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英文字母,K-I-T-S-C-H,外教用他蹩脚的中文发出奇怪的声音,好不容易挤出两个汉字:“媚-俗”。那是个年过五十的男外教,有着浓密的毛发,看起来很随和,大家都叫他白胡子老头儿。老头儿在讲台上上蹿下跳,兴奋地讲解着Kitsch的意思。
于是,教室里响起了“悉悉窣窣"中性笔摩擦着纸的声音,学生们一边抬头瞅一眼幻灯片,一边疯狂的埋头记录着。班级里一个男生都没有,大多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其中一半是家庭主妇,平真环顾着四周,看着太太们认真的表情,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扑面而来。
“一群媚俗的家伙。”平真心里恶毒地咒骂着。
1
平真是一家银行的职员,还没拿到毕业证就参加了这家银行的校招,经过三轮考试,一路披荆斩棘打败了一众竞争对手,得到了现在这个岗位。今年,是她毕业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工作的第六年。平真大学的专业是艺术史,当年她一意孤行选择这个专业,全凭对艺术的一腔热血,虽然她并不怎么理解艺术是个什么东西。后来,她有点喜欢设计,又有点喜欢摄影,想去时尚杂志当编辑,可偏偏阴差阳错地报考了银行,还不幸考上了。在经济不怎么景气的高就业压力的洪流中,一个没钱没背景十八线小城出身的年轻人,刚毕业就在大城市有个稳定的差事做,已经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平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份工作,每月领着几千块钱的薪水,比平均线水平略高,旱涝保收,衣食无忧,每日漫无目的地为不同人办理着娴熟的业务,机械地操纵着金钱流水线。她无数次想过要跳槽,只等一个机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平真也是一头雾水,结果这个藏在云雾中的机会迟迟没有现身,一晃就是六年,以至于平真都忘记了,自己还曾有过去杂志社当编辑的想法。
六年里,平真在工作中从未出现过什么大问题,也没任何出彩的地方,她不是没有想过努力使自己爱上这个职业,但总是徒劳,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她从小就讨厌数字,怎么可能爱上这职业。对工作提不起兴趣直接导致她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空气的美好了。”平真经常这么对同事说。
2
如果不知道干什么,那就去学英语,无论何时,多学英语总不会没用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英语这件事成了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不管是干啥的,无聊了就去学英语,总不会错。于是想出国留学的学生在学英语,外企工作的人学英语,国企高管学英语;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的人在学英语,一切不知道干什么的人都去学英语,仿佛学英语已经成了各色人等的保护壳。随处可见的英语培训机构铺天盖地散发着培训招生简章,热情地向路人抛洒通往进步之途的橄榄枝,终于在一个冬日,平真欣然接受了橄榄枝,花了五千多块,成了英语成人班儿的一名学员,走上了进步的正途。
“最近刚聘请了一个私人保姆给我带孩子,我终于可以闲下来了充充电啦。你最近忙些什么呢?”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特别的。我的两个宝贝都在中清幼儿园(一家贵族双语幼儿园),老师照顾的特别好,什么都不用我管,上午我就来学学英语,下午去老公的私人会所做护理,晚上健身或者打打牌,过几天准备去澳洲度假。”
"Your bag looks so good.”
"谢谢,LV 最新限量版。”
“······”
课间,两位学生攀谈了起来。她们长得不错,顶着精致的妆容,完全看不出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若仔细观察,还是能发觉眼角细微的鱼尾纹。平真坐在一旁,毫无兴致地听着两位太太无聊的炫耀。她对太太们的生活方式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正在聊天的两位。其实她们长得并没有令人讨厌,反而十分温和,至少是蛮让人舒服那种。
平真的家庭不算富有,但也算不上清贫,她对金钱没什么太大欲望,反而一心想追求点精神的胜利。从上大学开始,她就想着可不可以不那么平庸的度过一生,也许这是她想去时尚杂志当编辑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喜欢设计和摄影,而是因为时尚从来都是拉开人与人之间距离的,那是一种非凡的象征,她喜欢这种象征。
3
工作后,平真拒绝参加任何活动,用她的话来说,“一切集体活动都是讨好。”可她也不明白自己从集体活动抽离出来后还能干些什么,不管能干些什么,能抽离出来总是好的,这意味着逃离了刻奇。一个能够从媚俗中逃出来的人,总是幸运的。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跟着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为媚俗。”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对媚俗做了深刻解释。平真从中学开始读米兰·昆德拉,读到了现在,但她还是始终不能明白媚俗的真正含义,即使这个词早已在她耳朵里融化,却还没能流淌进她心里。这一熟悉的词汇在被消化吸收前异化成了一个坚硬的外壳,将平真紧紧包裹在一个密闭屏障中,她开始将平庸和媚俗等同起来。
她讨厌这两个字,却不自觉地掉进了可以用这两个字形容的工作中,在银行工作太普通了,银行的办事员就更普通了,哦,忘了介绍,男同事们都说,平真长得也很普通。平真不想再和一群普通人交往下去,她实在受不了。因而她自己活动了起来,学起了英语,当然,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学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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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胡子老头口中蹦出了“媚俗”二字,平真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突然想作呕,随即一阵眩晕,但她还是忍住了。她在心中默念:“平真啊平真,你还真的是够普通,真的很配得起自己的名字,平真:真平庸。”她愤恨,悲伤,无奈,继而愤恨,又十足地无力。她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怎样呢?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的小说《人间失格》像蜱虫般钻入她脑中, 她惊觉,这个苗头可不太好,赶紧晃了一下头,转移了下思维。抬头环视着周围认真听讲的太太们,好像她此刻又不那么讨厌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