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苏舜钦《夏意》:“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1.
“你确定要这样做?”
女子轻柔的嗓音带着些许不可违抗的意味。
空荡荡的大殿之上,只有两个人。
而身着一袭白裳的他跪在中央,不语。
战争、死亡、还有那个人的血,一幕幕在他眼底划过。
刺眼,也痛心。
“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我愿替他赎罪。”
脱口而出的回答早已在心里反复千百遍,语调平稳得不带一丝感情。
“我可以保你周全。”言语间是止不住的扼腕,“他不会知道的。”
徘徊在殿堂内的只有长久的沉默,仿佛跪在身前的人不存在似的。
女子叹息:“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就别再回头,去吧。”
一直跪着的他这才起身,感激的看了女子一眼,弯腰拜谢过后,才转身离开。
“你要记得,世事的确有其因缘,但无抗无拒帮不了你的……”
身后传来的声音愈加飘渺,随风四散。
那道轻轻浅浅的白色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苍茫的大雾之中。
2.
好热。
明明才五月份,天气却早已耐不住性子兀自燥热了起来。
位于顶楼的教室外已经难以被绿叶遮蔽,怕晒黑的女生们早早就把毫无美感可言的蓝色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即便几扇窗都被开到了最大,窗帘依旧服帖的垂了下来,没有一丝风经过。
不管怎么说,夏天还真不是个让人能愉悦起来的季节。
李泰民咬着笔头昏昏欲睡。
“喂!”同桌小心的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小声说道:“快点写啦,下课要交的。”
“搞不懂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写的。”李泰民小声嘟囔了几句,同桌无奈的笑了笑又埋头奋笔疾书了。
“以【写在沙子上和刻在石头上的字】为材料,任选角度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议论文……”
又是《读者》上老掉牙的故事,这年头出作文题的老师是不是只知道《读者》这一本杂志啊。
真是无聊。
抬头看了眼黑板上方的时间,离下课还有半小时。
提笔。
“宽容是人最美好的品德……”
话说回来,在沙滩上写写画画这种事只要有机会几乎人人都要试一次。到此一游也好,某某永远爱某某也好,反正写错了还能抹掉重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变成永久的痕迹,最多留在记忆里的某个角落自生自灭。
至于在石头上刻字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一般人的印象大概都只会想到古老又厚重的石碑吧。
李泰民觉得自己也做过这件事。
用剑。
在梦里。
3.
“大家把手头的作业都先停一下。”上课铃响后不久,踩着小高跟的班主任就跨进了教室。
今天是周一,下午的班会课,无聊的例行公事——点评——又要开始了。
眼尖的学生已经看到了教室门口还站着另外一个人,栗色顺毛短发配白色的短袖T恤,看上去年岁相当,窃窃私语着是不是转学生。碍于班主任在倒也不敢大声讨论,交头接耳的声音穿插在电风扇不停的转动中,凭添了一点夏日烦躁的情绪。
换了位置后坐在教室正中的李泰民皱了皱眉,毫不在意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就将头枕在了胳膊上,蹭了蹭找到舒服的姿势准备小憩。
“来,进来。”班主任笑着对门外的那个“学生”招了招手,“别站在门口啊。”
满意的看着白净的男生走进教室里,班主任转头看向自己的学生,清了清嗓子。
“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接下来两个月会在我们班里实习的老师,李珍基。”顿了顿,对着李珍基小声说,“小李,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同学们好,我叫李珍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我会负责语文老师和班主任的部分工作……”跨上讲台,扫视了眼全班,一下子被四十多双眼睛盯着的李珍基暗自捏紧了手心,微笑着,“希望能和大家愉快相处,谢谢。”
最后的视线在仍旧趴着的那颗黑色脑袋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
没想到细心的班主任连这个都留意到了,“李泰民!”
被点到名字的人此刻饶是有再多的瞌睡虫也被吓得跑掉了大半,双手撑在课桌上站了起来。
“身为班长,你就这样给我在课堂上睡觉?”
