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妈妈开门后引入一个看上去比她年长一些的女子。
这女人瘦得惊人,看见她的第一眼我不禁想“瘦得像道闪电”也不算太离谱的譬喻嘛,此刻我就感觉我的视线像被什么东西劈了一下。
正是午饭时间,家里的阿姨将餐桌摆好后离开了,爷爷坐在桌边,歪着嘴傻乎乎地笑着。妈妈客气地将这个女人领过来,还周到地替她拉开一张餐椅。
我替爷爷装了一碗汤摆在一旁晾着。爷爷两年前中风,外公外婆一个多月前相继离世,现在家里又多了个刚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姨妈,霉运接二连三。“不管怎么说,”我捏着嗓子,模仿着我想象中的阴阳怪气的腔调,“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家还算有钱,有米养闲人。”我向那个入座后就一直低着头的女人说。
妈妈横了我一眼,示意我闭嘴。
“喂,说你呢!”我干脆抓起筷枕轻轻砸过去。
“青蓝,和长辈怎么说话的?”妈妈尖声叫起来。
“长辈?她凭什么?凭她比我年长,我从小到大她为我做过什么事值得我拿她当个长辈看待。我知道幼儿园接送我的都是爷爷哦。她在哪里?如果我没记错,我连见都没见过她!”
我妈的脸涨得通红,摆在桌上的手捏得指节泛白,显然正在考虑要不要冲过来呼我一巴掌。“叫姨妈!”
“呵呵,凭什么?”我分毫不让。
“我叫连云碧。姓氏和你妈妈一样,云天的云,碧蓝的碧。”连云碧抬起头,不卑不亢道。她的眼睛极大,却没什么神采,像两枚蒙尘的玻璃球。
“姐!”我妈抱愧地望望她,又冲我色厉内荏大吼,“叫姨妈!”
“没事,小孩子不唯唯诺诺未必不是好事。”连云碧淡淡道,“如果你喜欢,就叫我连云碧。”
这是我和怪物姨妈第一回合的交锋。我原以为她会像个尊严受到挑衅的成年人那样暴跳如雷甚至摔门而去,但她并没有。不是说她之前得的是郁躁症么?她的平和冷静反倒衬托得一直对我嘶吼要我道歉的我妈像个神经病。
之二
我家住的是两层独栋小楼,外边有个颇大的庭院,主人房和妈妈的工作室在二楼,我和爷爷住在一楼,爷爷的房间有独立卫浴,我则使用一楼的公卫,连天碧被我妈安置在一楼朝东的客卧,也使用这个卫生间。
临睡前我推开卫生间的门,恰好撞见脱下睡裙准备淋浴的连天碧。
已经瘦到没有性别特征可言的躯体,用纱布裹一裹都能直接充当木乃伊,骨骼的轮廓在苍白的皮肤下隐隐地显现,触目惊心。不过我的审美观一向和普通人大相径庭,我倒是觉得连天碧的身架比例十分匀称,我并不觉得她难看,但我也知道在别人看来她恐怕像个怪物一样,是从类似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样的地方穿越而来的。
连天碧披散在肩头的头发如打开的扇面,里面夹杂着一撮一撮的白发。
”你怎么不锁门?”
“我锁了的。”
我们俩都觉得有点尴尬,退出去前我想起卫生间的门锁确实坏了,阿姨昨天联系了物业让他们派人来修的。
在等待卫生间空出来的时间里,我随手在素描本上涂画着连天碧瘦骨嶙峋的身体,同时心里有点好奇,她为什么会瘦成这种鬼样子?难道她在“那个地方”遭到了虐待?可是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差不多隔几天就要去探望她,怎么会发现不了?
她是自己把自己饿成这样的呀,果然是个神经病!
