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蝴蝶
文/ 邹榭
不,我不是书里的蝴蝶。
我是另一个,读者和作家合作产生的产物,帕慕克在装神弄鬼,要把凶手的脏水往我身上泼,那么在前半部分,偏爱我的人似乎都依靠着那些故意设置的蛛丝马迹往我身上下注。如果你看完了全本,你应该知道后面的我是“圆润”、“无辜”而“柔弱”的蝴蝶,同时,我也因为失去了癫狂的杀手之名而显得肤浅了很多——这后面这句是我那位崇拜者加上的。
不得不提这位崇拜者,她在这本书出版几十年才出生,距离故事中的人和事件、地理位置都十万八千里。她不是一个好读者,包裹寄到了她租的公寓,被她随手塞进了桌上乱糟糟的文件里。过了几个星期以后,她把自己藏在电脑后面打字,打得哈哈大笑,移动椅子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了书,对,把我写成丰满而无辜的漂亮男孩子的帕慕克的书,《我的名字叫红》。我注意到她瞬间的疑惑,好像之前在网上流连比对各个网购网站买下这本书的人不是她似的,然后她激动地拆了包裹,赞叹地看着这本五百页的杰作的装帧,把火漆色的书腰摸了又摸,草草翻了几页,就合上书掖好书腰把书塞进她对面的那个书柜里,跟那些同样出众,但只被她火急火燎地看过一遍的书挤在一起。
然后过了好几个星期。
她难得地想起来买过这本书,把书从书柜里掏出来,眼睛发光,(但我注意到她的表情疲倦),我似乎看到她落入书里的世界,她踩着现在吊在她脚趾上的高跷一样的鞋子,一身暴露肩膀和小腿的灰色裙子,拨开帕慕克栽种的灌木丛和刀片一样的长叶子,径直往我和其他人喝酒作画的咖啡厅赶来。“喔”咖啡厅给我们说故事的老头往她的方向指了指,他说“又来了一位观众”。我真不太喜欢说书人这么自以为是的语气,但我跟着点点头。
帕慕克,我不太喜欢的造物主,他把我放在了很后面,把黑放在了最开始的地方,是的我知道他是主角,但他确实才华平庸,就像他的颜色一样——我实在想不出比指尖蘸满文书的墨水的官员还要俗气的身份了。但事实是这样,我,蝴蝶,在黑之后出场,是被黑引出来的人物,我甚至还在那只流浪狗的独白之后(这一点我确实有些生气)。
我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准备出场,用帕慕克前半部分那样神秘、自大的口吻说话,然后偶尔在别人的对话和帕慕克的叙述中被提到。她走得有些不紧不慢,甚至有些吃力,我不知道她在阅读其他书架上的书,喏,那本卡夫卡的《城堡》,全新的《奥德赛》,帕慕克的另外一本书《纯真博物馆》,还有那博尔赫斯薄薄的一本《杜撰集》(这本书的味道让我觉得非常亲切,我极度欣赏这里面的武士和冒险者),我是说,她在看这些书、突破作者设置的精美的囚笼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力不从心?