比起警告,这句话更像是面对着实习老师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态。
李珍基也不傻,一听就能听出来李泰民肯定没少受这位班主任的宠爱。
“今天班会也没什么事,既然你有时间睡觉,那就带着李老师去熟悉下校园吧。”
反正本来也是要找学生陪这位临时的“同事”了解学校环境的,班主任推了下镜架,很是满意自己这样顺水推舟的安排。
直到此时,李泰民才抬起头来认真的打量着李珍基。
嗯。
真是鲜嫩的老师。
4.
夏日午后的阳光正刺眼,透过走廊上大开的窗户更是明媚得不忍直视。
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除了轻浅的脚步声,就只剩从经过的教室里传出上课的声音。
眼前这个明明比自己小了四岁的人,藏在宽大校服里的身板看上去还是那样纤白细瘦,却总是有着惊人的爆发力。
李珍基几乎是放任着自己的目光,贪恋着他的背影。
多久了呢,没能这样跟在他的身后,哪怕什么都不说,单是能听到呼吸声也觉得满足。
那时的自己一心求去,以为只要背负起那些血腥,便可得天下安宁。
谁知他竟会自毁。
岁月在轮回里一点点蚕食着记忆的棱角,模样与脾性都未曾改变丝毫的人却再也不记得曾经。
即便身在黑暗最深处,受尽万般折磨的自己也只能勉强为他换来这样的一次新生。
“没有前世,再无过往,他不会再记得你。”位高权重的女子早已收敛了所有的柔情,“对他而言,不记得,是件好事。”
是好事啊。
可为什么还是会心痛。
浅浅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李泰民暗自笑了笑,没想到这个实习老师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看来自己这样的介绍方式还是有点效果的。
前行的脚步停在了一扇大门前。
李珍基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里是图书馆,平时上课没什么人。”
推门向里走去的人惜字如金,开口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又是沉默。
习惯性“哦”了一声作为应答的李珍基慢半拍的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再怎么说也是李泰民的老师,偏偏这人还从来没跟自己问过好,就有些气不过了。
“所以,你就是班长?”
斟酌了半天的结果不是“你这学生怎么这么没礼貌”而是这么一句没水准的话,李珍基简直想咬掉自己没出息的舌头。
“嗯。”隔了一排书架的李泰民注意到了李珍基脸上懊悔不及的表情,笑意攀上嘴角。
从初见时就不觉得这人像个老师,就算年纪大一点也最多是个学长罢了,更何况,要是真的把他扔进学生堆里恐怕也没几个人能挑他出来认作年纪最大的那个。
那一声“李老师”还真的怎么都叫不出口。
“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闻言李泰民停下了脚步,扒开眼前的书看向那个藏不住任何细小心思的人良久,才慢条斯理的拿起一本书,“我没有睡。”
“哦。”
这下李珍基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怎么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这个人面前的自己永远占不了上风呢,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李珍基低头向书架旁边的过道走去,没成想撞在了李泰民的胸口上。
抬头还来不及说对不起,一只手就已经温柔的抚上栗色鬓角,毫不掩饰的目光带着探索的意味快要将对方看穿。
满意的看到眼前渐渐涨红的双颊,唇瓣擦过耳垂。
“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5.
熟悉的味道在鼻尖缠绕,李珍基不由得闭起了眼睛想要好好感受。
舒服的体温、愈发沉重的呼吸却在下一瞬间消失殆尽。
再次睁开双眼,只身处在一个白色的房间里。
无奈的叹气。
“这样也不行么?”
“当然不行!你的小命还想不想要了?!”
难得气急败坏的女声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有点诡异,还有点……搞笑。
“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他就吻你了!”
