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娘 子
疯娘子不疯。她悍,她泼,她辣,她狠。
有好事者可能受《红楼梦》中有个“凤辣子”的启发,一不小心谐称她为“疯娘子”,谁知她竟乐而受之,大有得“铁娘子”美誉之意态。既如此,对这个众人欲说还休的“娘娘”,村里的男女老少遂不以行辈称之,众口一词“疯娘子”。以至于多少年后,并不知其为人的后辈甚至小孩口称“疯娘子”时,也叫得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好像这名号本来就是她的名字一样。
是的,“疯娘子”这名号至今还在,哈哈,因为疯娘子本人也仍健在。但如今,还有多少人知道、甚至领略过疯娘子的厉害?疯娘子“叱咤风云”的时代,轻轻揭开,已该是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前泛黄的一页吧?
这疯娘子曾是周围有名的“惹不起”。无事要生非,睚眦必求报,能贪则贪,能占则占,能拼能斗,为一文钱要骂你祖宗十八代,求一分利哪管它千秋万代名。谁若不小心惹了她呀,砍倒你的青辣椒,割掉你的嫩油菜;田埂放你的水,鼠药毒你的鸡;锄头挖你的门,石头砸你的屋……花样百出,叫你防不胜防、猝不及防。“御驾亲征”往往就所向披靡;再不然,就来个“穆桂英挂帅”,领着一干儿女齐上阵。惹着她的,恐怕只能铩羽而归吧?
骂人?那可是她的绝活,借一个山乡里见过大世面的人之口来总结,那持续时间之长,污秽内容之多,运用语言之刁,都无愧于“骇人听闻”这个词儿的!是不是“史无前例”、“空前绝后”就无法考证了。疯娘子骂人,精神抖擞时,骂一句,一蹦三尺高,还要重重拍一下屁股,可不嫌累;蹦不动了,她也要拿块木板做道具,敲一下,骂一句。可没见过疯娘子骂人能少了个把时辰就收摊的!据说大作家赵树理写农村小说,曾专门到农村体验生活,并专门观察搜集过农妇骂人的情景。没能遇上疯娘子,给他的采风录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真是老赵的一大憾事吧。
疯娘子住的,可还是一个大湾。难道偌大一个湾子,就任由这疯婆子张狂?唉,有心的想管管不了那么多,更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势单力薄呀。想收拾她?打不了狐狸惹一身骚、吃不了叫你兜着走!于是乎,只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了,只好“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了。
但也有例外。多少年后,我脑海中还留存着那惊心动魄的一战的鲜活记忆。
也可能是酝酿已久、早就蓄势待发了吧。至于具体事因,已没人能说的清了。在广大农村,反正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起纠纷乃至冲突的,真是稀松平常的事儿。再说了,个中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哪能盖过有人挑战疯娘子这一风头呢?
那天一早,又有很寻常的疯娘子的叫骂声了。本来比村头大树上那高音喇叭还正常的,可这一次,居然不是她一人唱独角戏,而是有了接应之声,而且声如洪钟,直逼耳鼓。突然破空而来,大有后发制人之势。应战的,是女中须眉吴胖子。大概疯娘子也没料到这一意外吧?短暂断线之后,她很快便重新稳住了阵势,气沉丹田,穿云裂石,骂声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双方开始了嘴皮子上的短兵相接。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真可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惊风乱飐芙蓉雨,密雨斜侵薜荔墙。比速度,比音调,比内容,更比气势。虽未真正动武,其实已是嘴功全方位大比拼了。高手过招,隔空取物,隔山打牛! 我相信,那个不寻常的早晨,湾里一半以上的农妇为听这意外的嘴仗而忘了做饭了,湾里所有的鸡鸣狗吠,也为之悄无声息了。但可不是“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呀。
嘴仗只是前奏,是各据山头的空对空。大战八百回合,持续了一个早晨之后,你想想,就是一般的耍嘴皮子,一般人也该筋疲力尽了吧。而这双方的阵仗却愈演愈烈。战争升级了,两人扑到了一起,开始近身肉搏战。