”我用好了。”门外传来连天碧的声音,很轻但吐字清晰。
“知道了。”我生硬地答了三个字,推开素描本却没有立即去卫生间。我走到穿衣镜前,脱掉衣服,观察起镜中的自己。
我知道按照正常人的审美观,镜子里这姑娘还挺美,至少比连天碧那具饱受摧残的处处显露出和实际年龄不相称的衰老的身体要美。
但我并不这么觉得,虽然镜中的少女就是我,我却一点都不喜欢她。
之三
我个子并不高,但在学校坐最后一排,是全班唯一一个单独的座位。我喜欢这里,我主动向老师申请要坐这里。班里几次重新排座,我的位子都岿然不动,算是老师们对我的优待。
如果你能保证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基本上所有老师都会对你另眼相看,比如眼下这位数学老师,他干脆直接告诉我,“沈青蓝你要是觉得课堂上进度太慢了,就干点别的事吧,只要不影响别的同学就行。”
我坐的这个位子,能令我将班上所有同学都尽收眼底,尤其他们全神贯注听讲丝毫没察觉我在偷窥他们的时候,我可以拿他们当蜡像馆里的蜡像那样尽情地观摩,一边看一边在笔记本上画下速写。
林静儿的嘴巴真是好看,古城城的葱头鼻实在太卡通了,方睿的后脑勺真是浑圆……林朗——我的视线转到林朗身上后就再也挪不开了。
因为他坐靠墙的位置,需要半侧着脸看板书,因为窗外投入的阳光,他的轮廓是虚化的,眼睫毛几乎要融进晒亮他脸庞的强光之中。这是个非常好看的男生,我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时就觉得他外形完美得好像已经企及了人类进化的终端。
不知不觉在纸上勾下他的侧影。
大约我盯他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林朗察觉到什么,他扭头看向我,目光对视的瞬间,我看清他眼底的厌恶。
我停住了正在划动的笔,一直到下课,自动铅笔的笔尖仍停留在同样的位置,我像个忽然断电的机器人那样呆呆盯着那几道淡淡的笔痕,非常容易擦干净的痕迹,就像我和林朗之间可笑的恩怨,就像我眼下这个年纪,命运的齿轮都来不及在我身上留下任何清晰的印痕,但这并没有任何值得庆幸的地方,因为面对一张白纸,你终究还是要决定怎么下笔。
数学老师走过来交给我一张a4打印纸,“用最少的步骤把这几题解出来。”
“好。”
“……乖。”年纪比我父亲还要大上不少的老师有点牵强地向我说。
成年人对待我的态度总是不太自然,大约因为生理年龄上我确实是小他们一截的孩子,但他们又无法在智力上俯视我。比如我妈,她在我面前除了各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彰显她作为母亲的权威。
之四
“……这孩子真的越来越怪了。”妈妈这样向连天碧慨叹。她们都没留意我已经走到通往庭院的玻璃拉门旁边。我们家请的阿姨并不懂得怎么养花养草,我妈也不懂,但一贯标榜自己走文艺清新路线的她是不能容忍家里竟然没有摆满郁郁葱葱的植物的,于是她成了花鸟市场的常客,买回家的植物的命运无一例外就是等死,一死她就又去买新的,形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死循环”。
连天碧半蹲着,手里握着一个花铲正给一株植物换盆,脚边还摆了一把巨大的园艺剪刀,她娴熟的动作显示她精于此道,我妈也挨着连天碧蹲着,她像个小女孩似的双手托腮,除了说话啥事也不干。虽然我妈很少对我提及她和连天碧小时候的事,但眼前的一幕印证了我的猜测,她们一起长大时的相处模式就是天才连天碧包揽一切事情,而智力普通的我妈只能跟在她屁股后边当个无所事事的废物。
说我妈智力普通其实已经是“为尊者讳”了,我至今都记得小时候陪我妈一起去买东西她巴着手指头算不清账,我如何在一旁羞愤得满脸通红。但上帝关门后一定会给人开个窗的,我妈现在是个非常成功的玩偶设计师,甚至开始创立自己的品牌。
我真心看不上那些毫无灵魂徒有美态的布娃娃,不过我妈这样一个智商堪虞的成年人我是不指望她能创造出任何灵气逼人的作品。但搞笑的是,那些平庸的作品在市场上竟大受欢迎。我想由此也说明了一个人太聪明了啥用也不管,除了自寻烦恼,比如连天碧。
比如,我?
“你说挺大一姑娘了,好容易有个男生给她写情书,她竟然把那封信剪碎了按照绑架案勒索信那种搞法,重新拼贴成一封信,又还给那个男生了!”我妈愁眉苦脸说,“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猛地拉开玻璃拉门,连天碧和我妈一起抬头看着我,连天碧脸上还有未散去的笑意,这令我更加怒火中烧,“妈,你在和连天碧说我的八卦呢?呵呵,那么你们想知道那个男生收到那封’勒索信’后他怎么了?他哭了!哈哈,那个娘炮!大怂包!谁稀罕他喜欢呀!”
照理说,十几岁的大男孩公然落泪,是应该备受嘲弄的,但这个事件在学校最后演变成“是沈青蓝把林朗惹哭的,那个怪物。”这种流言,承受所有指责的人竟然变成我。
之五
我又忍不住开始画那双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像传说中李斯特的手一样。那双手虚拢着,像正握着什么,但我没往两手之间填充任何东西。
连天碧敲门说,她已经洗漱完毕,我可以去用卫生间了。
“你等等!”我冲出去,“以后你和我妈闲谈时少扯上我。”
连天碧面无表情看看我,“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想知道太多关于你的事。”
这四两拨千斤的反击,我简直快气炸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和我妈是一步从反目成仇跳到姐妹情深了吧?”虽然我妈很少提及她的童年,但家里两个孩子年龄相差无几,一个超凡脱俗,一个却普普通通,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平凡的那个会憎恨另外一个。“关爱一个不如自己的人是很容易产生优越感的,我妈被你压制那么多年,好容易才等来这么个反击的机会,你不是一向挺聪明,还上过少年班什么的,你真没察觉我妈突然对你这么好只是在施舍你,就像贵妇在施舍一个乞丐?还是你已经察觉到了,但你心安理得接受了她的施舍,就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样。”
妈妈听见我大喊的声音跑出来,我这番恶毒的言词倒是没对连天碧产生任何影响,我妈却气得嘴唇都发起抖来。“你到底怎么了,青蓝?总是这么愤怒,这么咄咄逼人!你为什么总是把别人往最坏的地方想?”