“不会的。”心口堵得厉害,却还在言不由衷,“他现在是我的学生。”
“哼。”高傲的女声显然没觉得李珍基的话有什么说服力,“你倒是说说看,他什么时候把你当成老师了。”
“……”
词穷。
“唉。”女声再次无奈的叹气,“当初要走的是你,如今放不开的也是你。现在可好,他根本不记得有你这个人,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我甘愿。”
即便千年过去,这个答案从未改变。
如果不是为他,何苦要在那恶寒之地受尽折磨,如果不是为他,又怎么能浑身镣铐仍旧心甘情愿。
被囚禁了数十轮回,只要能听到他还有希望的消息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而代价无非是遗忘。
没什么好计较的,谁又能永远记得呢。
“我甘愿……”
李珍基红了眼眶,喃喃自语。
“不管怎样,刚才的事决不能再出现,否则我是没办法救你的。”女声随着白色的房间一齐消失,眨眼间恢复成了图书馆的模样。
夏日的热气再次包裹住全身,仍旧是隔着一排书架的李泰民。
这一次,李珍基选择让沉默漫延。
6.
距离戛然而止的图书馆插曲没几天,李珍基就正式站在了讲台上。
其实原本按照学校的要求,实习生至少要在随课一周后才能正式开始上课,可是因为实习班级语文老师的进修安排而不得不提前。
等着上课铃响的李珍基无意识的翻着临走前一天语文老师留下厚厚的备课笔记,上面还有再次划出了的所有需要提到的重点。
进进出出的学生看到他站在讲台上都颇为好奇,坐在第一排的小女生仰起头红着脸问:“今天是你上课么,李老师?”
笑着点了点头,“嗯。”
“丁零零!”
“张老师因为进修需要出差几天,这段时间的语文课就都先由我来上。”简单说明了情况的李珍基不意外的听到了讲台下来自学生们毫不掩饰的细小欢呼,微笑着眯起了眼,投下一枚小型炸弹,“今天这节是练习课,处理上次的习题之前先来默写《兰亭集序》。”
瞬间安静。
原本开心的欢庆一下子变成了默默无言,有危机意识的学生已经开始翻开课本熟悉课文,倒也有胆子颇大的几个男生想跟李珍基讨价还价。
“老师明天早读再默写行不行?这是昨天才讲完的课文……”
“好啊,不默写也可以。”踱步到男生身边的李珍基依然好脾气的笑着,“那今天就先抄几遍怎么样?”
“不用了不用了……”连声拒绝的男生急忙低下头去看课本。开什么玩笑,抄写课文这种既浪费时间又消耗体力的事情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围着教室转了一圈的李珍基满意的看着安静下来的学生,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嘴角。
正对上李泰民抬起头来的目光。
想到那天在图书馆的场景,李珍基不自在的移开了眼,双颊隐隐泛起一层可疑的红色。
那道视线却始终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李泰民很难不去想那天在图书馆里沉默的跟在身后的实习老师,隔着书架总是会小心翼翼偷看他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又熟悉。
是的,熟悉。
虽然说不上是在哪里见过,但莫名就是有种自然而然的缱绻情绪盘亘在心上挥之不去。
更别提那不自觉会脸红的习惯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一番。
有点像,宠物?
呵。
一声淡淡的轻笑传到耳边,忙着熟悉课文的学生大部分都没有注意到,听在李珍基的耳里却是比室外的阳光更加灼人,掩唇轻咳两声,“准备好了就把默写本拿出来吧。”
重新站回讲台上,“写的时候注意通假字,写完之后先把上次错的地方该三遍再交。”
难缠的目光总算消失。
李珍基这才大着胆子将视线投到教室正中的那个人身上。
保持距离,不难。
不去在意关心却是太难做到。
毕竟从那么久的以前开始,自己的目光就只能也只愿追随着一个人,千年之后依然如是。
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众人眼里的焦点,笑容的恬淡难掩骨子里的硬冷,从不依赖任何人,也不信任任何人。为了认定的目标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彼时距离他最近的自己也很难捉摸透他的真实想法。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许诺了爱,“为世俗所不容”的字眼撼动不了他分毫,却让李珍基陷入自我厌弃之中难以自拔,最终闹到了生灵涂炭的境地。
而今,他的眼底再也没有了那抹独留给自己的温柔。
7.
