由小狗小白承担着,所以小白的饭盆和狗窝自然也在院子里。
这天早上老钟吃过早饭端着剩菜剩饭去院子里喂小白,小白看见老钟端着饭碗就兴奋地直摇尾巴,一跳一跳地冲到老钟跟前,老钟摸了摸小白的头,走到小狗的饭盆面前,把手里的饭菜倒进里面,小白欢快地扑到饭盆上嗅着饭菜,忽然伸出一只爪子打翻了饭盆,菜汤洒了一地,饭粒也变得脏兮兮的,而小白却津津有味地在地上吃了起来,老钟见状一把拉住狗绳,把小白拉到吃不到饭的地方大声训斥到“混账东西,好好的饭菜放在盆里你不吃,偏要弄得一地都是,糟蹋东西......”
张爱桂本来在厨房洗碗听到声音赶出来,一看是小白又打翻了盆子,老钟正在凶巴巴地训狗,便赶上去拉过狗绳说“大清早的,你在这儿跟小狗凶什么,它在前主人家那里习惯了,一下子改不了,你好声说嘛。”
“都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天了,你看有没有用嘛?又糟蹋东西。”老钟看着地上洒落的饭菜说到“还不如打它一顿就长记性了。”说完便伸手要拉狗绳。
“打什么打?不准打,你跟狗叫较什么劲?”张爱桂把狗护在身后。
“你就惯嘛!人和狗你都惯,就是不相信‘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嘛!”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去铁房了。
老钟坐在铁房墩子上闷闷地抽着烟,烟灰轻轻抖落在地,思绪就像缥缈的烟雾,他想起了家宝,他唯一的儿子,曾经是整个老钟家的宝贝,连名字都寄托着爱和期待,可是家宝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家了。
抽完了两只烟,老钟开始点燃炉子的火,往里面加了几块大小适合的碳,张爱桂没有像往常一样进来帮忙拉风箱,想必是老钟说的那句“人和狗你都惯”也触痛了她,老钟就自己又转过去拉风箱,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炉子,老钟想起了家宝刚出生那会儿,整个家就像炉子一样亮了起来,那几年他是有口皆碑的钟铁匠,他的儿子钟家宝是邻里夸赞的好孩子。整个家越过越好,如果后来家宝没有被爷爷奶奶宠的无法无天,如果家宝开始做混事儿的时候张爱桂没有继续惯着,现在的家会不会也是红红火火的?看火烧得差不多了,老钟用火钳夹起一块铁矿放进了炉子里,铁矿渐渐由黑变红,老钟盯着那块变得通红的铁矿又想起了家宝,家宝两年前从家里走的那天,因为怒气而变得通红的脸。“家宝......怎么会这样......”老钟轻轻地喃喃出声,回过神来赶紧将铁矿夹出,放在砧台上,抡起锤子开始打铁“噔——噔——噔——”现实中只有反复的敲打声回荡在铁房里。
到了中午,老钟正在给一块有了镰刀型状的铁浸水降温,水面“呲——”升起一阵水雾,老钟揩了把额头的汗,想着这天气太热了,就听见张爱桂在外面喊着“你今天是不晓得几点了吗?吃个饭还要人喊吗?”老钟便放了工具去洗手了,饭厅里老钟和张爱桂正在相对无言地吃饭,院子里忽然一阵狗吠声传来,张爱桂搁下碗筷出去,就看到村主任肖张穿着一身西装和大皮鞋被小白吓得连连后退,因为脸皱到了一堆,面颊上那颗大痣都移了位,连忙冲上去拉住狗绳说“肖主任,您怎么来了?小狗不懂事,没吓着您吧?”
肖张勉强笑出镶金的门牙摆摆手说到。不碍事不碍事,我有点事想拜托你们家老钟。”
“那您往里边去,老钟还在厅房里吃饭。”
等张爱桂从新栓好了狗绳,回到厅房就看到肖张坐在老钟边上,正前倾身子同老钟说着什么,老钟却直摇头,伸手推搡着肖张,更怎么回事啊?你俩有事好好说啊。”张爱桂拉住老钟推人的手。
肖张一双小眼睛放着光,就像是得了救星一样,连忙抓住张爱桂“嫂子嫂子,你帮我劝劝老钟哥,就帮我一回吧!我就要——”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谁劝我都不行!”张爱桂还没来得及听清肖张的话,就被老钟打断了,老钟更是直接甩手离开厅房径直去了院子喂狗,留下一脸尴尬的肖张和一无所知的张爱桂。
院子里,老钟把狗盆摆正再把饭菜到进去,蹲在一边盯着小白,眼看着小白有伸出爪来按狗盆,老钟就一把夺过狗盆又打了小白一巴掌,小白被打的“呜——”的叫了一声然后就缩回了狗窝里,老钟说“规矩就是规矩,这一顿你该饿。”说完就把狗盆拿走了,小白在窝里恹恹地趴着。
厨房这边肖张虽然被老钟不留余地的拒绝了,但是他还是不死心地没走,即使张爱桂表示自己做不了这方面的主,他也趁着张爱桂洗碗的功夫在旁边耗着。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大油头一边劝说张爱桂“我说嫂子我老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轴承实在是有急用啊,就指着这几天太阳收水稻了,没有轴承打谷机怎么转啊,不然也不会腆着脸上门来。”
“可这老钟的规矩我也不能改啊,毕竟也是别人先来定的刀,这要先给你打了轴承,人家怎么想啊?”张爱桂有些为难,她不想得罪肖张,毕竟大小也是个官儿,可是老钟这爱较劲的人,也不可能说服他破他的规矩。
“嫂子嫂子,我出这个数。”肖张瞪大了一双小眼睛,伸出两个手指头在张爱桂眼前晃了晃。
……
晚上吃饭。
“肖主任那个事儿我答应了,你今晚加班把轴承给打了吧。”张爱桂头也不抬地说。
“我明天一大早要骑车去郑家沟送刀,那条路烂,不敢加夜班”老钟说完也低头扒碗里最后一点饭,不看对面的人。