“你别以为你做几个娃娃你就真的天真无邪了,如果你在你姐姐真的需要帮助的时候尽到了当妹妹的责任,她当初说不定根本就不会疯掉。马后炮有用么?”
“你、你个臭孩子。”妈妈指着我无力地骂了一句,然后眼泪婆娑而下。
连天碧走上前安抚地拍拍我妈的肩膀,我转身回房,砰的将房门摔上。
我知道我说了太过分太伤人的话,但我不准备道歉,至少眼下不。
我抓起铅笔在那双虚拢的手之间唰唰画了两道弧线,少女腰肢的弧线。
林朗的手,我的腰。
虽然我第一次见到林朗就觉得他像个进化奇迹那么好看,但我并不是因此喜欢他,我还没那么肤浅。事情发生在开学后不久的一个雨天,我从小就有个偏执的习惯,绝不允许自己淋到雨,所以我不但打了伞,还穿了雨衣,雨衣是小鸭黄色的,背后还印着巨大的卡通图案,是的,这是我妈遵从她不老的少女心为我选购的,我站在教室门口收伞时有人在我背后说,”请让一让。”同时,将手搭在我腰上,想把我向旁边挪一挪。
我吃惊地回头看,林朗赶紧将手收回去,并迭声向我道歉。
我才15岁,命运的齿轮还来不及在我身上刻下任何清晰的印记,也许——这是第一道。
我懊恼地将笔甩开一头倒在床上,我从未这么沮丧。小时候我是个傲慢聪明的孩子,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牛逼的人,简直无所不能,但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我连自己躁动的荷尔蒙都无法顺利控制,更别提那些瞬息万变虚无缥缈的心念。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老是要想起林朗。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总有向别人倾诉他的渴望。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越来越不喜欢每天早上在镜中看到的那个自己。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想变成那些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交换心事的女生的一员,过去我一直觉得她们那种行径就像猴子爬上树晒自己的屁股一样愚蠢,但现在我真的想加入她们。
我不明白……我到底缺失了什么。
之六
第二天我回到家,就发现庭院已经焕然一新。原本只是堆放将死植物的坟冢,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园,漂亮得可以入画。于是晚上临睡前我选择将它画下来。
连天碧又来敲门,知会我她用完卫生间了,同时问,“青蓝,我可以进来么?”
我有点意外,嗯了一声。
“画得真好。”连天碧看到我的素描本,“像是黑白照片似的。下午你去院子了?”
“没有,我就隔着窗户看了看。”然后默记了每一盆植物的位置。
连天碧赞叹地看看我,我忍不住得意,“这不是基本的视像记忆力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等着连天碧继续惊赞,但她拿起一旁的铅笔,飞快在图中两处圈了一下,“这两个地方你记错啦。”
我的脸涨红了,如果是我妈这么说,我会立即反驳,你才记错了,但连天碧,如果她说我错了我恐怕真的错了,对她我其实有一种很没出息的臣服心理。“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粗声问道。
“你不该那么对你妈说话。”她竟然是特意来我妈伸张正义的,我有点意外。
“我可以为我对我妈粗暴的态度道歉,但关于我把每个人都往坏处想这一点,我认为我一点错都没有,因为这是实情。”
连天碧轻轻摇摇头,“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不该是有事没事就咯咯发笑的么?”
是的,我们班这样的傻姑娘超级多。“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难道是没事就傻笑?”
连天碧像是被我问住了,过了一会儿露出回忆的表情,“但是你妈妈是。”
“那并不代表我得像她!更何况我并不是怒气冲冲,我只是说出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就是每个人都坏?”连天碧用大人逗小孩的口气揶揄道。
这令我非常恼火,“是!因为人性本恶,所以人类才能主宰地球,不知餍足地索取,伤害并压榨别的物种甚至同类,满不在乎地破坏环境,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那句诗怎么说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我看到连天碧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立即直视她的眼睛,“你是最没资格向我说教、告诉我恶不是推动这个社会进步的原动力的人。我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精神失常的,所以别告诉我你现在搞得这么惨不是因为你不够凶恶和自私!”