静默。
伫立在殿堂之上的男子被血腥的气味缠绕,一滴鲜血顺着握剑的指尖缓缓淌下,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绽放出不着边际的痕迹。
“他在哪?”
状似不在意的询问,目光直指那个在左拥右护下更显得稚嫩的小丫头。
“走了。”
男子好看的双眉微蹙,“去哪儿?”
“替你赎罪。”
“你答应过我会照看好他!”男子沉稳的嗓音出现丝丝裂缝,突然间又像是领悟到了什么放声大笑,“哈哈!好一个‘替我赎罪’!”
围在小丫头周身的护卫心底警铃大作却也只能硬撑,兀自握紧了剑柄的双手在男子靠近的步伐下开始颤抖。
“既是我的罪,又何须他人来替!”
“哐啷”一声,长剑落地,仍未干涸的血滴溅落在四周,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缓缓在大殿上绘出一副巨大的图腾。
“即日起,民王死!”
8.
“小李,等他们做完操,不去听课的话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正在实习的办公室里批改语文老师留下的作文,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
李珍基看了下手表微微叹气,看样子延宕在手头上的这几本作文想要赶在午自习的时候发下去是来不及了。
才跨进班主任的办公室,就看到李泰民也站在一边。
“老师好。”
实习生的身份让李珍基怎么也不能真的把指导老师当成同事一般对待,每每见面打招呼还是像高中生一样恭恭敬敬的问声老师好。
“来啦?”不知在跟李泰民聊些什么的班主任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着等到李珍基也站到桌前随意拉过来把椅子要两人坐。
“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每年六月初会举办艺术节,每个班至少得出一个节目。”顿了顿视线转向李珍基,“我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这次的艺术节就由你来全权负责,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班主任的目光让李珍基真切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仍旧想垂死挣扎一下。
“我和学生们还都不是很熟悉……”
“所以让泰民来帮你负责具体的事宜啊。”班主任不以为意的笑了,“班长总能信得过吧。”
好吧,挣扎无效。
李珍基捏紧了手指,就听到李泰民的声音在耳边传来:“我一定会尽力帮李老师的。”
短短十一个字生生被他截出来了三个重音。
一定、尽力、李老师。
尤其是最后那三个字怎么听都怎么像是在戏谑。
直到此刻,李珍基才算是正眼看向李泰民,又很快将头转了过去。
李泰民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老实说,这个实习老师是个掩藏情绪的高手。
要不是天生敏锐于常人三分,大概怎样也猜不到这人的眼神竟总会跟在自己身后,不过也不讨厌就是了,心底反倒还有一丝享受,像是早有人这样做过一般熟稔。
不熟悉的则是他感受到的那层悲伤。
有时候觉得这人是在看着自己,有时候又像是透过自己在寻着谁的影子。
却很少对视。
李泰民发现即便是和人交谈,他也常常微垂眼睑很少直视谁,很少让人看进他的眼底。
诡异的熟悉感。
“这样吧,今天午自习我就不过去了,李老师你刚好也可以跟学生讨论讨论,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好一点的想法。”
“嗯,我知道了。”
真是好一个“尽力”!
是“尽力”睡大头觉吧!
通常午自习都会给学生休息的空余,李珍基趁着这点儿空闲宣布了艺术节的事,整个班级就堪比刮起一场小型台风,立马从前一秒的昏昏欲睡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相较之下台风眼就平静得多了。
不,是太平静了。
李珍基看着李泰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旧维持着稳定的睡姿,被闹哄哄的学生吵出来的心火就在胸口越团越大。
“李泰民!”
脱口而出的严厉没能撼动正在好眠的人半分,倒是让其他人瞬间固定了视线。
窗外的微风扇动着窗帘,三两声慵懒的蝉鸣透出正午阳光的威力,那股子闲适和教室内的氛围却是极大的反差。
同桌的神经再一次紧绷了起来,胳膊肘想要加几分力道又怕动作太明显,只好意思意思作罢。
想也知道,以李泰民对外著称的“睡神”的称号,这样的小动作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李泰民!”