也不管什么柔道摔跤相扑术,当然也不会像古代“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一般等对方摆好阵势再比拼。能用上的身体部位,能想到的招招式式,在疯狂厮打中淋漓尽致的发挥出来。吴胖子仗着身高力大,五大三粗,总想泰山压顶般压住疯娘子;疯娘子手脚利索,总是使阴招偷袭对方软肋。两人连打带滚,连滚带爬,一直从大路打到塘埂,打到泥塘,浑身连灰连伤兼带塘泥,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在二人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双方的儿子也加入了混战。疯娘子的大儿子招工走了,这样恰好双方各有两个儿子斗阵,倒也旗鼓相当。先也是肉搏战,但不久石头、镰刀、锄头。铁锨也都用上了。湾里人眼看再这样打下去,说不定要闹出人命了,赶忙相互吆喝着,冒着“枪林弹雨”强行终止了这场恶斗。
一场恶斗,疯娘子本人被打的鼻青脸肿,可她也生生扯掉了吴胖子一块近巴掌大的头发。疯娘子的三儿,伤成脑震荡,后来就成了傻儿;吴胖子的大儿耳膜受伤,后来也变成了聋子。这傻儿、聋子至今也没医好,当然啦,这都是后话。政府、公安介入,综合村里意见,结果是免于刑事拘留,双方损伤自负。
吴胖子一家后来没两年就搬走了。我想这肯定与湾里有个疯娘子有关吧。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斗不过,只好远走高飞了。
吴胖子是躲了走了,湾里人可不能都躲了走了啊。疯娘子照样撒泼,乡邻们照样尽可能避免去惹她。可说来也怪,这样一只母老虎,在湾里居然比老好人还吃香,还有人缘。这里面,恐怕深藏着复杂的人际心理学吧,想必有慑于淫威、不得不巴结讨好的因素了,还说不定与别人得有求于她有关呢。个中奥妙,嘿嘿,我想到了当今唯一霸主的美国。
疯娘子很有邪胆。一个女的,独自一人夜晚叉泥鳅是常有的事。她敢走夜路,也不信什么鬼神。 有几年,左村右湾的,有老了人的人家,头天才送上坟山的花圈,第二天便不见了踪迹,闹得人心惶惶。就有人撞见她深更半夜的上山偷了花圈,转手卖给了花圈店!不过,谁也不敢找她理论的。这种现象,直到新式花圈流行了才没了影儿。
而正月十五祖坟山上送亮本是当地一大风俗,此时又成了她“大发横财”的好时机。送亮仪式一般在夜幕降临前就结束了,等到夜深人静,她到坟山上去偷送亮的蜡烛,得用大蛇皮袋扛回家! 可也正由于她有这邪胆,而胆小的乡下人又多得是,于是哪家有病人夜里需急诊,本主又不敢走夜路,往往就求她去找医生或至少让她做个伴;哪家小孩受了惊吓,也请她深更半夜到阴森森的荒郊野径去“喊魂”(这该是屈原笔下的“招魂”遗俗吧),这些也算是疯娘子这个人难得的亮点吧。
也可能是她这个人天生煞气重,也可能是她的泼辣太有名,即便不骂人、不发飙,疯娘子也不怒自威,往往让人不寒而栗。她婆婆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哪家小孩子哭闹止不住,喊声“疯娘子来了!”居然比什么都灵光;有下乡干部走基层,到了这个湾子,最怕的不是哪家凶巴巴的冲出一条大狼狗,而是这趟差事,可千万别与疯娘子扯上什么干系!
嘿,贪尽占尽、“风头”出尽,这疯娘子的日子过得该很滋润吧?不好说。在农村那小小的“一亩三分地”,再能再狠,你又能翻起多大浪花呢?女儿倒是得她真传,出嫁没两年,已会罚婆婆跪搓衣板、甚至往婆婆床单下放老鼠刺(学名“十大功劳的”)、床上泼粪水,很快就名闻遐迩了。而大儿、二儿是想着继续走她的老路,恐怕连媳妇也娶不到吗,反正相继与她反目,分别搬到集镇上去安家了,还与她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只在每年的正月初一这个山乡人家特别看重湾邻间相互拜年的日子回湾子来拜年,也算顺带给她老人家拜年吧。至于母子间还有什么别的瓜葛,当事人不提及,别人是不便也不敢问的。只是有一次,疯娘子自己说漏了嘴,说两个兔崽子一年到头不给一文钱,回来还想吃老娘的饭,门儿没有。回来了吃顿饭容易,每人每顿十块钱!才不稀罕,也懒得搭理吧,于是乎,人们总是在大年初一这亲意浓浓的日子见到这两小家来去匆匆奔波几十里的身影。现在,只有那个致残的傻儿与疯娘子老两口相依为命了。她越来越老了,而困在农村老家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田啦地啦山啦什么的,也越来越不稀罕了——疯娘子张狂不起来了!
好奇怪,无冤无仇的、也不准备找她“秋后算账”的,我怎么偏偏劳神费力的翻起了这泛黄的一页?虽健在但早已"泯然众人矣"的疯娘子啊,这是为什么?耐下性子陪我虚掷光阴翻这陈芝麻烂谷子的读者啊,这又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