我以为这句直戳心窝的话能激得连天碧跳起来,但她只是略微瞪大了眼睛,眼中精光乍现。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怒视,但我还是吓得不轻,我不该忘了就算连天碧如今瘦得皮包骨头,她到底是曾当过狮子的人,是从未在任何公平的竞争中失败过的人。
“总之,我不认为任何人有权力禁止我质疑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惊恐。
“所以你决定不善待任何人?”连天碧又恢复了淡然的态度。
“是。除了我家人。”我妈那么蠢,我当然不能再欺负她而是要罩着她,其实我们之间像昨晚那样的大吵真的很少发生,我爸忙得像陀螺一样满世界乱转,我难得见到他自然父慈女孝,爷爷嘛,他现在脆弱得就像个小婴儿,我更是要不遗余力保护他。
我忽然有点期待连天碧会来问我,“那你拿我当家人对待么?”当然,我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
连天碧转身离开前像个慈爱的长辈那样叮咛了我句“早点休息”,路过放在门口的五斗橱上的1:50比例的英国全肋骨炮舰船模时,还赞许地点点头。这个船模已经差不多完成,我在上面花费的时间不可胜数。连天碧夸了句“不错嘛。”
我终于发现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挑衅连天碧,她根本连应战都懒得,大概在她看来我的攻击力是猫咪级的,根本不值一提。
“连天碧,你现在应该是再也生不出孩子了,对吧?”她的年龄,她的身体状况,我知道我的判断一定是对的。
果然,已经走到门口的连天碧消瘦的背影猛地一僵。
之七
我妈工作室里有个巨大的陈列柜,最显眼的位置放着她制作的娃娃里最热销的“大脑门娃娃”。
我就是个大脑门,我的智商像是量化成了脑门的面积。我妈总是劝我说,剪个刘海会漂亮好多的,我曾对这个提议不屑一顾,但这几天我竟然考虑起要不要留刘海的问题。
我真的不想再被人当作怪胎。
放学回到家时连天碧并不在,妈妈说她出门散步去了,她穿着宽容的棉衬衫盘腿坐在沙发上翻一本很旧的相册。“你要看吗?”她问我。
坐在琴凳上的少女侧身望着镜头,一手扶着琴盖,一手压在凳面上,脸颊圆润,皮肤白皙柔嫩,散发着淡淡的樱红色的光泽,虽然这少女和如今的连天碧判若两人,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不会吧?连天碧年轻时那么漂亮!”
“叫姨妈!”我妈不满地嘀咕。
我还留意到少女时代的连天碧也是个大脑门,但因为她脸型和五官都特别匀整漂亮,同时又秀发如云,大脑门对她美貌的折损几乎为零。“她一直是个大脑门呀?”现在的连天碧脑门也是光秃秃的,但之前我以为她是因为早衰脱发所以发际线后移了。
眼神明亮、若有星光溢出的的少女连天碧看上去特别的鲜活生动,我忽然意识到我妈做的那款大脑门娃娃未必就完全是以我做原型的。“她会弹钢琴?”
“是呀,还有小提琴,古筝。”妈妈想了想 ,“还有笛子,这个是她自己学的,但吹得特别好。”
我挑眉。“她是不是一直都是个特别好的学生,和我一样?”
“不,你姨妈比你还强。”
虽然不服气,但我内心知道这恐怕是实情。
“她体育也特别好,小学的时候就经常代表学校在市里的比赛拿奖,长跑跳高什么的都很拿手。”
乖乖,学霸加体霸!“那她周围的人岂不是都很讨厌她?”
妈妈摇头,“你姨妈的人缘特别好。她从小就喜欢给人帮忙,有求必应,因为她效率高能力又强,答应的事就没办不到的,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学霸+体霸+好人缘,十六岁上大学,本科硕士博士分别念三个不同的专业,顺利在一所知名学府任教,成为校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人也一路美到大,追求者无数,当年的连天碧真的是幸运到无边无际,被整个世界温柔以待,但正是这份巨大的幸运的衬托,接下来的打击才显得那么的残酷。
“别人也许不讨厌连天碧,但你没有理由不讨厌她。”我轻声向我妈说,和连天碧的完美无缺的成长轨迹比起来,我妈的就是一坨shi。千辛万苦复读一年才能考上三流大学,学的是最保险的财会,她念了一半就跑了,断绝和家里的联系,一个人傻乎乎在社会上摔了无数的跟头,才能有今天这点成就。如果没有连天碧这样光芒万丈的姐姐,她的人生必然会轻松快乐很多。
“是的,我曾经特别恨她,虽然你姨妈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我从家里跑掉后,找我找得最积极的也是她。”妈妈的手指在照片的边缘轻轻摩挲,“她出事后,我去看过她,那时不知在给她用什么药,她晕晕乎乎的,和我玩扑克牌,竟然输了。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想天啦,让我替她吧。”
我震惊地看着我妈。
“所以,你也认为连天碧绝不可能去撞那个老人?”
“法官再判一万次我也不信!”我妈斩钉截铁说。
我也不信,尤其听我妈说了连天碧小时候的事,乐于助人恐怕就是她天生的尿性。
“其实这事搁别人身上,气气也就过去了,可是太聪明的人恐怕就是想得多、想得深。”我妈说到这里,有点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白她一眼,“别这么看我,我从来不管别人的屁事,你大可放一百个心。”
“女孩子家怎么说话的?”我妈轻斥,“还有,你姨妈这几天又失眠了,她这个毛病最怕作息不正常。就算妈妈求你了,你没事少去招惹你姨妈好么?”