记忆中很少用这样的口气唤过他的名字,还是全名,两次。
上一次还是为了……
不再言语盯着他略显清瘦的面庞,李珍基一下子没了脾气。
因为他眼里再也没有自己的存在才会这样气急败坏的吧,因为他说会帮自己此刻却置身事外才会急于求证的吧。千年之前的他为自己挡尽风雨却换来自毁的结局,那时的他是否也尝到了这种不曾被在意的心酸。
是谁曾说最开始放弃的人早就丧失了追究的资格。
既然亲眼确认过了他的安好,那么,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了罢。
9.
“李泰民!”
谁?
是谁在叫他?
“李泰民!”
不要再叫了!
为什么要带着哭腔?为什么那样决绝?
李泰民被声声呼唤惊醒,睁眼却不是熟悉的教室。
“你醒了。”
淡漠的女声回响在白色的房间里,听不出一丝感情。
“你是谁?”
费力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怎么也找不到。
“你不需要知道。”
“你,是谁!”
就连他也未曾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严肃,如同与生俱来一般。
“我是来帮你的。”
强装出的镇定有一丝裂缝,好听的嗓音听上去颇为无奈。
“那我是谁?”
“王,民王。”万民之王。
“那是什么鬼?”
“民王”二字像是烙印一般让李泰民头痛得要死,眼前闪现的片段陌生又清晰,难以抓取到的片段里有道轻浅的身影总是反复出现。
“那是……”谁?
10.
白色的漩涡在瞬间退去,像是遗忘了什么的失落感在听到耳边熟悉的嘈杂声后平复了不少。
李泰民环视了一圈教室却没看到李珍基的身影,大概是回办公室了。
漂亮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划着“民王”二字,呼之欲出的记忆在边缘盘旋着怎么也不肯降落。
是谁呢。
是过去的自己?
还是那个总会在梦里出现却怎么也抓不到的白色身影?
就连那道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声音听上去也颇为耳熟。
毫无头绪。
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再次袭来。
自从李珍基出现后就常常会将梦境与现实混淆,想到下午第一节还是语文课,说不定看到他就能有点什么启发了。
吵吵闹闹的午自修结束后,始终心不在焉的李泰民却在抬眼看到走进来的人之后精神一震,捣了捣同桌的胳膊,“实习老师去哪儿了?”
同桌扶了扶眼睛诧异的低声偏过头来:“实习老师?什么实习老师?”
“语文啊,不是前几天才来的?”李泰民难得直起了身子,看向同桌的眼里满是认真。
“你记错了吧。”对方毫不在意的转了圈笔,“那都是高一的事了,而且高一的实习老师也是数学不是语文……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终于觉察到不对劲的李泰民连续问了前后好几个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这学期开始就没出现过这么个人啊。”
“你不会是睡觉太多记岔了吧。”
没有。
从没出现过。
去了哪里?
为什么没人记得?
栗色的顺毛、白色的T、微扬的唇角、泛红的双颊……
这些,真的是梦么。
“今天来讲评上次的作文,材料大家都还记得吧。关于‘刻在石头与写在沙子上’,很多同学都是从正面角度来写,选择了‘宽容’这个话题。那么这样立意是很稳妥的,但是相对来说也没有太多的新意。
“这里有一位同学是从另外一种角度出发的,我选取了他的部分观点大家看看这样写可不可以。
“宽容的确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但是只要记得,形式上的那些又何须在意?……倘若真的感谢,定会刻在心底;如果不想记恨,早就是过眼云烟……”
梦里,也曾经有人这样说过。
「民,不要刻了。」
「不想忘记的事,怎样都不会忘的。」
「我从来不曾后悔与你在一起的决定,我也比谁都清楚你一定不会忘记我忘记这份感情,即使将来也许我们真的会分开,我也仍旧相信你。」
「所以,不要再刻了。只要你把我放在心里,就够了。」
“欸?李泰民!你坐下!你要去哪里?!”