我还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我,我的第一场独白被展开在她眼前,在她的注视下,我看到我的身体逐渐成型:刚刚开始,是“蝴蝶”,她联想的不是那单纯地扇翅膀的美妙生物,而是一块像血泊一样艳丽的颜色,这个颜色源自漂亮的外表、我热烈的内心活动以及明丽的才华,她误以为凶手是我,但我看出了她的克制,赞叹和钟爱。之后,我的形体在她眼中出现,托帕慕克高超的文字绘画的福,我被想象成了和原本出入不大的漂亮男子。她似乎对我的期许更多,擅自给我的脸上画了一笔红色,从颧骨到嘴角,让我看起来脆弱而危险。注意,她的眼光游走在朦朦胧胧的轮廓时就已经满足,她不再细致地刻画我高挺的鼻子,我骄傲的纤长双手,而是止步于那一抹红色,还有一个想象中的骄傲神采——噢这倒是很符合我的心意。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完全从本体中分离而出,但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重生的快感。另一位创作者要随心所欲临摹我的形体,锻造我的灵魂,最重要的是,她死心塌地地偏爱着我,就像奥斯曼大师,表面上不偏不倚,其实最期待我的每周拜访。黑呢?他只是一根灰暗的棉线,负责把熠熠生辉的我们串联起来,他看似了解最多,最为勇敢,但其实他思考得最少。我担保她的做法是准确无误的。
我想我应该要介绍介绍我的本体,师从奥斯曼大师,整个伊斯坦布尔最才华横溢的细密画师。蝴蝶是奥斯曼大师给我的名字,和我一样,其他为苏丹秘密赶制神秘画册的细密画师也被赐予了自己的名字,鹳鸟和橄榄。在书的最开始,高雅先生——为我们的秘密画册镀金的镀金师被人杀害了,愿他安息。在答案揭晓之前,黑、鹳鸟、橄榄和我,每一个人都有杀害高雅先生的嫌疑,这也是为什么黑要奉他姨父的命令暗中调查我们。
在高雅先生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黑和他的姨父。她,我并不了解她的名字,站在黑姨父泛白的、被小孩反复在地上弹的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球里面,离我隔得那么近。我按照帕慕克的命令朝着她/他“甜甜一笑”,我看到她眼中跳动的火焰,好像撒旦身上滚动的岩浆和宝石。在那时起,我就已经跳出了故事,成为了另一个蝴蝶。但谁能说,原来的蝴蝶就是纯洁无暇的呢?我的本体自始至终也只是按照剧本行动而已。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因为悬浮在本体之上的我看起来像一只鬼,尽管我很满意她赋予我的神态。我只能猜测,甚至带着恶意想象她在发现凶手是橄榄、我的形象不在被浓墨重彩地误导读者之后,会有多么羞愧、失望。
在那个决定我的命运的事件发生之前,我的形象愈发与狡猾的“凶手”重合,从“凶手”的叙述中,我被添加上了本体不具有的癫狂、深沉和热情。她删去了我漂亮的新婚妻子,把她贬低为供我取乐我的女奴,因为她不希望我过度沉溺于俗气的皮囊。同时,她对“凶手”在举起墨水瓶砸死叔父的愚蠢表现视而不见,比如阴毒的招数和懦夫的孤勇,因为我的缘故,一场丑陋而愚蠢的谋杀成为了一颗浑浊的内心与宗教和艺术酝酿的极端冲动,“一次喷薄而出的绘画”,这是她的原话。后来她读到,我最擅用色彩,最爱妒忌,这加深了她的猜测,她不知道的是,她拿着结论找论据的过程也在帕慕克的预料之中。
有的时候,她读着读着就会睡着,在我的角度所见,她在窥视我们行动的角落里忽地消失,我耳旁响起她认真的胡言乱语——在她无意识的漩涡里,她正在用我的,或者其他叙事人的口吻顺着书里的文字编造独白,好像这些文字是一把种子,种植在她脑子里,自顾自成长了。就像我在午后工作时,无知觉地而又幸福地在金色光芒里昏睡,把鸟叫听成欢乐的乐曲,色彩如同妙曼少女身上的彩纱慢慢在我眼皮上缠绕、收紧。