失眠?我想起几天前我为了逞一时之快说出的话——连天碧你再也当不了妈妈了。
之八
放学后我特意去了趟乐器店,买了一支竹笛。
“我妈说你会吹笛子,我不信。”等到连天碧从外边散步回来,我对她说。
“那你就当我不会好了。”连天丝毫不理会我的激将法。
“你……就当我想听好了。”我不得不放软声音。
有淡淡的笑意从连天碧脸上一掠而过。“你想听什么?”
“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我知道的古曲也就这么两个。
“那些我都不太记得了。”连天碧拿起笛子,想了想,然后吹了起来。
舒缓却韵致款款的笛音如看不见的溪流在屋中流淌。
“这是什么曲子,好好听!”我由衷赞叹。
“一剪梅,是我和你妈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妈,”连天碧的声音停顿下,“你外婆特别喜欢这曲子。”
我听妈妈说过外婆确诊是癌症时已经是晚期,所以她放弃了治疗也选择向连天碧隐瞒这个消息,外婆去世后,外公替她办好后事,然后在睡梦中因心梗而死,前后间隔不到两个礼拜。
我妈和我爸商量了好久,最后决定把真相告诉连天碧,我还记得我妈去疗养院那天脸色苍白如纸,我知道她心里在害怕,怕这样的噩耗会刺激得她姐姐再次发疯。
但连天碧听完后只是“噢”了一声。
隔了几天她主动打电话给我妈妈,说要离开“那个地方”。
根据我妈的说法,连天碧知道外公外婆的死讯时并没有哭,但此刻她却不停地用手指去按搓眼角。晚饭的时候连天碧几乎什么也没吃,饭后就一个人去了露台,很快笛音就响起来。
随着夜幕的降临,窗外逐渐寂静,越发衬出笛音的幽怨,如一种精致的哭声。
我一直坐在客厅那张正对露台的沙发上,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看到妈妈从工作室出来,走进露台。妈妈向连天碧说了句什么,连天碧终于放下笛子,两人轻轻地交谈着。
像连天碧这样重情重义又曾那么强大的人,她大概从未想过她竟然没能做到为父母养老送终。外公外婆遽然离世的事,对她的打击到底多惨重,我根本无从想象。但我知道那句连天碧你再也当不了母亲了的杀伤力有多凶残,如果可能,我真的想把那句话收回来。
每个人都应该是有传承的,承续自谁又传递给谁,人类是因为这样才生生不息的,但连天碧被彻底孤立了出来,上无老下无小。
真的,很可怜。
之九
周末午后,妈妈在工作室忙碌,爷爷仍在午睡,我百无聊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一本杂志,连天碧从庭院走进来,到厨房水槽那儿洗手。水流的声音消失的时候,我清清嗓子开始说话。
“有个问题,我想……”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我想向你请教一下。”连天碧也从小是个聪明得令人发指的女孩子,但她却能赢得别人的喜欢和认同,我能赢得的只有排斥,所以,她确实有资格当我的老师。
连天碧应了一声,向我走过来。
“你知道那个男孩?”
“勒索信那个?”
“是。”虽然极力想控制,但我的脸颊还是发起热来。“我把信搞成那样还给他,并不是为了嘲弄他。”
我告诉连天碧,在林朗给我写那封信之前,我就发现这个男生看我的眼神意味深长,虽然我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观察力和判断力,但在这件事上我迟疑了,我不知道我所察觉到的林朗眼睛里的深意是不是我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然后他就给我写了那封情书,写的非常美,一点都不庸俗,我,呃,还特意上网搜索了确认他绝对不是从哪里抄来的。
连天碧一直专注地聆听着。
“我真的特别高兴,我是想要投桃报李才弄出了那封我妈所说的勒索信,我真的没想到会把他惹哭。本来我只是想,呃,秀一下智商,然后等他来问我为什么的时候告诉他:语言是可以任意玩弄的,你写在纸上的东西我并不相信,我希望你能当面回答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如果我是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你还会说你喜欢我么?如果我满脸麻子?如果我是个蠢货?你到底是喜欢我的优点还是喜欢我这个人?如果你回答不出这些问题,那你就不知道什么事真正的喜欢,在这种情况下你说喜欢我,根本就是欺骗。同时,你也在亵渎’喜欢’这个美好的动词。”说完这番话我尴尬地静默下来,现在想想幸好林朗看到信就被虐哭了,不然若他来问我而我说了这番像是要在辩论赛中击败对手的辩词,后果恐怕更不堪设想。
我等着连天碧嘲笑我的自作聪明。
但她只是伸手在我臂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在’那里’遇见过一个比我年长一些的姐姐,”连天碧开口向我说,“她十几岁就确诊是精神分裂者,但嫁给她丈夫后整整三十年都不曾发过病,即使是面对丈夫癌病晚期这么巨大的压力都没有,一直到她丈夫死去她才崩溃。你的质疑是对的,真正的喜欢和爱是不能诉诸文字的,而是一种天长地久又细水长流地互相爱护和成全。喜欢这个动词也不可能只和你的优点有关。如果只因为你是两百斤胖子而喜欢的人,不是真的喜欢你,但因为你是两百斤的胖子而不喜欢你的人,同样不是真的喜欢你。你的质疑,并没有错。”
和连天碧谈心我感觉到一种和磁场相合的人交流的舒畅感,她轻而易举就能理解我内心的郁结,而我妈绝对做不到。“连天碧,你丈夫呢?”以连天碧的年纪,她应该不会没结过婚。
“后来分开了。”连天碧简短地说。
这个“后来”应该就是指她精神出现问题之后。
“那种人反正也不是真心喜欢你,分开就分开。”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好像在安慰她。
连天碧不敢相信地看看我,眼里有光亮一闪而过。这次的光亮和上次她勃然大怒时眼里闪过的寒光并不相同,但同样亮灼得惊人,我想起老照片上的少女连天碧,那时的她面如桃花、眼神闪亮。据说眼睛特别明亮的人都特别聪明,经历过巨大挫败的连天碧似乎已经学会了把曾经那个聪明得木秀于林的自己隐藏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找那个男孩解释一下?”连天碧问我。
我从未想过还可以有这样的解决办法,“怎么解释?会有用么?”