*********
“不要再难为他了。”透过墙镜看着李泰民神色恍惚的走出教室,丝毫不理会身后老师的诧异,一声叹息中夹杂着心疼与不舍,“只要知道现在的他一切均安,就足够了。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你还能有什么办法?都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不也无济于事。”
……
长久的沉默被李珍基的一句话打破。
“我从来都不信,他会真的忘记一切。”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方式来唤醒他,制造这样一个我从未出现过的幻境只会让他更迷茫。他没有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那些纠缠的梦境就是最好的证明。他需要的是时间,强加的外力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你比我懂。我会听到他亲口念出我的名字。”李珍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自信,“还记得千年前你曾告诉我世事皆有因缘么,那时的我不信。但现在,我愿赌一次。”
11.
是了,那个人,那些梦,都是曾经真实存在过的。
李泰民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蹒跚,脑海中不甚清晰的碎片一点点拼凑着故事最初的模样。
原来,忘记的人是他。
忘记那样深爱过的彼此,忘记曾经相依相偎取暖的夜,忘记那份依恋与执念的归属。
都忘了。
再忆起,那人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连梦境也快要凋谢。
“温……”
自口中无意识呢喃出的名字,仿若带着魔法的开关一般,前尘往事一幕幕落在眼底,被泪水打湿晕染着。
“流……”
他那一袭素衣总在身后静默守候,他与自己踏马疆场并肩作战时的坚毅,他在看到美景时灿若桃花的笑靥……
“温流……”
怎么会忘。
怎么能忘!
“温流!”
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抵不过胸腔沉闷的阵痛,李泰民紧握着双拳,臂上青筋可现。
“温流!”
“我在。”
敏锐的捕捉到了掩盖在咆哮下的小声回答,一双泪目抬眼在四处搜寻着声线的源头。
那几若未闻的声音,是他?
抱着一丝希望颤抖的轻声唤出他的名字,“温流……”
再无回音。
12.
墙镜另一边。
李珍基红着一双兔子眼,正在和难得现身的女子对峙。
“收掉那个幻境!”
“不要。”
“为什么?”
“要不是为了换回他的魂魄,你至于受那些苦么?反正他现在也想起来了,多点愧疚以后对你更好一点嘛。”
得,勉强撒娇的语气实在不适合,连女子自己也听不下去了。
“……快点收掉!”
“其实……不是我不收,但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再次返回现实很有可能会混淆他的判断力,现在的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百毒不侵的民王了,这样连续的空间转换对他是不小的伤害……”
不屑的冷哼一声,“民王?我从没把他看作为那个万人敬畏的王。至于什么百毒不侵,也不过是谣传。但是,即便现在的这个李泰民只有原来的他万分之一的魂魄,能留下来的也绝不会是脆弱。如果就因为这样一个幻境扰乱了他的心智,那我宁可没救过他!”
掷地有声的话语透出一丝决然,女子不由得喟叹,“珍基,你不同了。”
当然不同。
这是在用李珍基自己的方式抗争。
若说千年前离开的借口是妥协,到底还是因为他从没给予过彼此真正的信任。为挽救他的魂魄,在炼狱之中反复煎熬,反倒让他内心清明许多,也看懂了那时泰民为何要自毁,终究是不愿让他受苦,索性消失得一干二净。
结果……
“你赢了。”女子眼角上扬,“有你的信念做支撑,李泰民,还差不到哪里去。”
13.
最后的最后,李泰民当然还是被幻境带来的不真实感折磨了一把。
以至于对站在面前笑着打招呼的李珍基视而不见,一边绕道而行一边还喃喃自语着:“肯定不是真的,又来玩儿我……到底要……唔!”
算了,李珍基吻上最近变得神神叨叨的爱人,心里默默想着。
民王果然还是弱了太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