我,“蝴蝶”的影子也在成长。在书的后面部分,奥斯曼大师称赞我的精准的色彩,同时也指出我的不足,我绘画的目的是取悦,是借绘画节节攀升,将我嫉妒的人踩在脚底。这也许适用于帕慕克笔下的蝴蝶,但我需要重申一次,尽管我不太在乎,在绘画这件事情上,我有自己的风格。我在她的的引导下变得纯粹,纯粹地热爱被赞扬(我值得),纯粹地热爱艺术,甚至那颗罪恶的、在红色墨水瓶和受害者血液中浸泡过的心脏,也赤红得更加接近天国了。如果让我来完成最后那副手稿,我大概能够胜任吧?橄榄的丑态和疯狂源自于他的无能,给他看极致的美丽,他反而会被吓倒,我亲爱的兄弟,也许我不应该这样说他。
我忘了提,书读到五分之四,她不继续读了。我最后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那个书中反复出现咖啡馆。咖啡馆的说书人今天要说的主题是女人,这位气度非凡的老年人换上了女人的衣物,涂脂抹粉,他尽可能挺直了腰杆滑稽地模仿女人假装拘谨时而渴望的姿态,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别忘了,这一幕是在凶手的自白中,我用余光看到我的崇拜者趴在咖啡馆的窗前用力往里面瞧。她带着一些骄傲的偏见把我和凶手的黑影几乎要混为一谈,(如果要怪,谁要帕慕克刻意把真的蝴蝶藏在角落?),好像是凶手只用眼罩遮住了眉眼,却暴露出尼禄露出一排牙齿的笑容似的。她照例包容了凶手那一大串愚蠢的发言,认为这是我的伪装。我毫不怀疑,就算她看到了书的末尾,她仍会心有不甘地将关于蝴蝶的“圆润”、“无辜”这类的描写抛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崇拜想象中的完美角色。我此刻也拿不准我是谁,但我同样在观察她,隔着绿色、小小的玻璃窗,眼睛几乎要跟她的凑到一起,但她没有看到眼前的我,我填满了她的整个脑海。
有人砸破了玻璃,我看到她碎片穿透了身体,她回头看了一眼闹事的埃尔祖鲁姆教徒,嘴角露出好笑但困倦的笑容,她合上书页,烛火明亮的咖啡厅被折叠,静得像脱离了梦境的睡眠,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再也不打开。
如此而来,我便完全诞生了。她自然不可能知晓真正的凶手、橄榄被金针刺瞎,狼狈地被哈桑一刀砍下了脑袋,也自然不可能知道真正的蝴蝶在前一幕中始终扮演着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甚至是美好的化身,像女人一样被橄榄在逃亡前深吻了一阵。她有她的坚持,在结局揭晓的前一个晚上逃得无影无踪。我告别了本体,书里其他的兄弟们,甚至是那个狡猾又庸俗的谢库特(为何黑会把她与席琳相提并论?),彻底成为她脑海中,与杀手融为一体的蝴蝶。
我希望最后还能补充一些,为了让追求意义的人明白,我和她得到了什么,我的意义是什么。自然在读这本书的过程中,她的关注点不总是在我。我注意到,当她意识到帕慕克技巧不亚于细密画的高超叙事能力、浑然天成的迷局和走向、深邃的思想时,她有意地寻求一个凌驾于一切的解答,但在张力达到最顶峰,故事让她如痴如醉时,她要离开这一场棋局,让所有线索都像被剪过一刀一般在整齐地风中飘摇。我只能猜测她也意识到,哪一种结局都将削弱这个无数故事堆叠起来的故事的魅力。
在另一方面,艺术,若面临信仰和时间,则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悲剧。细密画艺术总会消逝,透视画法也会被取代,宗教会被推翻,一切都似乎在荒谬的框架里争斗,但这一切本身都没有意义。她极端地得出结论,只有美才是真。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要我打破禁忌的镜面,向罪恶中攫取美感,将傲慢视作魅力,把纯白的蝴蝶涂上红色细密纹理,寻求混乱中的绝美。她固执地认为,只有我,蝴蝶成为凶手,才能让书里的问题得到完美的解决,天堂还是地狱,她不要管。
但我只是在不断猜测,不断试图理解她的思想。她一直是一副没有睡醒的困倦样子,在电脑后面忙着她的事情。偶尔,她会想起我,把我摆在眼前痴痴欣赏,她要先想起我的名字,再慢慢想我握笔的手指,蝴蝶翅膀让她很快想到我浓密的睫毛,她闭上眼睛,重新藏在姨父的眼睛里,我像无数次在高雅先生的葬礼上那样,甜甜一笑,把手心的血迹藏在身后。