“你不试怎么知道?”连天碧用温和的口吻鼓励着我。
我相信了她,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是跳进了老巫婆挖的陷阱里。
之十
我好容易在放学的时候找到个机会拦住林朗,不等林朗开口说话,我就一股脑儿把我制造那封“勒索信”的初衷倾诉出来。也许我讲得太快了,林朗像是完全没听明白我说了什么。
“你说完了么?”他声音冰冷得像刀片。
林朗的态度让我方寸大乱,“我……你是故意的么?”这个问题忽然从我嘴里冒出来。
“什么?”
“那次下雨,你搂我的腰。”是的,我真的把这句话说出口了,这一刻我的智商显然为零。
林朗没有回答我,只是嫌弃地看着我,“你,有病吧?”
我没办法掩饰自己沮丧的情绪,吃晚饭的时候连爷爷都留意到我的不对劲,他颤颤巍巍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我,嘴里发出“嗬嗬”的担忧的声音。坐在对面的连天碧问我:“怎么样,今天还顺利么?”她脸上有鬼黠的笑意一闪而过,我忽然醒悟。
“你故意的!”我气得抓起筷枕向她丢去,却被连天碧一把抓住,动作敏捷得像猫儿扑飞蛾一般。闹哪样?武林高手么?我开始相信妈妈说的连天碧念书时是学霸+体霸的“双霸”。
“怎么了?”妈妈抬头看看我和连天碧,我脸上的表情让她明白我可能是吃了连天碧的亏,但她竟然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简直要被气疯了。
为了扳回这一局,我开始天天围着连天碧打转,所谓的“和朋友亲近,和敌人要更加亲近”嘛。她在庭院莳弄花草我跟着,她去妈妈工作室打下手我也跟着,她散步我还跟着,连天碧像被我跟烦了,忽然拔腿飞奔起来。明明瘦得像个骷髅架子似的人,真的发力跑起来竟然有如风驰电掣般,我竭尽全力在后边跟着,不知不觉就跑出了小区。
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孩截住了连天碧的去路,她不得不停下来。那些孩子大概都是学前班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刚刚结束什么出游活动,集结在这里等校车来接。不远处有个公园,我停在连天碧身边呼哧呼哧喘气的时候,有个男人牵着两条狗施施然走近。几位老师都有事忙碌着,小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鸭子似的交头接耳的嬉笑着,他们都没察觉那两条猛兽般的狗。尖尖的耳朵、宽大的臀部、骇人的犬齿和冷森的眼神,我真的没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居民区养像杜宾这样的烈性犬。
我下意识往连天碧身后躲了躲,但连天碧却抬脚走出去。
她迎上那个牵狗的男人。在那人壮硕的身躯的对比下,她更显得单薄如纸。我看着那男人胳膊上大片的刺青,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有小孩,请你把狗牵别处去。”连天碧客气却坚决地说。
我几乎能想见那个刺青男会冲连天碧叫嚣让她滚远点,甚至干脆放开已经发出威吓的呜鸣的两只黑狗让它们冲向连天碧。
“哎,哎,大姐,马上走。”刺青男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大姐我没想那么多,我就觉得这两小狗挺可爱。”男人蹲下来将两只狗头夹在他壮健的臂膀下,两只蒲扇般的大手一左一右牢牢捏住了两只狗嘴。
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显然大脑缺根筋,这还小狗?