“钱我已经收了。”张爱桂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人,平时随和的面容变得慌张。
“你收了你给退回去,我没答应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拿钱去干嘛。”老钟说完擦着嘴起身。
老钟刚要走出饭厅就听见身后传来“啪——”的声音,是张爱桂摔了筷子。
“对!我就是要把钱给我家宝,他钟家宝不是你的儿子吗?要不是你当初死较劲,不肯给那两万块钱,我家宝也不会走!姓钟的,我告诉你,你不打就不打,老娘自己打!”张爱桂红着眼睛哭吼道,身体也怒得微微发抖。
“钟家宝自己借的高利贷,就是要自己还,你帮他还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是个无底洞……”老钟无奈地向张爱桂解释着。
“够了!你有你的大道理,我不懂!”张爱桂说完就直接去了铁房。
夜了,老钟侧躺在床上尽量放松右边的胳臂,最近一个星期他太累了,收水稻的时候到了,整个香稻村都赶着要趁好太阳收下稻子,铁具的需求是很大的,他基本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加点,只有今天早些躺到了床上,是因为铁房被张爱桂占着,他想起从前在师傅家当小学徒的时候,张爱桂是小师妹,每天都帮着拉风箱、加热水,那时候的小钟学东西慢,被大一点的师兄打趣不是这块料,,师傅就对小钟说“学得慢不要紧,只要学的精细,做得慢,也不要紧,只要做的真,讲诚信,守规矩就是好铁匠!”小钟用力地点头,又拿起铁锤打起了铁。
“噔——噔——噔——”
听着楼下传来的声音,每一锤都像是捶在老钟的心上,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张爱桂在偷偷给家宝打钱,这次肖张给的钱一定不少,她肯定又想存起来汇给家宝,家宝还是戒不了赌啊!可是师妹啊!慈母多败儿!家宝从前就是被惯坏了,你今天为了家宝又在做什么糊涂事啊?打铁是我们在一个那里师父学的,可是这几十年来你何曾真的动手打过啊。
第二天一早肖张拎着一袋苹果来老钟家拿到了轴承,他拿着轴承就欢天喜地地去了,完全没注意到递给他轴承的张爱桂昏黑的眼眶。
肖张走后,张爱桂便径直上楼睡觉,老钟除了喂狗时守着看了一会儿小白,确认它没有打翻盆子以后,就去车棚骑上摩托车出门了。
邻近中午了,老钟刚到家门口就看到肖张在气愤地拍自己家的大门,原本是他想着张爱桂一个人在家睡觉便锁了门,结果这肖张把门拍的直响,已经把张爱桂吵醒了,老钟把车停好的功夫,张爱桂已经把门打开了,就看着肖张一把抓住张爱桂吼道“你们两口子是不想做生意了哇?都骗到我头上来了,亏我还给了你两百块钱——”
“肖张!你给老子放手,你想干嘛!”老钟冲上去推开肖张,把张爱桂挡在自己身后。
“我想干嘛?你瞪大你的狗眼睛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说着就把手里那根已经完全变了型的轴承伸到老钟眼前。
果然是这东西出了问题。
“钟实张爱桂,我今天就把话撂这了,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整好,耽搁了我收稻子,我跟你们没完,你们晓不晓得过两天就要下雨了,我的稻子啥时候收?”肖张黑着脸说道。
“原来你也知道过两天就要下雨了,大伙儿都赶着这两天要刀,你还来找我先帮你,且不说我本来就有规矩先来后到,人人都一样,我凭什么先给你做?”老钟看着肖张面不改色地说。
“少给我扯什么规矩,规矩你还不是收了我的钱?再说了那里一样了,一样的人能一根轴承给你两百?顶多一百!”肖张激动地扑上来张牙舞爪的说着,脸上的那颗大痣也仿佛快要跳出来似的。
老钟回不上话,低着头,脸憋得通红。
“我说你也真是心黑,我两百钱给你,你就给我这么个东西,两个小时都没用到!还是说你钟铁匠的手艺已经不行了。”肖张不依不饶的说道。
“不是的!不是老钟!是我想要那个钱才昏了头......”张爱桂说完就趴在老钟肩头上哭了起来。
肖张也没想到张爱桂会突然哭起来,便没有再说了。
“你走,下午五点以后再来拿,要是再不好使,我从今以后就不打铁了。”老钟揽住张爱桂说。
“成,我就下午再来,记住你说过的话。”肖张说完就走了。
肖张是五点半来拿的轴承,从他走后一直到七点,钟铁匠家的铁房里都一直没有打铁的声音,这是很不寻常的,但是晚饭过后就恢复了打铁的声音,之后的几天也都如常地响起,直到有一天钟铁匠出门送货,从早上一直送到晚上以后,钟铁匠家的铁房就再也没有了打铁声。
几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张爱桂在门外晾衣服,同路过的王二嫂闲聊“哎哟,我说爱桂啊!你们家老钟怎么突然就不打铁了啊,我们家新买那菜刀着实不好用啊,现在的后生手艺还是不如老钟啊!”“他啊!不知道跟谁较劲呢......”老钟搬了一个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手里还拿着一张鸡蛋饼吃着,小白围在椅子周围摇着尾巴,一边听着外边的对话一边扯下一块饼放到狗盆里,小白乖乖地埋头在狗盆里吃了起来,老钟便摸了摸小白的头说:“有些劲咱还是得较啊,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