有个小孩子好奇地溜过来,伸手摸了摸狗耳朵,脑袋被壮汉控制的杜宾只能默默接受这么屈辱的调戏。
回家的路上连天碧没有再跑步,我跟在她旁边没话找话,“刚刚好吓人。”我真的惊出一身冷汗。
“你怕什么,有我在呢。”连天碧说。
“我知道你是怕那狗伤到我。”我妈肯定对连天碧说过我很怕狗。
连天碧显然被我的自作多情逗乐了,笑着看看我,“刚才那里可有不少比你更小的孩子。”
是的,我看到了,我还看到连天碧望向那些小肉团时的眼神有多渴慕。“但……那些人和你无关。”我说。
我说这句话并不是为了嘲弄连天碧,而是想安慰她。
想想真是不公平,她有这么好的基因,这么高贵的人格,很可能是世界上最适合当母亲的女人之一,但造化却偏偏不让她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她好心扶起了一个摔伤的老人结果被老人反诬。
之十一
晚饭后我在房间里给我的炮舰船模做最后的细部调整。连天碧走进来。
我们随便聊了几句,连天碧忽然说:
“青蓝,那些人并不是和你无关。”
我愣了愣。
“你有些想法太偏激了,以后会害人害己。”
这句批评令我立即切入应战模式,“是么,就像你现在这样?”
连天碧眼中光芒一闪,她不假思索道:“你就是因为想法太偏激,所以连和你自己心仪的男生友好相处你都做不到。”绝对凶狠地反杀。
我被燃起满腔怒火,“是呀你最懂怎么和人相处了,结果被受过你恩惠的陌生人逼得神经失常!”我听妈妈说过,法院判决后连天碧辞去了学校的工作,将自己反锁在家中,外公外婆去看她她也不开门最后他们没办法请锁匠来撬锁,进去后他们都吓坏了,家里的墙上家具上都用油性笔写满了字,连天碧眼神涣散地不断念叨:“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我妈说,在判决之前连天碧先是坚信老人会醒悟说出实情,然后坚信会有当时在场的路人替她作证,最后坚信法官一定会给出公正的判决。但,他们都让她失望了。
“这是不对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我捏起嗓子模仿可怜兮兮的腔调,“你真认为你有资格教……”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吓得尖叫起来,连天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和悍勇将我的船模抓起举高猛地摔在地上。
妈妈听见我的叫声冲进来,她飞快越过地板上四溅的破碎木片,一把将我抱住,然后戒备又担忧地看着站在那里又恢复淡然表情的连天碧。
“放心,我没有疯。”她说完转身走出去。
我妈不住地安慰我别怕别怕,我偎在她怀里越发泣不成声。连天碧又走进来,手里捧着和她刚刚摔碎的船模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个炮舰船模。
“人类之所以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凌驾万物之上,并不是因为人性本恶,而是人类是唯一有能力做出利他选择的生灵。在你有能力报复时你选择放弃,在你可以撒谎时选择诚实,在你有做恶能力的时候依然选择行善,在你有能力摧毁时选择保全。所以,不管你怎么对待我我都选择原谅你。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连天碧说完这番话将船模放在了空出来的桌面上。
我忽然明白过来,在上次我说过恶是推动这个世界进步的原动力之后,连天碧就开始为我准备今天这场教导。
之十二
我和连天碧之后的关系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我不再没事找她茬,想法儿和她对着干。闲着无事的连天碧除了收拾庭院、散步就是帮着我妈一起做娃娃。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忽然收到一张纸条,展开后是几个汉字:故的我是意。署名林朗。我呆了呆,我没想到林郎会参照我给他的那封“勒索信”的方式给了我回复,并且答案还是:我是故意的。
那个下雨天,搂你的腰,我是故意的。
我抬头向林朗坐的地方看去,我发现他正等待我看向他,他的眼睛里不再填满冰冷的厌恶。
之前连天碧虽然是挖了个坑给我跳,但这个坑里确实有通往和解的道路。
我把这张字条带回家得意洋洋给连天碧看,连天碧一看就明白了,她马上冲着我妈嚷,“哎呀,你女儿在学校早恋了。”
我又一次被她坑得措手不及。
因为爷爷现在越来越像个小孩,吃饭时也要看电视,所以餐厅的电视一直开着。新闻里播报的内容令妈妈和我遽然变了脸色,当年那个坚称是连天碧撞倒她的老人,在临终前说出了真相,承认自己是诬陷,并希望能获得连天碧的谅解。
我和妈妈一起担心地看着连天碧,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但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方才那条新闻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一定觉得特别解气吧?”我忍不住问,我妈递过来一道制止的眼神。
连天碧摇摇头,表情依旧波澜不惊,“我一直都相信那个老奶奶最终会说出实情的。”
在这个影响深远的误判事件中,当年不肯挺身而出的路人后来纷纷通过各种途径讲述了真相,做出误判的法官离职后深表忏悔,直至如今老奶奶的坦白。也许,最终他们都明白了,他们亏待的不是连天碧一个人,而是一份曾无所不在的来自人心的善意。
从未在任何公平竞争输给任何人的连天碧,其实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输。
我看了看用还能动的右手握着勺子笨拙地吃着饭的爷爷,“连天碧,你知道我爷爷怎么中风的么?”不等连天碧回答,我就径自说下去,“两年前他自己去钓鱼时忽然摔倒在地上,没有人扶他,周围那么多人,却没有人上前扶起他,任由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躺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直到救护人员赶来。”
就是从那时起我的心中充满戒备和敌意,开始偏激地看待这个社会。除了我的家人,我决定不善待任何人。
我不知连天碧感受到没有,我从来都不是真的讨厌她,知道她因乐于助人而搞得自己差点身败名裂后,我甚至钦佩她。我对她这么无理只是想考验她,看她是否真的具备成为我的长辈、变成我们家庭一分子的资格。
“连天碧,我真高兴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我知道这句话听上去有多矫情,虽然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我说完后立即起身离开了餐厅。
之十三
连天碧要出国了,因为她突然发了一笔横财。
横财的源头要从一只娃娃说起。
我妈那一套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制造娃娃的技术很快被连天碧学会并且精通了,她无聊时就自己设计制作了一个。她生平做的第一个娃娃,我乍看到时吓了一跳,因为这个完全不走软萌可爱路线的娃娃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吓人,第二眼再看就会被深深震撼。
娃娃背后长着翅膀,粗看是翅膀,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支支插入她背脊的羽箭,鲜血和她的红裙融为一体,脚上的鞋子却洁白如云。她双手向上平举,像要献出什么也像是等谁来握住她的手。
我盯着这娃娃看了一眼,眼框竟然湿润了。“真丑,真怪。”我真诚地给出评语。
妈妈在她自己的网络主页上展示了这个娃娃,并说这个娃娃将以竞拍的方式售出,一夜之间拍卖帖下多出几千条留言,价格也被拍到了不可思议的6位数。我可能真的是小看我妈那些粉丝了,她们并不是浅薄无知,而是根本没有真正优秀的作品供她们选择。但凡有一个就能引得她们如痴如狂趋之若鹜。
拍卖这只娃娃所得的钱加上外公外婆留给连天碧的一点存款,凑够了她去国外再念一个学位的费用。
连天碧临行前那天晚上,我溜进她的房间。
“你知道那个最高出价者其实是我妈妈,对吧?”
连天碧笑笑。
“当然她出这么多钱也许只是想把你彻底从我们家里赶出去。”
连天碧被我逗得更乐了。“是呀,所以我才甘之如饴地接受的。”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看到连天碧点头,我接着说,“你为什么你会自愿留在那种地方?”我妈说过当年连天碧被收治后不久情况就稳定下来,完全可以出院,是她自己不愿意离开“那个地方”。
“因为我也想好好质疑一下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你的答案呢?”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余的话。
她能从那里走出来选择重新开始就代表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继续相信这个世界,相信公义,相信光明,相信人们心底的善意,相信无处不在的真正的爱。
“其实我很明白你这半生为什么过得这么苦,”我极力模仿大人们的成熟腔调,“像我们这样的强者能击溃我们的从来不是外敌而是我们自己。”
连天碧挑挑眉,眼中有笑意闪烁,“我真不认为我们是同样的人,我从来不会靠说狠话来加强自己的存在感,而且如果把地球当作一个中年人,它已经存在四百多亿年换算成四十多年,那么人类的整个历史在地球从诞生至今的岁月中不过只占据了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比蝼蚁尚且不如,所以任何一个人类都没有资格自大,自封自己是强者。况且我并不认为你真的自大嚣张凶恶,不然你也不会没事老半夜溜进你爷爷房间给他掖被子检查他是否呼吸顺畅。”
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是了,妈妈说过的连天碧有很严重的失眠症。
“你呀,以后不要仗着有点小聪明就老是欺负你妈。”她倚老卖老继续数落我。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愤然走开。
第二天去机场送别的时候,我穿了一件定制的白t,胸前印着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遗址图案,背后印了一句话“所有的恶行都诞生于好人的姑息和纵容以及漠然。”
姨妈虽然在妈妈的建议下染了头发,又穿了一套质地精良剪裁得体的套装,但骨瘦如柴的她看上去还是像个黑森林里的老巫婆一般,尤其一队青春靓丽的空姐从她身边路过时,那残酷的对比简直让人无法直视。我忍无可忍向她说了句,“You are a monster!”
“You—”做了个2的手势摆在脑门边,连天碧毫不迟疑地还击。
我妈听见我又和连天碧没大没小,一巴掌拍我后脑上,“叫姨妈!”
我转身冲我妈龇了龇牙。连天碧拎起随身行李准备过安检。“姨妈。”我喊,但声音并不高。
连天碧转身看着我,破天荒地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真的很喜欢你,姨妈。这句话我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哪怕是用英文,所以我瞪了连天碧一眼,转身飞快地跑开了。但这只老狐狸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放过我,“我听见了哦!”她在我背后得意洋洋地大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